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4.第324章 :高子惠無心反自羁(七)
皇後高遠君留意地看了一眼大兄,沒說話。
元善見也笑道,“既然如此,世子不妨便住在宮中。
隻要世子喜歡,此等宴飲****都有。
”
高澄看一眼元善見,笑道,“陛下與世子一見如故,視之為兄弟,此乃大魏與柔然和睦之征兆也。
”
秃突佳突然心頭晃過剛才那個影子,有點失神,旋即醒過來,笑道,“臣沒規矩慣了,還是住在館驿好些,以免辜負了陛下聖恩。
”說着無意間掃了一眼殿内花團錦簇的命婦宮眷們。
其實心裡也知道不會找到那個人。
高澄和元善見都沒有放過秃突佳的任何一個表情動作。
兩個人難得默契,相互看了對方一眼,都知道對方在心裡有算計,又深怕對方和自己想的相同,怕自己落後一步。
元善見先笑道,“大将軍所言極是,孤與柔然世子一見如故,覺得世子深類我弟。
”
高澄含笑看着他。
元善見的意思好像要給秃突佳賞賜什麼爵位似的,好表示自己确實視他為弟。
甚至可以直接就讓秃突佳改名換姓入宗室,真做他的弟弟。
高澄是這麼以為的,覺得這也不失為一步好棋。
誰知道元善見忽然笑道,“既是和親,不妨喜上加喜。
郡公女兒未來之前,世子在大魏娶個新婦做世子妃豈不更好?
”
高澄一怔,這話居然讓元善見先說出來了,元善見也想到這個了。
秃突佳也怔住了,沒想到魏主會是這個提議。
娶個大魏公主做世子妃,他從未想過。
但這時一想,又覺得沒有什麼不可以的。
不知為什麼,眼前又是剛才那女郎的影子。
她不就是個長公主嗎?
元善見和高澄都齊齊看着秃突佳。
高澄看他怔怔的,不知道他心裡想什麼,深怕事情太急切了反出意外。
幹脆笑道,“不急,不急,來日方長。
陛下今日宴飲已久,世子初來,可否先讓世子回館驿中休息。
來日再議和親之事?
”
元善見也明白他的意思,心裡暗想,就算是給秃突佳娶世子妃也要好好物色,千萬不可急切。
此事決不能讓高澄占了先機。
笑道,“大将軍說的甚是。
”
秃突佳這時猛然醒悟,怕這事這麼随意一提,過後又生變,幹脆笑道,“陛下和大将軍之深恩厚意臣感恩不盡,願娶陛下姊妹,永為大魏之臣。
”
元善見心裡一松。
這下他可以安心物色人選,封作長公主嫁給秃突佳。
高澄也覺得正合心意,開始在心裡想着物色什麼人。
秃突佳暗想,若是真成了大魏皇帝的至親,不管是對他還是對柔然,也是大大的好事。
宮宴終于在歡洽之中結束了。
出宮時天色将晚,雨勢依舊。
秃突佳對于今日魏宮中的谒見結果極為滿意。
他明白,這時候不管是大魏還是柔然,表面上都想謀求一種親密的關系。
别說私下裡如何,至少表現上也要有那種親如兄弟的感覺。
秃突佳是柔然世子,自然一切都可利用,哪怕是自己的婚姻,隻要先為柔然鋪就大路,将來一步一步因勢利導地壯大起來就好。
他當然也明白,魏帝元善見也好,輔臣大将軍高澄也好,和他的心思一樣,也是為了大魏營造良好關系以求全力對西寇,不是真的把柔然視作兄弟。
阙門外看到宦奴在雨中撐起一柄油傘,傘下正是高澄和一女郎。
秃突佳這時顧不得雨,走上幾步離近些仔細瞧,高澄和那個女郎極親密地并頭低語。
高澄雖未有任何親昵動作,但那女郎身子略傾向于他,顯然是和他關系不一般,并無不自在之處。
看裝扮,女郎高鬟華服,定然不是一般人。
秃突佳想,難道這女郎就是來時那個蒼頭奴口中說的那位“公主”?
剛才宴上定有此人,隻是他沒有留意到。
在昭台殿内也未見高澄和她說過話。
秃突佳并不知道他進殿之前發生的那些事。
雨中傘下的高澄和琅琊公主元玉儀并沒有注意到秃突佳已經快走至他們身後。
“公子,狸奴心裡害怕。
”元玉儀淚眼朦胧地擡頭看着高澄。
剛才高澄吩咐她先回東柏堂,他還有事要去渤海王府。
元玉儀正中下懷,但口中所說卻截然相反。
“怕什麼?
”高澄見她面上淚痕濕了又幹,幹了又濕,便格外溫柔有耐心。
他心裡是舒暢的,元玉儀有了公主的名份他覺得是一件可他心意的事,反倒讓他心裡不會覺得對她有虧欠了。
“狸奴怕回去被長公主教訓。
”元玉儀嚅嚅道。
“主上賜封的事狸奴之前一點都不知道。
狸奴也無所謂公主的爵位,隻要在公子身邊就最好。
”元玉儀眼圈已紅。
“長公主如今住在秋梓坊,一直不肯讓狸奴拜見。
”元玉儀說着已經淚下。
“狸奴忽然得了爵位,怕長公主心裡不痛快。
”
其實并沒有任何迹象表明元仲華心裡會不痛快。
而元玉儀這話更像是一種暗示。
她還趁此表明了自己的心迹。
她不需要去假裝什麼,她眼前這個男人就深深地在她骨髓中。
如果沒有元仲華這個嫡妻,又會是怎麼樣呢?
她已經是琅琊公主了啊。
高澄卻在心裡不以為然。
元仲華他總是要送回府中去的,時間不會太久。
而元玉儀,他們的露水姻緣何去何從他從來沒想過。
随性而至,随性而去,她難道還會在乎嗎?
隻是這時的元玉儀是深深眷戀他的,她這麼取悅他,他又豈能煞風景?
“長公主何必教訓你?
你與公主不需親如姊妹,隻要汝對公主能禮尊也就是了。
”高澄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
他覺得元玉儀想太多了。
元玉儀當然能看明白他的态度,便收了淚,破顔一笑。
忽然擡手攀上高澄的肩頭,在他身邊低聲道,“狸奴回去換好舞衣,等公子回來。
”
高澄心頭一動,想起确實是好久沒看她跳白纻舞了。
如果隻有他們兩個人,隻讓她跳給他一個人看……想到這兒心頭幾乎快忍耐不住了。
元玉儀抛開高澄走出兩步,又回頭一笑,“公子快些回來。
”
高澄按捺住了又吩咐道,“勿要擾了長公主。
”他一直未見元仲華,心裡甚是牽挂。
秃突佳看了一眼回眸一笑的元玉儀。
覺得高澄的禁脔也和他的弟妹一樣,泯然衆人。
“小郞君!
”秃突佳歡快地喚了一聲,幾步奔過來也鑽入傘下。
高澄被這一叫吓了一跳,但不動聲色地抛開元玉儀回過身來。
看秃突佳身上都被雨淋濕了也不在意,一副很興奮地樣子,便問道,“天色晚了,賢弟若無事也回館驿去吧?
”
他已經讓崔季舒去給秃突佳換了一個住處。
總覺得在林泉舍中與梁國七皇子蕭繹住在一處不好。
“無事無事,日後在邺城全都仰仗小郎君,今日說的話可不能不算數。
”秃突佳笑道。
高澄沒想到他竟這麼上心,自己心裡暗自想着一定要盡快物色一個合适的人,表面上卻笑道,“賢弟真是心急,難道今日在宮中已經遇到讓賢弟傾心的人了?
”
他本是随便一問,沒想到秃突佳臉紅了,隻說,“小郎君取笑我。
”
高澄心頭大喜。
雖不知他看中了哪個公主,但不管是誰,先把和親的事達成再說,便笑道,“賢弟隻管告訴我,我一定成全賢弟。
”
秃突佳卻笑道,“多謝小郎君。
”
高澄也沒再往下追問。
東柏堂外遠處,太原公高洋一直徘徊不去。
從大雨,到雨停。
他身上的衣袍被雨淋濕,又漸漸變幹。
那替他撐傘的小奴根本就追不上郎主的步子,今日郎主如同瘋癫了似的。
不過小奴也見多不怪了。
他一直未看到馮翊公主元仲華。
但他知道她已經回了東柏堂。
剛剛又看到回來一乘華麗的馬車,正是新獲封的琅琊公主元玉儀。
那個曾經住在他的太原公府的舞姬,是皇帝元善見賜給他的,後來又被大兄高澄強行帶走。
他對元玉儀雖無感,但大兄搶走了這個原本屬于他的人卻是事實。
東柏堂裡,一個見棄的世子妃,一個沒名份的外婦,兩個大魏公主都被安置在他大兄的公署中。
高洋總覺得有點諷刺。
這時一個黑衣侍從潛來,至他身邊低語道,“郎主,大将軍去了渤海王府。
”
高洋點點頭沒說話。
元玉儀回了自己住的木蘭坊立刻便重新梳洗更衣,高髻麗服煥然一新。
對着前後左右幾個奴婢手捧的幾面銅鏡,來回顧盼地仔細瞧。
以後她也是公主之尊,得要些公主的氣派才是。
這對于她來說,是新鮮的東西。
那個乖順的舞姬以後就隻是大将軍高澄一個人的了。
原本安靜的東柏堂喧鬧起來了。
秋梓坊中,因為庭院中沒有草木之盛,不像木蘭坊的庭院中常年花團錦簇,所以到了秋天肅殺的季節更顯冷清。
除了阿娈沒有兩三個奴婢。
這時都一句話不敢說地被阿娈指派着收拾東西。
氣氛顯得很凝重。
馮翊公主元仲華自從回來以後一直坐在大床上倚着憑幾。
這麼長時間沒有動一動。
阿娈有時過去覺得公主是在假寐,但仔細看她眼角又總有淚珠滑落。
公主豈能真睡得着?
元仲華除了吩咐收拾自己的用物就沒再多說一句話。
一幅疲備到極點的樣子。
别人看來即便不問也能明白,她定是心事重重。
阿娈已經把一切都按照公主的吩咐整理好了。
剛進來要回禀,看元仲華已經睜開眼睛,不像是剛才假寐的樣子。
她沒再勸什麼,因為知道現在如果非要強迫公主留在東柏堂無疑是讓她心裡難受。
有一處國使用的館驿在邺城之南,與邺城之北的東柏堂遙遙相隔,又一直空着無人居住,倒是個暫住的好地方。
阿娈已經命人去打掃收拾。
阿娈走到元仲華面前剛要回禀,話還沒說,就聽到外面有喧鬧聲。
她仔細一聽,覺得很混亂。
看一眼元仲華,元仲華下意識地坐直了身子。
不知道她心裡想到了什麼。
這時門打開了,進來一個奴婢,滿面的委屈不悅之色,急趨至前不敢擡頭回道,“殿下,琅琊公主來拜見。
”
原來是她。
阿娈訓斥道,“不是說過殿下欠安,不許人打擾,連大将軍也吩咐過不許她來見公主。
”
奴婢可能是剛才受了什麼委屈,聽了什麼不好的言語,這時又遭阿娈訓斥,低頭回道,“琅琊公主說不拜見長公主是無禮之舉,總在一起不能總不相見,就是為了大将軍也該兩相安好,不要讓大将軍煩憂,也請長公主不要陷她于無立身之境。
”
話裡的意思,琅琊公主處處有理,無理的馮翊公主元仲華。
不接受拜見是任性,而且讓大将軍高澄煩惱,也讓琅琊公主元玉儀無處立身。
阿娈一聽就怒了,指着奴婢斥道,“這樣的話也敢來回禀公主?
不見就是不見,你隻管擋在外面。
若是氣着了公主,生了什麼枝節,郎主豈能饒爾性命?
”
奴婢吓得臉都變了顔色,趕緊諾諾而退。
阿娈回身看着元仲華,走近她身邊,似是等她吩咐。
元仲華擡起頭來,淚珠從眼角滑落,但面容決絕無猶豫,吩咐道,“此處不清靜,早知如此就不該來。
”
阿娈也哽住了。
元仲華心頭的悔意她也有。
如果從大将軍府出來沒有來東柏堂,這些日子應該已經安置妥當了。
隻怪之前疏忽了這裡還有元玉儀這個人。
更沒想到她居然也有認祖歸宗得爵位的一日。
今日看來,她已經和元仲華身份相同了。
渤海王府裡倒是很清靜。
大将軍高澄的母親、王妃婁氏還在晉陽尚未到邺城來。
高澄的幼弟大多也不在邺城。
父親高歡隻身趕到邺城就是為了阻止兒子高澄令皇帝元善見廢皇後。
這些日子這事已經平靜下來,高歡倒是一直深居簡出。
凡是有故舊拜見高王、大丞相,也總是一副諸公須尊大将軍之意的樣子。
才下過雨,難免有些泥濘。
高澄這時倒是心裡放松的,看一眼天邊遠處似波濤而聚的雲層,覺得此時的秋風吹來冷冽又清爽,說不出的惬意。
這時有絲竹聲遠遠傳來,時有時無地在耳邊,他一霎時有點恍惚,竟至不知身在何處。
奴婢引着他往大王燕居的那院子裡走去。
等他看到那院子的時候,也同時看到,在院子外面的門口有人跪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