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牧黎以為世家都是規矩極大的,親人間都不親近的,仆從成群,又勾心鬥角地争奪财産和繼承權。
事實與她想得有不小的差距,至少在弗裡斯曼官邸,或者說在莫氏家族中,并不是這樣的。
規矩是有的,也不小,但是親人之間的感情是真摯的,仆人們是衷心的,看不到什麼蠅營狗苟。
這叫做治家有道。
而這個家,是弗裡斯曼大将和莫夫人夫妻倆齊心合力,治理出來的。
唯一讓牧黎覺得不能理解的,就是蘭妮大小姐和莫可心之間那不可調和的矛盾。
這兩人隻要一照面,必定是不和的。
蘭妮大小姐一般是主動的攻擊方,言語神态多夾槍帶棒,并不掩飾,旁的人隻要留點心,都能看得明白。
而莫可心雖然性子溫和,卻也不是軟柿子任人拿捏,總也能四兩撥千斤地把大小姐的槍棒給撥拉開來。
牧黎總結,這倆女人都不是省油的燈,不知鬥來鬥去是為了什麼,總之她還是離得遠點,别惹火上身。
隻可惜,她并不知道這倆女人争鬥所圍繞的中心就是她自己。
這不,在飯桌上,這倆女人又開始打嘴仗了。
你一言我一語,有來有往,言辭優雅,不帶絲毫污穢粗鄙之言,但偏偏聽得人冷汗直冒。
哪怕隻是為了一塊鴨肉,也能争論上三五分鐘。
起因是這塊鴨肉蘭妮大小姐想夾了給牧黎吃,然而這事兒卻被莫可心搶了。
牧黎被夾在這兩個女人中間,默默地吃着飯,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自個兒覺得自個兒挺無辜的,作為一個隐形的吃貨,她隻是想好好吃頓飯。
難得能在大将府裡吃上一頓上好的華夏珍馐,有一桌子的好菜在面前,兩位大小姐就不能安生點嗎?
她瞥了一眼莫夫人,這位大家長卻奇怪地對蘭妮和莫可心的争鬥不聞不問,就像沒看見。
而伊利斯大校作為外人更是不會插嘴,隻是埋頭吃飯。
至于索納大哥,看這位大少爺的樣子,頗有種唯恐天下不亂的勢頭,就差沒煽風點火了。
看來換了一身華夏傳統的交領長袍,也沒能束縛住他慵懶不羁的心。
難道這表姐妹倆吵吵鬧鬧是家裡默許的嗎?
牧黎覺得匪夷所思。
莫氏家規中倒是沒有食不言的規矩,飯桌上是談事情的地方。
但是吃相是必然要優雅的,說話的時機要把握好,咽下口中食物,才能說話。
另外還有筷子的握法,伸出去的距離,隻能吃面前的菜,不能越盤夾菜等等規矩。
牧黎上桌吃飯的規矩也是家裡養父從小打出來的,倒也沒什麼不習慣的。
一邊吃飯,莫夫人也會零零碎碎地問她些話,除了隐瞞自己穿越來的事實之外,她也都基本老實回答。
牧黎感覺很有種家中遠遊的晚輩回家後向長輩彙報的錯覺,雖然看情形似乎也差不太多。
能明顯感受得出來,莫夫人是很關心她的,也多次提到從前牧黎在大将府中當親衛士官時的一些事,牧黎沒有記憶,但畢竟是“自己”曾經發生過的事,便也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去應對,有驚無險地挺過了這頓家常便飯。
她從莫夫人以及蘭妮和莫可心聊天的隻言片語裡,推測出“自己”當時在大将府裡的狀态。
自己是弗裡斯曼大将的貼身親衛,進進出出都是緊跟着弗裡斯曼大将,因此雖然軍銜不高,但地位比較高。
自己因着救過大小姐,在府裡的人眼中是很受歡迎的,再加上性格謙和溫潤,舉止克謹守禮,很是受到長輩喜愛,也不當外人,全作家中晚輩來關心。
大将府四年,和府裡上上下下打成一片,後來調走時,大家都很舍不得。
這可難辦了,這裡都是熟人,牧黎覺得自己簡直掉入了狼窩。
正餐終于結束,大家出了餐廳,回會客廳繼續吃飯後甜品。
眼下是大冬天,紅棗最好。
甜品便是紅豆、紅棗、當歸加冰糖熬出的甜湯,有個好聽的名字,叫“相思盼早歸”。
牧黎喝甜湯的時候,内心就在吐槽,現在女人也不來月事了,喝這個甜湯卻讓她有種每個月補皿的錯覺。
索納大哥是不喝的,他最怕紅棗。
吃了飯,便告辭,回了自己的屋。
這一頓飯裡,這位大少爺也不曾和牧黎說過幾句話,大約是這人性格使然,言語不多,又憊懶非常,從不愛去磨那嘴皮子。
除了逗一逗自己的親妹妹,平日裡是真的不開口的。
要真和他單獨聊天,一個懶鬼,一塊木頭,能聊起來才怪了。
伊利斯也告辭了,她是中央軍機甲師的大校,人貴事忙,來吃頓便飯已經算是擠時間了。
臨走時拍了拍牧黎的肩膀,約好未來有機會,一定要讓牧黎到自己的部隊裡來效力,一起上陣殺敵。
然後這位英姿飒爽的女軍官,也大跨步地離去。
牧黎是想走的,奈何吃甜品時,莫夫人突然道了句:
“你這麼久沒回來,就住下吧,我已經和軍警那邊打了招呼了。
這兩天你也沒什麼事,就在府裡多住幾天,免得到時候你人跑了,就再也抓不回來了。
”
什麼叫跑了就再也抓不回來了,她在莫夫人眼裡到底是什麼東西啊?
養不熟的小狼崽嗎?
牧黎很是郁悶。
于是牧黎想走也走不了了,隻得打起精神,開始應對這個四處是坑,深不見底的可怕地方。
牧黎住進了大小姐的玉蟾院,那裡的廂房早就為她準備好了。
蘭妮從吃飯開始,大約是和莫可心吵架吵得厲害了,有些心情陰郁、興緻缺缺的感覺,帶着牧黎回了自己的院子後,就讓牧黎自行休息,她則回了房,說是要處理些要務。
牧黎倒是樂得清靜,她可不想再被大小姐纏上,這女人狡猾到可怕,到時候該露餡的不該露餡的全露餡了。
牧黎發現廂房床上放着給自己替換的衣服,浴室裡也放好了熱水。
雖說整個大将府古色古香,但該現代化的設備依舊是現代化的,比如浴室和廁所,包括房裡的空調和暖氣。
牧黎換下軍裝,洗了個熱水澡,然後穿上了蘭妮給自己準備的換洗衣物。
是漢服,交領右衽的衣裳,内一層中衣,外一層青衣加黑裳,束上腰帶。
這是牧黎第一次自己穿上這種衣服,摸索了一會兒,倒也沒覺得有多難,就穿齊全了。
穿好衣服後,她披頭散發地盤膝坐在窗台邊,手裡捧着一個暖手爐,靜坐無言。
從進府之後,一路下來,都是莫名的即視感,這一處回廊拐角很是熟悉,那一處房檐屋頂仿佛在哪裡見過,或許,是殘留在她腦海裡的原主記憶在作怪。
牧黎知道,這具身體的原主是留給自己一些東西的,語言的天賦以及一些潛意識裡的記憶,這些東西并沒有随着那個靈魂的消散而消散,而是镌刻在了大腦皮層之中。
大将府,或者說莫邸,是她來到這個世界之後,産生最多即視感的地方。
到底是曾經生活過四年的地方,記憶這個東西,真是奇妙。
隐隐約約好像聽到了笛聲,牧黎豎耳傾聽,那笛聲越發明顯了。
一首古曲,不知名,但是很好聽,悠揚渺遠,帶給人一種穿越千年回到古代的錯覺。
這種錯覺從她進入大将府就開始了,及至此時,已經達到了巅峰。
國不再,家已亡,災難将世界民族前所未有地融在一起,各個民族的傳統文化都在艱難留存。
牧黎能體會到這個時代人們少見的情懷,留存文化,成為了這個時代許多有識之士皿液裡的東西。
莫家顯然是這樣的,為了保留中華文化不遺餘力,讓牧黎這個從21世紀而來的中國人如此發自内心地感動。
忍不住披上挂在衣架上的裘袍,牧黎出了房,随着樂聲信步而行。
不多時,她來到了一處庭院,庭院内堆着黃石假山,人造的小瀑布潺潺流淌,一旁有石桌石椅。
石椅上,美麗婉約的女子正執笛吹奏。
牧黎輕輕駐足,不敢打擾。
但是笛聲很快停了,因為女子察覺到了她的到來。
“牧上尉,見你這身打扮,真是久違了。
”莫可心笑道。
“久違了?
”牧黎疑惑,心道可能是自己在這裡的四年裡,也曾做過這樣的打扮。
莫可心笑着,沒有正面回答牧黎的問題,轉而贊道:
“到底是炎黃皿脈,這衣服牧上尉穿着,才能穿出那種氣韻風骨,給表哥穿,卻是不倫不類了。
”她說的表哥,指的便是索納・弗裡斯曼。
牧黎笑着搖了搖頭,表示謙虛。
“夜間天寒地凍,莫小姐不去休息,怎麼這麼有雅興,坐在這裡吹笛?
”
“今天突發感慨,在懷念一些往事。
”莫可心道。
“牧某有這個耳福聽一聽嗎?
”
“呵呵呵,牧上尉跟我來。
”莫可心笑了,從石椅上站起身,緊了緊身上雪白的貂皮鬥篷,往假山中走去。
牧黎好奇地跟上,随着莫可心進入假山之中,穿過狹窄的縫隙,二人進入了一處人造的小山洞,不足六尺見方。
莫可心點亮了手環id的照明功能,牧黎也有樣學樣,随即她看到了山洞中央有一口古井,正靜靜落座在那裡,仿佛坐了數千年。
牧黎看到井後很是驚訝,因為她能看得出來,這口井的曆史已經超過了百年,所以起碼是大災難前的古井,如此算來,時間應該更長遠,或許六七百年,甚至千年前就有了。
井上封着厚厚的水泥井蓋,看不到支架搖輪和井繩井桶,說明已經廢棄很久不用了。
“這裡怎麼會有一口井?
”牧黎問。
“我也不知道,這口井在莫邸建立之初就有了。
姑母曾說,華夏風水學中,井也是很重要的一個元素。
當年莫家的老祖父就是看中了這口井,才把宅子建在了這裡。
”
“哦?
說明這是口吉井。
”
“嗯,沒錯,确實...是的。
”莫可心語調古怪地說道。
牧黎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剛要追問,忽的聽見外面傳來了蘭妮大小姐的呼喝聲:
“牧黎!
你給我出來!
”
牧黎一揚眉毛,心道大小姐怎麼總是看着她,居然還追到這裡來了,無奈之下,隻得率先鑽出假山山洞。
回到了庭院裡,第一眼就看到大小姐陰沉着臉站在院中,也不看牧黎,看起來十分的生氣。
牧黎心裡咯噔一下,覺得大小姐這情緒不對勁。
“她跟你說什麼了?
”蘭妮忽然怒氣沖沖地問道。
“啊?
沒什麼啊,就是帶我看了一口井。
”牧黎一頭霧水。
沒想到蘭妮更氣了,正巧此刻莫可心也從假山中鑽了出來,蘭妮怒視着她,言辭前所未有的狠厲:
“莫可心,我警告你,我不想再看到你靠近她方圓十米半步,如若有下一次,休怪我翻臉無情!
”
說罷怒然轉身,就往回走。
牧黎愣在原地,不知道大小姐這發的是哪門子的脾氣,即便是吃醋,這程度也簡直太過了一點。
再看莫可心,面上的表情似是隐忍又似有些毅然決然,讓牧黎是愈發地疑惑了。
“牧黎!
你給我過來!
”
遠處蘭妮怒氣沖沖的聲音響起,牧黎緊蹙眉頭,沒再多想,隻是簡單向莫可心說了聲“告辭”,便匆匆跟上了大小姐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