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7.第457章 金蟬脫殼
陳元康肯定不會在府門口候着。
如同高澄的心腹,到府裡來如果郎主不在,都會被帶到書齋去等。
這是高澄的習慣,不知不覺就成了規矩。
其實陳元康也是剛來。
高澄丢開别的事便自己往府裡走去。
劉桃枝跟在他後面。
書齋裡安靜得很。
整個院子裡都沒有人。
幾株女貞樹更加高大茂盛,将小小的屋子蔽在樹陰裡。
屋子裡除了元仲華一個人也沒有。
後宅隻有世子妃可以随意出入書齋。
元仲華在這屋子呆了好半天,處處都是高澄的痕迹。
但也不過是書卷策牍,并無什麼衣飾等特别之物。
元仲華細細想起來,才發現這些日子高澄在東柏堂的時候減少,回府的日子增多。
以前總是借口在東柏堂議事,現在像陳元康、崔季舒那樣的心腹常到府裡來與他密議。
但是她見到他的時候越來越少了。
記得很多次奴婢回禀說郎主回府,但以後仍然像府裡沒這個人似的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一眼看到一隻看起來釉色溫潤的青釉小杯子,知道是他平日用的。
顔色在青中透着油綠,此外别無裝飾,卻雅緻得讓人難以視而不見。
元仲華剛想拿起來杯子細看,突然聽到外面有腳步聲。
阿娈走進來。
“殿下,陳長猷将軍來了。
”阿娈是得到了外面的消息,趕緊來回禀。
元仲華怏怏起身。
她不願意在此處與陳元康這樣的外臣見面。
高澄急匆匆地進了院子,其實這時候陳元康也剛剛進了屋子。
元仲華則是剛剛回到自己住的那個院子裡去。
高澄進了門,看到陳元康正起身迎上來。
“長猷兄,出了什麼事?
”高澄不等他說話就先問起來。
“大将軍,不覺得奇怪嗎?
侯景已經好多日子深居不出,凡事都讓侯和出來支應。
他現在是皇帝面前炙手可熱之人,怎麼整座郡公府第門庭冷落,終日大門緊閉。
誰問起來都說是郡公染病,不宜相見。
”陳元康語氣裡略有緊張,這在他是極少見的事了。
高澄蹙眉不語細想。
每次入宮的時候,皇帝元善見對侯景閉口不提,再不像從前總是有意無意地在他面前講侯景的好處。
這他還是真的疏忽了。
“讓崔叔正去問問侯和。
”高澄心裡覺得不好,可又不願相信。
早就密令要密切關注侯景,因為早就從侯和口中得知他父親有離開邺城的意思。
高澄不相信崔季舒連這點事都辦不好。
他難道能眼睜睜地放走侯景,自己居然一點也不知道?
而且他自己就是京畿大都督,如果侯景帶人出城,怎麼可能沒人回禀給他?
這事真是巧了。
還沒等去找崔季舒,崔季舒自己就來了。
元仲華的院子裡安靜也被打破了。
探聽消息的奴婢穿行過院子,将阿娈喚出來,在廊下對着她耳語了幾句。
阿娈的面色頓時就不好看了。
在滿院子的濃碧裡陽光灑落,阿娈臉上卻青白不定。
重回屋子裡,回禀元仲華。
“殿下,大将軍回來了,郁久闾氏也回來了。
好像是同乘一車。
”阿娈已經把“高王妃”換成了“郁久闾氏”,總覺得這個時候要還叫“高王妃”就有點不合适。
元仲華心裡一沉問,“大将軍是去見陳長猷了吧?
”她知道這個時候不宜打擾。
但還是忍不住又問了一句,“郁久闾氏回自己屋子裡去了嗎?
”
“是,”阿娈點點頭,“聽奴婢們說柔然公主滿面容光。
”
元仲華心裡知道,再忍不住也要等到高澄見完了陳元康再說。
其實“李夫人”那裡更為熱鬧。
關門密議,門裡面人倒是不少。
除了苦葉,還有幾個奴婢,此外也沒有别人。
這幾個奴婢,是見自己服侍的主子很得寵,所以逐漸巴結。
“奴婢正是親眼所見,郎主先下車,然後急匆匆進府往書齋裡去了。
高王妃……不,柔然公主後來下車,滿面得意地回自己住的院子去了。
那豈不是郎主和她就是同車回來的?
”一個奴婢繪聲繪色地講。
李昌儀心裡嫉妒得快要冒火了。
但表面還是忍着道,“那有什麼奇怪之處?
反正大将軍都已經和她做了那種事。
”
這話的語氣裡酸酸的。
她是無論如何都沒想到會突然冒出個柔然公主來,而且出人意料地就得了專房之寵。
表面上看她還是高王妃,但府裡人誰不知道她早就和高澄成了好事。
李昌儀心裡别提多郁悶了。
她已經好些日子沒見到高澄。
偏這時許久不聞的琵琶聲又響起來。
“讓那當垆賣酒的粗婦收斂點!
”李昌儀突然暴怒起來,指着外面大喝。
見她突然發怒,奴婢們都不敢說話。
這位娘子脾氣大得很,而且喜怒無常,這是奴婢們最怕她的地方。
沒有人敢違拗她。
“小娘子别生氣,奴婢這就去。
郎主都聽小娘子的,說了不許她彈琵琶,奴婢替娘子申斥她。
”還是苦葉,急忙安慰李昌儀。
她最知道李昌儀的心思。
既便不敢怒斥,但冷嘲熱諷的一頓申斥也讓康娜甯心裡實足地受傷。
剛見到李昌儀的時候,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從前這位貴婦常光顧她家酒肆,買許多奢侈華麗的新奇之物。
她當時倒也常常笑面相迎地與她說幾句閑話。
隻是不知道為什麼,後來也是這位刺史夫人給她叔父酒肆帶來了滅頂之災。
她的命運也由此改變。
再沒想到的是,她偶遇高澄,誤入高門顯宦家為妾,而最沒想到的是,刺史夫人居然也和她一樣的境遇,也成了高澄的妾室。
從高刺史夫人,降為高大将軍妾室,康娜甯不知道這中間發生了什麼事。
隻知道第一次在府裡同以妾室的身份彼此相見的時候,“李夫人”臉色真是實足得難堪。
康娜甯看出來那種落人口實的憎恨,雖然很不易被察覺。
她畢竟在邺城酒肆裡曾經閱人無數。
以她的聰明見機這時已不難猜出來,李昌儀滅她家,不過是覺得自己丢了面子。
而現在她居然與她身份相同,那豈不是更丢了面子?
康娜甯心早冷了,她在問自己,還要不要接着忍下去?
康姬的奴婢奇怪地發現,主子竟沒有怎麼生氣。
把琵琶丢于一處,說從此不會再彈了。
果然康娘子住的院子從此安靜了。
康娘子專心緻力于舞技。
便有人暗笑她是想學外婦琅琊公主,以舞技邀寵。
隻是康娜甯跳的是劍舞,不是白纻舞。
有見識的奴婢暗自贊歎,康姬更懂得迎合郎主的心思。
高澄的書齋裡氣氛陡然緊張了。
崔季舒一口咬定,未見侯景出府。
既然是稱病不出,就一定在府裡。
就算多少天不露面也沒關系,可能真是有病不出吧。
既然沒離開,那怕什麼?
高澄經了陳元康提醒,自己也覺得古怪這時耐不下性子去了,一定要弄清此事。
其實要弄明白這事很容易,隻要進得了濮陽郡公府第就什麼都能清楚。
高澄這時開始坐立不安,在屋子裡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看着崔季舒和陳元康一會兒進來,又一會兒出去找人問消息。
侯景的不安于室高澄早就知道。
他這時深恨自己早沒有行動,總怕出意外,所以縱了侯景,這才叫養虎遺患。
然而最後忙忙碌碌半天還是一點消息沒有。
高澄也心驚了。
看似他權傾天下,但就是邺城裡這麼個小小的郡公府第竟可以把消息瞞得他死死的,滴水不漏。
一直到崔季舒回禀說:該問的都問了,但就是打聽不到濮陽郡公府裡的事。
問武衛将軍侯和,侯和居然也學會了含糊其辭。
顧左右而言他,對父親避而不談,但處處暗示他父親就在府裡,隻是染病不出而已。
高澄再也忍不住了,滿面怒色地奮然而起,要親自去濮陽郡公府拜訪。
今天他一定要親眼看到侯景這個人。
高澄出門,劉桃枝緊随其後。
知道是要去侯景府第,他簡直比高澄還要着急。
陳元康覺得這也不失是個辦法。
雖然貿然、唐突了一點,但大将軍親臨,就算突至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隻有崔季舒口中念念有辭地不知道在說什麼,他到現在都沒弄明白高澄怎麼這麼着急。
難道侯景這個人還能憑空飛出邺城去?
後宅裡,一心一意等高澄的元仲華聽人禀報,說郎主和陳将軍、崔侍郎又出府去了,心裡一怔,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唯有怏怏。
倒是月光,凡事不管,很放得開,該如何還如何。
李昌儀反正也知道見不到高澄,他不在府裡更好。
以免知道他和柔然公主在一起,她心裡更生氣。
反正剛剛教訓了康姬,她心裡的氣也算是出了一些。
濮陽郡公府門口突然之間擺起了天大的陣仗排場。
郡公府第,在一個鬧中取靜之處。
這實在是侯景精心挑出來的好地方。
這府第既氣派又不過分引人注目。
劉桃枝帶人上去砸門,毫不客氣。
厚厚的木制大門被擂得震天響。
即便也這樣,也是過了好大一會兒才有人出來開門。
羯人奴仆,好像什麼都聽不懂,其愚笨如牛,隻知道一味傻笑。
除了這個底等奴才,再沒有一個人出來。
陳元康和崔季舒先後從馬車裡下來。
隻高澄還一直坐在車裡看沒現身,在暗中看外面動靜。
為了掩人耳目,不要招引物議,所以才沒有一行人風風火火地騎馬前來。
可是看這種情景,陳元康和崔季舒也不大可能自降身份地去和一個小奴過分計較。
這就是用得着劉桃枝的地方了。
劉桃枝本就痛恨侯景,見這愚蠢的奴才說不清楚,幹脆一腳踹開,然後便帶着人闖進去了。
果然是故意這麼安排的。
劉桃枝剛進去,就有精明的人出來了。
看着也不過個在府裡略有地位的主事的仆從,笑容可鞠地問來者是誰,有何貴幹。
劉桃枝再也耐不住性子,上來一把抓住了那滿臉堆笑的人,告之:大将軍親臨,讓濮陽郡公侯司徒快出來拜迎。
那人的驚愕之情簡直到了滑稽的程度,然後便說郎主侯郡公染病在榻,實在是體弱不能行,沒辦法出來拜見大将軍,倒是大公子侯将軍無恙。
别說遠遠在府門外觀望的陳元康和崔季舒,就是劉桃枝都忍不下去了。
坐在馬車裡的高澄也實在是不耐煩了,喚崔季舒去把武衛将軍侯和帶過來。
然後告訴陳元康,剩下的事看着辦。
想找侯和倒痛快得很。
那個侯府奴才聽說大将軍要見大公子,立刻來去如風般地就把大公子帶來了。
侯和剛出了府門看到高澄的馬車,立刻就被迎上前的崔季舒一把扯住再也不放,笑道,“子和兄,大将軍在此恭候你多時啦。
”
侯和看到陳元康與他擦肩而過已經走進府門,轉身一看劉桃枝那些大将軍的随從、仆役也在裡面。
院子裡已經滿是高澄的人,他瞬間一怔。
這場面顯然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
侯和之前滿有把握的那種神态不見了。
但還沒等侯和反映過來,崔季舒已經又扯着他把他送到了馬車前面。
這時高澄已經從馬車上下來了。
侯和見高澄一副冷着臉高高在上的樣子,心就提起來了。
這完全不是那天在阙門外和後來在銅雀台上的假以辭色的樣子。
“大将軍是來找我的嗎?
”侯和滿以為他在高澄面前已經是個人物。
崔季舒笑道,“子和兄,這些日子不見,也不來拜見大将軍。
聽說令尊侯郡公一直卧病在榻,不知道可好些了?
能否出來見見大将軍?
”崔季舒的話說得夠客氣了,其實也是好意。
因為他看侯和滿腦子糊裡糊塗,怕高澄被他激怒了,脾氣上來都發在他身上。
畢竟在郡公府第門口,這麼光天化日的就不好了,有損大将軍之德。
他直接把話題扯到了侯景身上。
高澄不說話盯着侯和。
侯和笑道,“大将軍,家君近來确實染恙,時好時壞。
不是不出來見大将軍,實在是難以下榻。
大将軍有什麼事盡管吩咐,子和願為代勞。
”
别說高澄,連崔季舒都不信,侯景真的能病到了要死不活的樣子嗎?
侯和躍躍欲試,非常熱切,看起來很想在高澄面前争一席之地。
侯和向來是個癡人,難道他還能說假話說得這麼面不改色?
高澄沒有暴跳如雷,倒好像相信了似的,他用一雙綠眸子冷靜地看着侯和問道,“果真不便?
”他一邊問一邊一步一步逼近他。
侯和覺得高澄的樣子像是一隻嗜皿的猛獸,對着自己捉到的即将要下口的弱小獵物。
那一雙綠眸子冷靜得可怕。
“大将軍……”侯和勉強笑了笑,面色慘白,他不知道要說什麼了。
“你果真能為他代勞?
”高澄更逼近他問道。
侯和覺得自己好像已經聞到了皿腥的氣味。
他心裡猶豫得更厲害了。
“大将軍!
”忽然一聲大呼從府門裡傳來。
接着劉桃枝就已經跳了出來。
“侯景匹夫不在府裡!
小奴和陳将軍搜遍了也沒有!
”
劉桃枝的聲音又急又怒,叫着侯景的名字罵匹夫,别說是一個蒼頭奴,就是高澄自己也沒有這麼公然叫罵過侯景。
他的聲音穿透力極強,這一叫嚷又聲高震耳,所有人都聽到了。
侯和回頭一看,這才想起來剛才他隻顧着和高澄回話,沒想到陳元康居然帶着劉桃枝搜府去了。
他居然有這個膽子,結果他的謊話被揭得明明白白。
“大将軍容禀!
”侯和的聲音腔調都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