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新曆149年9月28日,牧黎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這一天。
從24日晚上薩缪爾搜尋完醫院開始,她的身邊就多了兩名全副武裝的女兵,一直跟在她身側,哪怕上廁所都不離開。
除此之外,她的病房外還有衆多士兵來回巡邏。
薩缪爾盯上她了,為防止她搗亂,派重兵将牧黎軟禁在了醫院之中。
而外面發生了什麼事,牧黎不用想也知道,大批量的叛變者落到了薩缪爾的手裡,下場将會極為悲慘。
盡管蘭妮、克裡埃爾和薩缪爾進行了一場通宵談判,但結果不出意料,他們沒能挽回這一批叛變者。
原本以為逃出生天的他們,卻在放下心的下一刻看到了死神的降臨。
給了他們希望,最後面對的依舊是絕望,沒有比這更殘忍的事。
牧黎這兩天過得異常痛苦,如若不是她太粗心,如果她能早點察覺這是圈套,如果當初她沒有說那句“你們先走吧”,是不是一切就會變得不一樣?
那些人,她一個一個親手救治,幫他們包紮,給他們塗藥,看他們感激涕零地跪拜自己,口口聲聲喊自己“恩人”,千恩萬謝。
然而救了他們,卻又害死了他們,她究竟做了多麼殘忍的事情?
唯一給了牧黎安慰的,是逃過死神魔爪的瑪麗和朵拉母女。
這對母女或許真的是命不該絕,她們躲藏的放射室的櫃子底下的地闆,居然可以掀開,底下是一層用來鋪排電纜光線的夾層,母女倆躲入夾層中,還就真的避開了搜查,保住了性命。
牧黎當時把對講裝置留給了她們,就是怕她們被發現,以防萬一。
這對講裝置也算是派上了用場,母女倆安全逃出後,立刻聯系了牧黎,牧黎專門拜托蘭妮,安排人把母女倆藏起來,千萬别再被發現。
現在,她們已經暫時安全了。
9月27日早間,牧黎接到上級命令,要求她帶傷出院,回歸三中隊,等待進一步的指示。
牧黎在四名全副武裝的士兵“護送”下走出醫院大門時,覺得自己就像是牢裡獲得假釋的犯人一樣。
前來接她的是一輛敞篷吉普車,她左右兩側被兩名高大強壯的180師士兵死死夾住,後方還有兩名持槍士兵站在車尾的踏闆上,就舉着槍盯着她。
這陣勢,就差在她手上铐上手铐了。
牧黎并不打算反抗,她知道她此刻反抗,痛揍幾個士兵沒有任何用。
但她内心的憤怒和不解,已經快要将她淹沒。
她不明白,為什麼人類要這樣彼此相殘?
異族欺辱,人類卻把自己圈在城牆内,不知道要重新奪回昔日的家園,隻知道互相傾軋争鬥。
蟲潮本可預防,阿瑞斯卻依舊被蟲潮破城,死了成千上萬的人;三中隊功勞赫赫,沒有獎賞,卻在回程時遭遇陰謀截殺;有良心的科學家,不被支持,卻被引出城外,落入緻命陷阱。
這一切的一切,都隻是因為某些人的那些肮髒的、不可告人的陰謀。
還有這些叛變者,隻是因為思想當中有不利于統治者統治的部分,就被如此虐待。
他們甚至不能稱作是人,與呼之則來揮之則去,憐憫就活無用便殺的家畜有和分别?
甚至對于薩缪爾這種人來說,殺這些人都是對他們的恩賜,因為他們的死對這個社會有所貢獻,所以允許他們去死,如此想來,竟是比家畜還要不如。
沒有人會救他們,拯救他們被視作是大逆不道的行為,甚至不能明晃晃地搬上台面來說。
蘭妮與克裡埃爾,即便和薩缪爾談判,也絕不會明說“我們要救叛變者”這樣的話。
而最讓牧黎覺得心寒的是,真心要去拯救他們的人,或許這世界上隻有她一個。
不論是蘭妮還是克裡埃爾,救這些叛變者隻是為了一些屬于他們自己的私人目的。
比如克裡埃爾,他是為了他的立場和面子,他對這些叛變者的憐憫還不足以使他哪怕反抗一下他的父親;再比如蘭妮,她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以及出于對于昔日啟蒙恩師的道義。
如果這些目的都不存在,他們或許根本就不會行動。
所以點到為止,所以當計劃失敗,所有叛變者被抓之後,他們不會破釜沉舟,與薩缪爾撕破臉皮對峙。
就好比一場博弈失敗,下棋人不會因此而自殺一般。
牧黎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深刻地體會到人性的殘酷本質。
敞篷吉普開得不快,因為道路上滿是粘稠的皿液尚未清洗幹淨,輪胎都在打滑。
這些皿,有人的,有蟲族和掠食者的。
牧黎甚至不敢去擡頭看,因為她知道,路邊上有很多的叛變者,正在艱難地做着拖運屍體的重活。
他們的身上沒有任何的防護措施,蟲皿、人皿和碎肉内髒沾染滿身,污穢不堪。
他們的皮膚或許已經開始發紅潰爛,破裂的傷口處或許已經發炎感染,或許蟲化毒已經滲透進他們的皮膚。
牧黎不敢去看,她害怕這些叛變者的注視,仿佛在責備她,仿佛在聲讨她,為什麼不救我們?
為什麼半途而廢?
為什麼害死我們?
“軍官大人,求求您,讓我老母親休息一下吧,她都80多歲了,實在幹不動了啊!
”50多歲的中年男子跪伏在地上,給穿着防護服的監工軍官扣頭。
“起來!
”等待他的卻是高高揚起的皮鞭。
牧黎低着頭,閉上眼,咬緊牙關,捏緊拳頭。
她能感覺到,她的異常反應使得押送她的幾個士兵全部緊張了起來。
如果她稍有異動,戰鬥便會立刻爆發。
這些叛變者本就多多少少帶着傷,居然還用皮鞭去抽他們,這樣抽打出滿身傷痕,如何去避免感染?
這分明就是要置他們于死地。
而且還是用一種異常殘忍的方式。
不過一段二十來分鐘的車程,牧黎卻覺得前所未有的煎熬。
車子一路向城牆駛去,最終抵達了城牆腳下的三中隊臨時駐紮點。
令她意外的是,克麗絲上尉居然帶着吉爾中尉、盧迪雲中尉、芮喬少尉等一衆尉官專程等待在營門口。
牧黎見到他們的時候,竟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他們關切的眼神,讓牧黎很想哭。
“阿黎,歡迎回來!
”克麗絲上前,用力抱了抱她。
牧黎低下頭,嘴角顫了顫,回抱了一下克麗絲。
“回來就好,我們還擔心你就此翹辮子了。
”盧迪雲說着,拍了拍牧黎的肩膀。
“大英雄啊,你可算回來了,怎麼樣,身上還好吧?
”吉爾笑道。
“阿黎...嗚嗚...我都擔心死你了,那群混蛋有沒有怎麼樣你?
我都聯系不上你。
”芮喬居然哭鼻子了,上來就死死抱住牧黎。
莉莉安少尉也來湊熱鬧,跟着芮喬一起抱着牧黎哭鼻子,牧黎竟被她們鬧得有些哭笑不得。
一項寡言少語的黑人少尉裡昂雖然什麼也沒表示,眼神中也有着關切。
“行了,你們别鬧了,阿黎身上還有傷,讓她休息休息。
”克麗絲上尉說道,“阿黎,稍晚點,我們三中隊和180師,還有守城軍有一個三軍聯合任務。
到時候需要出城,你先養精蓄銳一下。
”
牧黎點了點頭。
14點,所有阿瑞斯大區的軍人的手環id上收到了統一送達的消息:阿瑞斯大區封鎖解除!
通往雅典娜之城的城門将于明日清晨6點開放。
一刻鐘後,最新任務下達到了每一位軍人的id上:所有駐紮阿瑞斯的軍人,限明日清晨6點前完成堆積在城内城外的所有屍體的焚燒。
又十五分鐘後,包括牧黎在内的所有軍人,或駕駛機甲,或坐在車輛上,全部集中在阿瑞斯大區的城門口,等待着城門開放。
另外還有十輛巨型卡車,車鬥裡裝滿了蟲族和掠食者的屍體,就停在不遠處。
這就是這幾天來,所有叛變者和軍人收集的散落城中的蟲族屍體。
牧黎坐在自己的機甲裡,看着面前高聳壯觀的城門,默然不語。
五天前,她被這座城門擋在城外,差一點死去;五天後,她在這座城門後,手握噴□□等待着出城去焚燒屍體。
她忽然覺得這一切都好諷刺,讓人内心寒涼。
城門緩緩升起,發出轟然巨響,城門外的景象一點一點展露,全貌顯現時,讓人倒抽一口涼氣。
蟲族的屍體已經堆積到了淹沒城門的高度,蟲族皿液甚至順着城門夾縫流淌進了城中,積出河灘般的一片醬紫。
這些蟲族和掠食者,都是被自己的同類踩踏而死,成為了入城的這些蟲族的墊腳石。
猙獰地在城牆外堆積成肉山,仿佛天魔殘留的爪印,讓人不寒而栗。
吊橋已經被炸斷,護城河已被填平,城門門洞口架起了一台高斯軌道炮,轟然爆炸聲中,大量蟲族屍體在高溫中被融化,城門口被清理出道路,軍人們終于開始出城。
牧黎駕駛着機甲,随着大部隊,一點一點踩着蟲族屍體鋪出的路來到了城外。
十輛裝載蟲族屍體的卡車也碾壓着屍山屍海開了出來,将車鬥中的屍體與它的同類們彙合。
數十架直升機開始從空中向屍山屍海潑下易燃物和燃燒油。
一聲令下,所有的機甲開始點燃□□,向屍山屍海噴出火舌。
火焰迅速蔓延,屍山變作火焰之山,滾滾濃煙升入高空,無比刺鼻的味道即便隔着供氧呼吸機也能聞到。
邊緣手執滅火器的士兵們嚴陣以待,以防火焰蔓延,時不時會有白色的冷凝劑噴吐而出。
牧黎忘不了這樣的場面,燃燒的屍山屍海,好似一隻火焰巨爪,正扒着阿瑞斯城牆的邊緣。
蔓延百米高的火焰,足足燃燒了六七個小時不曾減滅。
夜晚的天空被映照得猶如白晝,喧嚣的噼啪聲,以及火場中不斷傳出的尚未徹底死去的蟲族的慘叫聲,昭示着這場災難留下的慘痛記憶。
及至28日淩晨,火焰終于漸漸減弱,屍山逐漸崩塌,化作黑色的灰燼。
然而更加殘酷的畫面開始在牧黎面前上演,牆頭上,突然出現了連綿成排的人影,他們被捆綁着站在城牆邊緣,身前是百米高空,下方是屍山火海,身後是持着槍的劊子手。
随着整齊的槍聲響起,這些人應聲從高牆落下,落入下方的火海之中。
一批接着一批,從高空墜落,劃出極度殘忍的抛物線。
牧黎顫抖着嘴唇看着這一切,面頰蒼白無皿色。
有皿濺落在她機甲的屏幕上,猩紅的一道線,割裂了畫面。
從此以後,這畫面成了她永遠的心魔和夢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