“出去!
”
漢陽鋼鐵廠以北有個占地十五畝的“小廠”,和漢陽城不同,這個“小廠”高牆如林,旁人根本無法看到裡面有什麼東西。
隻是每天傳來的動靜,還是讓人覺得有點奇怪,似有魔怪磨牙吮皿一般。
此時,車間門口負手而立的車間主任正在呵斥一個年輕工人:“跟你們千叮咛萬囑咐,車間要戴好帽子,戴好帽子聽得懂嗎?
!
上個月龍小五腦袋怎麼沒了的?
你們長不長記性!
”
死一個工人不僅僅是人命的問題,關鍵扣獎金啊。
這裡的車間,車間主任靠着主抓生産管理來換獎金,緻死緻殘一個工人,半年的獎金就算泡湯。
和南面的鋼鐵廠不同,他們的平均工資可以說是整個揚子江最高的。
車間内外的機器,也是貴的令人發指。
斜置縱列的幾台車床隻有當車間外的那台蒸汽機停下來,才會停工。
這些車床已經能夠加工相當不錯的回轉體,時而還要兼顧銑床、镗床、鑽床的功能。
并非張德不願意多制作車床出來,而是就現在車間内的幾台車床,就已經包括了三代發展型号。
培養一個合格的車工,遠比培養一個書法小能手麻煩得多。
且不說那些亂七八糟的前置學科,一個安全規章,堪稱是用皿肉來塗抹。
哪怕漢陽鋼鐵廠平均一個月死一個人,也無法阻擋這種枯燥乏味重複勞動帶來的懈怠。
上個月有個獠寨出身的小家夥,一頭烏黑亮麗的秀發,就這麼被卡盤卷了進去,人被救出來的時候,隻剩下了三分二的身體,内髒流了一地……
原本應該是給人留下難以磨滅的陰影,但是工人繼續上班三天以後,又開始了新一輪的麻木,一個月之後,什麼狗屁陰影,老子還要加班呢!
重複勞動就是這麼的強悍。
漢陽鋼鐵廠上班的工人大多都是短發寸頭甚至是光頭,但是新開的加工廠卻還是有點小不同,畢竟和鋼廠的熱火朝天不一樣,加工廠雖然髒,但至少不那麼燥熱。
頭發沒必要剪個闆寸啥的,戴個帽子即可。
隻不過有時候戴了帽子就熱,尤其是夏秋時節,更不必多說。
貞觀朝第一家完全用蒸汽機作為動力的機械加工廠,張德對它的期望值還是很高的,雖說廠裡的機器在他眼中都是垃圾,可終究也算是“基石”。
這是這“基石”動不動就死一個車工的,簡直就是拿了華潤飛票去燒。
車間主任被扣光半年獎,是張德直接傳達的意思,縱使車間主任有人脈關系,到這個份上,人沒涼,心是涼了。
滿肚子的火無處發,當然得逮着個猢狲往死裡噴。
罵的正爽呢,卻見外邊來了一輛馬車,車上來人喊道:“鄭六,大娘子家裡來了人,正要置辦筵席,你去幫忙,我給你頂班。
”
正在訓年輕工人的鄭主任連忙應了一聲,一邊走一邊扭頭瞪了一樣跟鹌鹑一樣的小夥子:“等我回來收拾你!
不長記性的東西!
”
等鄭主任走遠了,年輕車工連忙把頭發團成一團,然後帽子戴了上去,縮着腦袋吐着舌頭,溜進車間長長地吐了口氣。
“熊二,可莫要再不管規章,就算不計較性命,可這是要扣工資的啊。
”
“記下了記下了,鄭主任剛走,興許今天工資來不及扣呢。
”
“都注意點啊,順豐号的訂單要得急,冬月完不成,等着加班過年吧。
”
“牛副,聽說廠裡要再開一個車間,到時候說不定你就是車間主任,我跟你過去混。
”
“去你的,想甚麼美事?
一台車床多少金貴你不知道?
再說了,外間那台蒸汽機,可是全武漢最好的,這光景想要造第二台都還得等内廠忙完呢。
”
“都别說話了,趕緊上工!
”
外間又來了個人,姓白,是鋼鐵廠的一個車間主任,不過并不抓生産管理,而是質檢,因為活相對輕松,時不時給人頂班,人面很廣,不過在工人裡面毀譽參半。
入秋之後的臨漳山風景也算不錯,加上别墅修得越來越好,隻要不是鵝毛大雪,山路也能走,就是路面結冰比較麻煩,基本就要靠索道才能運輸物資進山。
現在不比從前,想要發動民夫的難度越來越高,雇傭性質的“勞役”,在揚子江兩岸越來越流行。
加上民間幫會興起,圍繞運河、主流水系吃飯的力工團體對于傳統力役已經有了鬥争經驗,盡管還沒有到武裝鬥争的地步,但時不時來個“嘯聚”罷工,還能很能震懾一下官府的。
不過幫會終究是弱勢一方,而且勢力駁雜,其中摻合了不知道多少官場商場養得狗,加上力工團體一旦失業,其抗風險能力極低,往往“嘯聚”也就是一時,對付對付不知道底細的空降縣令還行,但連本地出身的一員小吏,也吓唬不住。
這其中自然是有各種博弈,但官方工程由征發轉為雇傭,是個大趨勢。
而且雇傭形式,從實物物資充抵轉變為現金,也是一種趨勢。
和别處不同,武漢市場是有輕微通貨膨脹的,但是大唐絕大多數地方,都是通貨緊縮。
貴金屬每年進口的增量,經過十多年的沉澱,依舊沒有徹底顯現在整個帝國之上。
隻是伴随着銀元的誕生,普通百姓家庭的貴金屬保有量,明顯增加了不少。
最明顯的一點就是,天下雄州上縣,金銀器的銷量大大提高不說,金銀加工的工匠,各地雄州每天都在招募。
以武漢為例,江南江夏老城,江北漢陽老城,兩條朱雀街的商鋪,都已經逐漸轉型為吃喝玩樂,其中尤以成衣鋪、點心鋪、糕餅鋪、金銀鋪等等為主。
貞觀二十四年的新年,漢陽老城朱雀街最大的一家金器行,一天出脫金镯子數量超過五千,其中南昌來的一個豪商,一口氣進口金镯子一千,黃州一個大戶也入手五百,其它各種散賣也有兩千多。
隋唐以來數十年,都是沒有過的“盛景”。
這種商業消息是很難隐瞞的,于是乎一度就出現揚子江兩岸諸道諸省,都前往武漢采買金銀首飾的狀況。
而實際哭笑不得的是,整個武漢的頂級金銀器,其手筆都出自蘇州、揚州、長安、洛陽四個地方。
也就是說,很多外地人“慕名而來”,不過是出口轉内銷的另類翻版,蘇州豪客跑來武漢一擲千金,搞不好買回去的東西還是蘇州産的。
時代就是這麼的微妙,人員流動越加頻繁,帶來的交流自然是越來越多越來越廣泛,這種交流,也進一步擴散着打破舊有社會格局的力量。
不管是金銀首飾這種奢侈消費,還是說進廠打工這種純粹的生活,隻要存在交流,隻要存在頻繁的交流,它一定會潛移默化地改變舊有的想法、念頭。
一個工人,會從無知逐漸走向成熟,會逐漸渴望知識和技能,而當有了知識和技能,再加上對外的交流,他自然而然地,不會對一個車間主任産生無條件的臣服、畏懼。
一個金器,人們在權衡着會不會遭遇本地黑店的同時,因為社會文化的交流,當得知某個大地方的大金店相當靠譜,那麼他們自然而然地,願意把風險降低,哪怕實際上這種莫名其妙的“口碑”,更多的是對“大都會”的“敬畏”。
“日娘的,現在廠裡的新人,真是越來越不好帶了。
”
“鄭六,莫要計較啦。
死了個人,張使君震怒,你又能如何。
”
“本來是死不了的啊,老子好說歹說三令五申,恨不得睡在車間門口盯着,偏偏還是出了事。
唉……”
臨漳山的一處别院,前來幫忙的鄭氏男丁不少,鄭主任愁眉苦臉,吃了一杯茶之後,這才擺擺手,“不說了,說了來氣,适才來得時候,有個熊家小郎,就這麼披頭散發上工,這他娘的真是不怕死……”
“不是說不說了麼。
”
“不說了不說了!
”
鄭主任點點頭,當喝酒一般地喝茶,喝了一會兒,又吃了一點果盤中的堅果,不多時就來了個管事,是個矮矮胖胖的老者,進來後對鄭氏子弟道:“都去桑林園,大娘子給大家夥包了紅包。
”
“叔,幾個錢?
!
”
聽到紅包,鄭主任來了精神,跳起來問道。
“娘家來人,總歸不會少的,娘家人和咱們一起拿紅包。
”
“嚯!
那肯定不少!
”
“說不定得有兩塊銀元。
”
說話間,老少爺們兒都快活無比地區了桑林園,這時候,鄭琬早早在那裡招待着從京城來的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