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第196章 :司徒公遊說入潼關(二)
中軍大帳裡悄無聲息,又因為正值仲夏所以顯得氣氛更沉悶。
西魏大丞相宇文泰獨踞上座,他的雙手撐着身前的矮幾,一雙極大的黑如點漆般的眸子格外神情嚴峻地掃視着座下諸督将。
下首而坐的幾個人神情各異。
于謹眉頭深鎖,李弼凝神思量,趙貴倒是豁達從容的樣子。
剩下諸将都在後面站立,也都垂首不語。
形勢到了如今,是戰是撤,不管做出哪種決定,都會直接影響到西魏國運。
決策上的細微之别很有可能變成現實就是失之千裡。
這麼重大的決定,誰敢在這個時候替大丞相拿主意?
何況趙貴、于謹、李弼等丞相心腹尚且不語,其餘督将又怎麼敢多言?
其實也不隻是不敢拿主意,是心裡惶惶然根本就沒有主意。
對于一個慣于厮殺的将軍來說,舉重若輕地治國理政不是他們能做得了的事。
“心有何所思隻管講,不必諱言。
”宇文泰盯着衆将,他的話不多,卻很有威攝力。
那一雙目光敏銳的眸子給人的壓力太大了。
其實督将們知道宇文泰有個習慣,雖喜好聽衆人言,但做決定幾乎不會受人左右。
他隻是希望從别人的意見裡給自己拾遺補缺而已。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說的?
既來之則安之,自然是與東寇誓死一戰,豈能懼東賊而就此撤兵回長安?
”骠騎将軍趙貴快人快語,他擡頭看了一眼宇文泰,“當然是主公如何下令我等便從之。
”
趙貴是個做事果斷從不猶豫的人,他能将勢态了然于兇做出極佳的決斷,但又往往因為決斷太快,對劣勢估計不足而失于急切。
趙貴也是個聰明人,他看事情又很準。
這一次他當然也知道,宇文泰是兇中早有決意,隻是主公并不急于說出來。
主公需要的不是替他拿主意的人,是心裡沒有猶疑不定而堅信他,忠心擁護他的人。
沒有比趙貴更了解宇文泰的人了。
“主公明鑒,”于謹看了趙貴一眼,又擡頭仰視宇文泰,“現在恐怕不是決戰的最佳時機。
東寇氣勢洶洶而來,雖然是勞師遠襲,但其意在一鼓作氣速戰速決。
吾等若急于應戰,不隻失之于急切,且主公豈能順了東寇之意?
”
于謹不贊成趙貴的意思很明顯。
中軍大帳裡的人誰不是眼明心亮?
不贊成趙貴就是不贊成宇文泰。
趙貴的好處在于,如果自己和宇文泰意見不一緻,他也會盡全力幫着主公去做他想做的事。
于謹的好處在于,謹慎、沉穩,不盲目附和,會為宇文泰彌補所缺。
宇文泰和趙貴心裡都明白,于謹的話說得比較隐諱。
因為糧草不足,所以西魏軍不能長驅直入進入河南腹地,此前曾在恒農郡逗留數十日。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為了各州征兵的事不順利,沒有後援來補足。
所以,這個時候非要和東魏軍倉促間決戰,确實是不明智的事。
但是宇文泰有宇文泰的考慮。
“兵貴速,不在久。
”宇文泰目光逡巡,掃視諸将。
于謹的心思他當然明白,但他不顧慮于謹。
于謹考慮周全是為了給他補缺疑,而不會專心于己和他分庭相抗。
“骠騎将軍的話有道理,既來之則安之。
機會就在眼前,若不打他個措手不及豈不是錯失良機?
待到諸事安定,所備周全時再傾全力而出,縱然是天時、地利、人和都相宜,也未必就一定能勝。
高子惠固然野心大,妄圖鲸吞,一心想攻入長安,壞我社稷,又哪裡會隻把潼關放入眼中?
遠來新至正是可擊之時。
有此良機,不用可惜。
”
宇文泰雖然聲音有點黯啞、陰郁,但是從他的眼神、表情裡看不出有一點猶豫不定。
于謹也沒再阻攔。
一來是他深知、深信宇文泰的決斷必有依據,并不是莽撞、盲目的沖動。
二來,既然攔不住,不如想想怎麼幫他。
“丞相決斷吾等無異議。
”李弼把話接了下來。
“不過扼守潼關也不是長久之計。
潼關雖險,易守難攻,但若出關一戰,對我未必有利,反成就東寇貪功速勝之心。
”
“大都督的意思是棄潼關而另擇一地決戰?
”趙貴忍不住脫口問道。
看他眼神裡甚是興奮,李弼這突如其來的一想讓他很有興趣。
其他督将也都一起把詢問的目光盯在李弼身上,等他回答。
守潼關而能持久,出關一戰則實難有把握,這是誰心裡都擔心的事。
“景和是想引開高澄,擇地擺陣,再請東寇入我陣中?
景和以為何處為最佳?
”宇文泰也被李弼的話引得心裡一亮。
他決意要一戰,但其實心裡也并沒有取勝的把握,不想李弼倒在思路上另辟奇徑。
于謹也極注意地瞧着李弼。
李弼的想法讓他覺得倒不失為一個好計策,隻是看他要擇取何地。
“丞相,渭、洛交彙處的沙苑之東有渭曲。
渭曲泥濘草深,可将我軍陣隐于無形以待敵來。
再埋伏一支人馬以備突襲。
東寇若來,我可憑依渭水與之一戰,再令埋伏的人馬截斷其歸路。
前有渭水,後有鐵騎,東寇必然驚慌大亂。
泥淖中又不能施展,如此可大勝矣。
”李弼把自己想出來的計策給宇文泰和諸将陳述一遍。
他的想法并不是倉促得來的,這是個避其鋒芒,讓對方變優勢為劣勢的計謀。
宇文泰聽起來覺得頗有可為之餘地。
“景和真我之諸葛孔明。
”宇文泰臉上終于有了一絲笑意,顯然是認可了李弼的計策,并且是深為滿意。
衆督将心裡也松了口氣,大家都許久沒見到大丞相這麼開懷了。
他那種成竹在兇的唇邊淺笑也是之前很久都沒有過的了。
“景和兄,”趙貴也忍不住大笑道,“高澄小兒要是知道你這麼算計他,該當如何氣惱?
他就是周公瑾在世,也敵不過你諸葛孔明多謀。
”
李弼為人穩重,隻是笑笑不答。
氣氛明顯活躍了,衆督将們也被這個計謀所吸引,不免各自議論幾句。
夏日裡日長而夜短。
自從夫君世子高澄離開邺城率軍西出,世子妃、馮翊公主元仲華幾乎夜夜不能安眠。
這一次又是渤海王大丞相高歡回歸晉陽,高澄的弟弟太原公高洋鎮輔邺城。
元仲華深居簡出,足不出戶。
上一次高澄征戰潼關,她留在邺城的大将軍府裡發生的那些事一直是她心裡最怕觸碰到的地方。
失了孩子,奇怪的噩夢,高洋的糾纏……當高澄這一次再離開大将軍府的時候,這些留存在記憶裡的東西又忽然像潮水一樣席卷而來。
看着一天裡燦爛的銀河,繁星無數,阿娈守在寝居的門外。
看了一眼屋子裡依舊很明亮的燈光,她知道世子妃還未安寝。
月光下的庭院裡樹影婆娑,萬籁俱寂。
世子不在府裡,整個大将軍府都顯得空蕩蕩的。
盡管世子在邺城時也不總是宿于府中,但那時候和現在不同,總是讓世子妃有期盼的。
世子總會突然什麼時候就出現在這庭院裡,會讓等候的世子妃有驚喜。
現在知道世子遠在千裡之外,又是去征戰西寇,難免會讓世子妃在等待之外又多了幾分擔憂。
阿娈輕輕推開門,走進去。
以目光詢問值夜的兩個奴婢。
兩個奴婢不敢出聲,以目光示意。
阿娈知道世子妃在裡面。
她将腳步放得更輕,挑開簾幕走入裡面世子妃元仲華安寝的地方。
裡面一個人都沒有,隻有床帳低垂,透過紗帳隐約可見世子妃元仲華就躺在榻上。
那榻上的人影一動未動,不知道她是否聽到有人進來。
阿娈正想着世子妃是不是睡着了,她要不要掀開床帳瞧一瞧,忽然聽到元仲華的聲音。
“阿娈。
”元仲華叫得很肯定。
阿娈都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變得對腳步聲這麼敏感。
她進來的時候幾乎是足下無聲的。
“夫人有何吩咐?
”阿娈又走上幾步,就在床帳之外。
裡面沒了聲音,阿娈靜立不動。
過了一會兒,才是元仲華的聲音傳出來,“世子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
“奴婢不知,也許并不會很久,夫人不要太挂懷了。
”阿娈如實回答,如實勸解。
她知道世子走的時候有點倉促,主母心裡有疑問未解,所以格外盼着世子回來。
可是回來了又能怎麼樣呢?
主母隻是猜測,她也并不知道東柏堂裡安置着世子的外婦,如果想接回府裡早就接回來了。
阿娈覺得如果真把那個舞姬接回府來也未必是好事,也許眼不見為淨,更少了是非。
“宮裡有消息嗎?
”元仲華忽然問道。
宮裡?
阿娈一怔,不太明白主母是什麼意思,隻得回道,“主上沒有讓中常侍來探望過。
”
好半天,裡面又是沒有聲音。
又過了一刻才傳出元仲華的聲音,“你去吧,我累了。
”
阿娈答聲“是”,剛轉過身,又聽到元仲華的聲音從紗帳内傳出,“若是有人來就說我病了,不便相見。
”
阿娈又答應着才出去。
床帳裡的元仲華慢慢翻了個身,閉上眼睛。
不知道過了多久,元仲華忽然聽到了清晰的開門的聲音。
心裡覺得訝異,那開門聲好像就在帳外,可實際上寝居的門距離她的床榻可并不近,怎麼可能聽得這麼清楚?
更何況還隔着層層簾幕。
接着就是又沉又緩的腳步聲,一聲一聲如同敲在她心裡,越來越近,直到停在她的床帳外面。
元仲華心裡更覺得奇怪,這是個陌生的腳步聲。
怎麼會有陌生人進她的寝卧之内?
她并沒有聽到奴婢們阻攔的聲音。
而這個陌生的腳步聲裡沒有驚慌和遲疑。
“是誰?
”元仲華心裡覺得古怪,大聲問道。
“殿下不認識我了?
一别數年,殿下可好?
”果然隔着床帳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
這聲音很好聽,又輕又軟,還有幾分怯意。
這讓元仲華還沒未見其人就先喜歡上了這聲音。
“娘子是何人?
”元仲華突然覺得睡意全無,起身掀開紗帳含笑問道。
她居然忘了問這個陌生人是從哪兒來的,而她屋子裡的奴婢們都哪兒去了?
阿娈哪兒去了?
眼前是個穿白色纻麻衣裳的女郎,身姿極為窈窕地就立于床榻前。
這女郎看起來特别面熟,可是元仲華又怎麼也想不起來究竟在哪裡見過這個人。
元仲華見過的人,如弟婦太原公夫人李祖娥,還有在娲皇殿見過的李家小娘子李昌儀,都是稱得上有天姿國色之美的人。
如果和她們相較,眼前這女郎實在是比不上,隻能說是容貌美麗而已。
但是她韻緻成熟,看起來格外妩媚别緻,讓人不由得就想親近,又那麼溫言軟語的樣子更和李祖娥、李昌儀不同。
“殿下不記得就算了,我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人。
隻是别後數年一直惦記殿下,今日忍不住來拜見,殿下勿要怪我唐突。
”白衣女郎看着元仲華微笑道。
“阿娈呢?
怎麼如此簡慢?
”元仲華從榻上起身,向她身後張望,卻一個人影不見。
那個白衣女郎聽到“阿娈”的名字臉上的笑容有點僵硬,低頭垂眸。
“我和你一見如故,你坐下來陪我說一會兒話。
”元仲華過來拉她的手。
白衣女郎擡起頭,又笑道,“世子不在府裡,殿下也要寂寞了。
”她被元仲華拉着走,走到外面的大床上坐下。
白衣女郎四處打量,甚是好奇,很有興趣的樣子。
“你也知道世子不在府裡?
”元仲華有點驚訝地問道,但轉念一想,東、西魏之戰,大将軍引兵西去,這也不是什麼秘密的事。
就算尋常人不知,這女郎的樣子看起來不知是宮裡的,還是哪個府裡的,想必也是知道的,這倒也不奇怪。
她這才注意到這女郎穿的是纻麻舞衣,不知怎麼便覺得她是她的兄長皇帝元善見或是高澄的妹妹皇後高遠君送來的,便笑問道,“你必是擅舞,也難怪主上和皇後送你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