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第32章 :除卻巫山不是雲(上)
“骠騎将軍真是顯貴多忘事,恐怕早就把建康城中所遇抛之腦後了吧?
”連廊上傳來一個陰恻恻的聲音。
宇文泰立刻心内一震。
建康城中所遇,恐怕他一生一世都難以忘記。
不速之客深夜闖入,還是離他寝居如此之近處,個中蹊跷不覺悚然。
但是他面上卻波瀾不驚,微笑道,“郡公為何如此心緒難平?
”
侯景方始從連廊的暗影裡走出來,走到庭院中心宇文泰面前,歎息道,“黑獺莫怪,我實在是為将軍揪心。
眼看着皇帝和世子暗裡争執,明裡卻都拿将軍作閥,将軍實為不易。
”
這話算是說到宇文泰心坎兒裡去了。
宇文泰卻沒有接着這個話題往下說,隻笑道,“濮陽公不必為我憂心。
骠騎将軍也好,侍中也罷,黑獺實乃賀拔嶽大行台的部将。
洛陽也非我久居之處,不日定将返回長安。
”
侯景緊盯着宇文泰,聽他話鋒轉向,便立刻追問道,“若是長安也居不易呢?
”
宇文泰沒說話。
這正是他也擔心的問題。
他雖然是大行台賀拔嶽的得力部屬,但如今他一躍而成天子外戚,又成了可以和賀拔嶽分庭抗禮的侍中、骠騎将軍。
今非昔比,誰知道回了長安又是什麼情形呢?
侯景盯着宇文泰表情變幻道,“黑獺不必過慮,我也深知将軍的難處。
将軍在長安居不易,正如我在洛陽之不易居,想必将軍也深知我心。
”
侯景同樣起身六鎮,如今在朝堂上雖然高官顯爵,但也頗遭高歡猜忌。
況且在天子、大丞相、世子、宗室、群臣之間也确實是居之不易。
宇文泰微笑道,“郡公深受大丞相信任,正如黑獺受大行台信任,重任在肩,日夜間思念報之以社稷,難以享受安樂,确實是居之不易。
”
宇文泰心裡早就笃定了,于他而言,隻有一條路可走,就是緊随賀拔嶽,決不能三心二意。
若不是因為身後的賀拔嶽,恐怕今日之所有都不可能意外加身。
如今若是背主而改弦更張,便從此無容身之餘地。
所以回長安後不妨坦陳一切,以盡力助賀拔嶽在關中稱雄。
此後或是入國都取代大丞相高歡,或是以關中腹地為根基徐圖天下才都有可憑之據。
侯景也笑道,“我與黑獺心思相同。
隻是世事難料,願與黑獺在此為約,汝在關中,我居洛陽,彼此為援,以社稷為重。
”
宇文泰半真半假笑道,“極是,極是,承郡公所言,就此一言為定。
”
長公主元玉英的吉日是個風和日暖、天朗氣清的好天氣。
當日一大早,南陽王府裡郎主夫婦二人所居的内院便是一片熱鬧、喧騰。
院子裡粉紅鵝黃處處盛開,侍女們将一應用物及奉與長公主和骠騎将軍的禮物都一一捧出,到府門外一同裝上車去。
王妃乙弗月娥早就裝扮停當,立于院子裡一株桃樹下,看着仆從們忙碌,以免有所閃失。
當南陽王元寶炬從廊内走出時正看到這樣一幅情景。
風和日暖的麗日下,桃樹蔭裡的月娥身上滿是斑駁的光影,似乎在她身上正承載着歲月的流失。
元寶炬忽然有些心酸,覺得此時此刻将要逝去,永不能追回。
再看月娥,高髻麗服,總覺得今日不似以往。
“何必如此勞碌,累了自己。
”元寶炬慢步到月娥身邊。
他很快便瞧出了端倪。
原來北朝女子尚濃妝豔色,服飾皆耀人眼目,更何況今日長公主婚儀盛典,一般女子自然更要着重修飾。
月娥偏偏今日淡裝,衣裳素淨。
發上隻有兩隻碧玉步搖,身上穿的是藕荷色衣衫和淡淡的玉色襦裙,淺碧色披帛。
元寶炬隻覺得她眉目之間似有青山碧水之韻,幹淨清透得像是一塊上好的美玉。
“不累。
”月娥極淡地一笑。
似乎笑得有點勉強。
“怎麼了?
”元寶炬一眼便看透了她的心思,挨近了她,執手相問。
月娥沒說話,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連日裡來就是心悸驚懼,總覺得心裡極沉重。
尤其今日一早,從心裡說非常不想去骠騎将軍府。
“沒事。
該走了。
”怕丈夫擔憂,月娥勉強笑了笑。
南陽王夫婦出了府門,上車直奔骠騎将軍府而去。
車子一路搖搖擺擺,緩慢前行。
元仲華在時明時暗的光影裡瞧着她的丈夫,坐在她側前方的世子高澄。
她的丈夫閉着眼睛,看不到他的那雙綠寶石般的眸子。
一張精緻到極美的臉上也看不出有任何的表情,正華服而坐。
私下裡覺得,她的夫君,一經修飾更是美到了讓人幾乎窒息。
高澄忽然睜開了眼睛。
元仲華急忙垂下眼簾,不敢再看他。
“你想說什麼?
”高澄盯着這個小女孩,他的妻子,她心裡想什麼他全都知道。
沉默了。
高澄就這樣看着元仲華。
“你怎麼還不去建康?
”元仲華在沉默了片刻之後終于說了一句話,她擡起頭來看了高澄一眼,又趕緊低下頭。
高澄一怔,他完全沒想到她會說這個。
“你就這麼盼着我走嗎?
為什麼?
”竟說不上來心裡是什麼滋味。
“不是盼,”元仲華忽然大膽地擡起頭來,“是很希望你快去建康,以後别回來了。
因為我很怕你。
”
這話如此直白,高澄氣到極處。
氣極反笑,反問道,“你這是怕我嗎?
哪裡怕?
分明是要氣死我便是了。
”
元仲華忽然睜着一雙懵懂的眼睛若有所思。
在高澄看來就好像她真在思索着怎麼氣死他才好。
高澄忽然探身向前,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往自己懷裡一扯。
元仲華被這難以抗拒的力氣牽着,撲進他懷裡。
高澄把她抱上自己的膝頭,手臂攬緊了她的腰,另一隻手用修長的手指擡起她的下颌,迫着元仲華和他對視。
“我是你夫君,有我在,你一切安好,我若不在……”他忽然頓住了,心裡升騰起一種說不清楚的惆怅。
兩個人對視良久。
元仲華忽然擡起手,極輕地撫了撫他的臉,很開心地笑了。
“我不會的,夫君,我不會的。
”
豔陽高照時,骠騎将軍府裡賀客盈門。
天子賜婚,出嫁的是長公主,由于元修急于促成,所以六禮匆匆,尚未完備。
今日典儀,也與以往禮儀不同,天子命宗室、公卿、百官以及宮内眷、命婦等齊往骠騎将軍府觀禮。
這是侍中斛斯椿的主意,元修覺得正要所有人都知道,他已有關中力量支持,所以自然是欣然允諾。
隻是大丞相高歡仍未出現,還是身體不适。
然而這并不能成其為問題,世子高澄華服美顔踞于上座。
雖然世子幾乎不怎麼說話,但是任憑誰都看得出來,如今的世子已有取而代之的迹象。
宮内眷以及命婦們見到世子的機會甚少,今日在她們眼裡,所看到的隻是一個令她們津津樂道的美少年。
與之相比,堂上上至天子,下至百官,在他面前,無人不是黯然失色。
唯有馮翊公主元仲華,今日最是開心。
另一個讓人不解的問題便是,大魏的皇後高常君并未出現,說起來也是身體不适。
而耐人尋味的就是,皇帝身邊帶着的居然是剛剛調養好身體的平原公主元明月。
長公主元玉英和骠騎将軍宇文泰,六禮暨成,便真成了天作之合的佳偶。
皇帝元修甚是滿意。
禮成便舉爵暢飲,歡快之際有些得意,忍不住大聲命道,“骠騎将軍可當衆挑開覆面,看看孤之長姊可稱汝意否?
”
天子得意略忘形,所有人目光看向天子的時候,也都注意到了天子座側高踞的世子高澄。
高澄還是一語不發,面上一抹若有若無的淺笑,更讓他神秘莫測。
隻是眼神頗有玩味。
宇文泰遵天子之命挑開長公主元玉英覆面的玉毓。
如同華光重彩集于一室之内,刹時便安靜下來了。
宇文泰與元玉英面面相對,盈尺之間更覺耀目。
原來長公真是絕色至此,宇文泰方才明白皇帝元修命他當衆挑開覆面的另一重含義。
這是他的妻子,天子欽賜的新婦,不但傾國傾城,更兼身份貴重,似乎無一件不完美。
元玉英含笑凝睇也注視着他,看得出來溫柔、敦厚,甚是端莊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