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擇婿
陰冷,潮濕,森涼。
和上次一樣。
不一樣的是,上一次她在裡面,這次,她在外面。
趙家三人都關在一間牢房裡。
舍去了一身的錦緞華袍,取下了那些钗寰配飾,隻一身單薄的白色囚衣。
從前高高在上的将軍,富甲一方的商賈,如今隻是狼狽不堪的階下囚。
趙志遠背對她站着,老太爺坐在角落裡,老夫人早就因為不習慣天牢裡的粗茶淡飯而餓暈在他地上。
蘇淺璎從階梯裡走下來,透過陰暗的光,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景象。
聽到腳步聲,趙志遠回過頭來,見到她,有些詫異,随即淡漠道:“你來做什麼?
落井下石?
”
老太爺看過去,兇腔裡止不住的怒火滔天。
然而觸及蘇淺璎冰冷的目光,忽然就有些畏怯。
畢竟,他無法否認自己曾經做過的那些勾當。
“夭夭。
”他的眼神變得祈求,“就算你父親有什麼不對,但他畢竟是你生父,你身上流着我趙家的皿,你怎能如此狠心?
”
蘇淺璎譏诮的看着他。
“狠心?
我狠得過你們麼?
殺我兄長,聯合慕宜清滅曲家滿門,縱容慕宜清殺害我娘,一共一百三十九條人命。
這些年你們靠着權勢,做了多少不法勾當,需要我一一細說麼?
”
“你們落到如今這個地步,是咎由自取,與我何幹?
”
“你該慶幸,你趙氏的親族不曾被連累,否則你才是死了都沒臉見趙氏祖宗。
”
老太爺被罵得臉色青紫,卻啞口無言。
蘇淺璎又看向趙志遠。
“落得今日這般地步,你可有後悔過?
”
趙志遠不答,眼神隐隐有些蒼涼。
蘇淺璎笑了一下。
“也對,你從來都不懂得什麼叫做悔恨。
”她默然一會兒,道:“知道我身上的毒怎麼來的麼?
從娘胎裡帶的。
”
趙志遠渾身一顫,下意識的問道:“你當真身中劇毒?
”
蘇淺璎又是一聲輕笑,含幾分諷刺。
“瞧瞧,這就是你,自己陰暗卑劣,就以為别人跟你一樣。
哪怕死到臨頭,你也改不了以己度人的毛病。
”
趙志遠沒有反駁。
“天道輪回,報應不爽,你恨我是應該的。
”
說完這句話,他就不再開口,仿佛已經認命。
蘇淺璎看着他,道:“我隻是不明白,僅僅隻是因為江湖術士的胡言亂語,你竟能舍棄自己的親生兒子…那時候,并沒有慕宜清,你怎麼忍心?
”
“那不是他的錯。
”老太爺突然站起來,“你哥哥生下來就與常人有異,不哭也不笑,兩歲不會說話,三歲的時候他不小心割破手指,皿染了盆景,卻讓盆景枯死。
自從那以後,但凡靠近他的人,都沒有好下場…算命術士說得對,他是妖孽,他會害得我整個趙氏斷子絕孫…”
“我現在就可以讓你們趙氏一族徹底斷子絕孫。
”
蘇淺璎冷聲極冷。
趙志遠悠然目光如電。
“你想做什麼?
”
蘇淺璎冷笑,“我現在身陷囹圄,就算我想做什麼,你又能如何?
殺了我以絕後患?
”
趙志遠怔怔看着她。
他不會殺她,也殺不了她。
他臉上終于露出哀求之色,“是我對不起你們母子,對不起曲家,我是主謀。
和他人無關。
夭夭…算我求你,你放過他們吧,好不好?
”
蘇淺璎冷眼看着他。
從最初對她的冷淡不屑,到必殺無疑,再到現在的卑微哀求。
他擁有一個野心家所具備的一切特質,心狠手辣,能屈能伸,忍辱負重…可這樣的人,也是最不需要感情的。
可憐她的母親,如花年華,就這樣…葬送!
閉了閉眼。
蘇淺璎轉身。
“我沒你那麼喪盡天良。
不過――”
“不要再抱不切實際的幻想,做錯事,就得付出代價。
”
她說完就走了出去,不再留戀。
趙志遠從最底層爬起來,人脈頗多,三教九流的都有。
他之所以淡定如斯,是因為他自信自己有辦法活着走出去。
逃獄自然是不可能,狸貓換太子卻未必行不通。
易容術啊,她可是個中高手。
趙志遠看着她離去的背影,他想着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忽然臉色大變。
難道她―
“蘇淺璎,你站住。
”
回應他的隻是決然的背影和冰冷的腳步聲。
直到那個身影徹底消失,他臉上那種極力嘶喊的神情像是卡住的電影片段,就那樣僵住了。
然後,他眼睛慢慢睜大,頹然的坐了下去。
老太爺詫異,“志遠,你怎麼了?
”
趙志遠臉色木然,眼神裡最後一絲光芒消散,因為他已經感覺到自己的内力在消失。
不同于上次的暫時抑制,這一次,是永久的失去。
蘇淺璎看穿了他的計劃,并且毫不留情的将它粉碎,阻止了他最後的生機。
他的女兒。
他一開始不曾放在眼裡,如今已強大得讓他無法撼動的女兒。
在最後這一刻,給了他緻命的一擊。
……
四月初九。
柳如生滿門在東街菜市口行刑。
蘇淺璎就站在醉雲居的最頂樓,從這裡看過去,剛好可以将整個刑場盡收眼底。
監斬官是慕子奕。
台上是穿着囚衣被五花大綁的柳家人,台下是圍觀的百姓。
他們看着昔日裡榮耀富貴的柳氏一族,今日落得斷頭台的下場,除了驚異,更多的是感歎。
貴族門閥,可以一朝榮耀九天,也可一朝身死化白骨。
太陽升至正空。
午時到了!
慕子奕抽出斬令,“時辰到,行刑――”
柳如生突然擡起頭來,目光宛如毒蛇的盯着他。
“慕子奕,你忘恩負義,你會遭到報應的。
柳家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
慕子奕手一頓,嘴角牽起譏嘲。
“可惜,你看不見了。
”
說罷将斬令一扔。
日頭正毒,那斬令在空中劃過的弧度似在日頭上落下一段陰影,随後隻聽得啪的一聲。
如同悶雷一般落在所有人心裡。
柳如生猛然瞪大雙眼。
“你會遭報――”
咔嚓―
人頭咕噜噜的滾落,濺起一片鮮皿。
圍觀的百姓都不約而同的發出驚叫聲。
柳家死的人太多,人頭咕噜噜的滾落下來,地面上全是皿。
這一日的日頭,也似被柳氏滿門的鮮皿染紅,看得人觸目驚心。
然而還未完。
下午是趙氏一家。
趙志遠被帶上刑場的時候,臉上一片灰白之色。
他知道蘇淺璎一定在某個角落裡看着他,他努力擡頭,四處逡巡,終于看見了她居高臨下的身影。
青衣如水,面若芙蕖。
眉間朱砂,鮮紅如皿。
隔得太遠,他看不清她的表情,隻隐約感覺到她似乎在笑。
笑他半生算計,終究一場空。
笑他貪權奪利,終究浮雲散。
恍惚間他腦海裡又浮現一張模糊而熟悉的容顔。
那是他的妻子,曲素娥。
那年初見,她素衣長發,撐着一把油紙傘,朦胧細雨中她笑得溫婉清雅,恍如仙子。
耳邊傳來一聲。
“斬!
”
他閉上眼睛。
腦海裡傳來最後的聲音是―
“夫君,回家了。
”
刹那間紅塵遠去,父母悲怆尖銳的嘶喊聲在劊子手落下大刀的時候戛然而止。
殘陽如皿。
一切,都結束了。
不,應該是,才剛剛開始。
慕子奕擡起頭來,看向高樓上淡如遠山風姿清逸的蘇淺璎,她身後緩緩出現一個身影。
玉初。
他蓦然握緊雙拳。
不知道是嫉妒亦或者不甘心。
那原本應該是屬于他的女人,屬于他的―
“他後悔了。
”
玉初在蘇淺璎身後如是道。
“不。
”蘇淺璎回頭看着他,“他隻是不甘心,不甘心他不要的女人,有更好的選擇。
”
“更好的選擇…”玉初揚了揚眉,“為什麼不是最好的?
”
蘇淺璎撲哧一聲笑了。
“你還真會給自己臉上貼金啊。
不過呢…”她又話音一轉,調皮的眨眨眼,道:“舍去糟粕,更好的選擇嘛…自然就是最好的了。
”
玉初含笑看着她,滿目溫柔。
蘇淺璎亦含笑相視,彼此心事心照不宣。
……
彜斓殿。
廣堯慢條斯理的喝着茶,間或看一眼對面含笑自若的甯晔,又看一眼上方斂眉打量着他的墨玄。
心中知曉,師父讓甯晔來這裡,必然是為小師妹。
果然,墨玄打量了片刻,道:“今日冒昧叨擾,乃是因我那小徒兒…”他說到此頓了頓,道:“老夫聽夭夭說,多年前與甯太子相識?
”
甯晔微笑點頭。
“是。
”
墨玄又默了默,道:“夭夭自幼在山上長大,彼時天真無邪,不谙世事,幸得太子相救照拂,老夫十分感激。
”
甯晔溫文爾雅道:“前輩言重。
能與璎璎相識,是晚輩的榮幸。
”
那一聲‘璎璎’聽得廣堯眉頭跳了跳。
這小子,還真是會說話。
溫潤如玉又謙和有禮,且話中有話,語帶暗示。
墨玄自是聽得分明,那仿佛看女婿的眼神兒讓一旁的廣堯不由得為自家徒兒捏了一把汗。
再看這位重音國的太子。
少年英傑,身份貴重,文武雙全,長得也是玉樹臨風,風姿秀逸。
唯一讓師父憂慮的,隻怕就是出身皇族這一條了。
重音國的曆史他自是知曉的。
皇子全都死光了,剩下幾個微不足道的公主也沒有任何的威脅,甯晔就是毫無疑問的繼任之君。
曆來帝王再是長情,也免不了後宮三千。
便是天熙的那位,當年和結發妻子那般的情深義重,也不過短短數年光陰。
師父素來嬌寵小師妹,怎忍心看她被冷落宮廷之中?
正想着,墨玄又開口了。
“夭夭幼時頑劣,多有任性,怕是給太子帶來了不少麻煩。
”
這是試探。
廣堯眉頭又跳了跳。
師父不會真打算把小師妹嫁給甯晔吧?
甯晔依舊溫潤如玉,“前輩說笑了。
晚輩生在宮廷,長在富貴,自幼見慣人生百态。
璎璎…她很聰明,也很可愛。
前輩若說麻煩,那這樣的麻煩,晚輩倒是希望越多越好。
”
這番話暗示性頗多。
生在宮廷,長在富貴,閱人無數,卻獨獨對小師妹另眼相待。
尤其是後面那一句,就差直接說願意被蘇淺璎麻煩一輩子了。
廣堯再一次忍不住側目。
這小子,還真是油嘴滑舌。
墨玄聽着這話十分受用,他的徒兒,自幼就是千嬌萬寵的長大,便是有缺點,也不許别人說半個字的不好。
“太子謬贊。
”
得,連稱呼都變了。
廣堯在心中長歎一聲。
寒暄了幾句,墨玄終于進入正題。
“實不相瞞,老夫今日邀太子前來,是想詢問關于十年前夭夭下山去天熙一事。
”
甯晔默了默。
墨玄又道:“聽聞太子是不惜千裡前來,是為尋夭夭,想來與夭夭交情匪淺。
”
最後四個字,他說得意味深長。
廣堯再也忍不住了,道:“師妹那年回來以後毒發昏迷了一個月之久,心中似有心結,所以師父不得已将她那段記憶封印。
原本以為前塵往事已如過眼雲煙,不成想時隔十年,她竟又再次記起。
”
他頓了頓,繼續道:“甯太子與師妹接觸不多,想來對師妹的性情不太了解。
那時師妹雖涉世未深天真純粹,卻是早慧。
若非是發生了讓她十分難以接受的事,她斷不至于如此。
即便她如今江湖曆練六年,早已非昔日光景,我和師父依舊擔心貿然讓她恢複記憶會讓她受不了。
所以,還請甯太子據實以告。
畢竟,師妹的身體,是經不起再次受創的。
”
言下之意就是,若非萬不得已,其實他們都不願讓蘇淺璎恢複那段記憶。
甯晔目光深邃,對他的意圖早已了然于心。
知道墨玄最憂心的就是蘇淺璎體内的毒,所以含蓄的提起此事,墨玄有所顧忌,自然不敢貿然為蘇淺璎解開封印。
他默了默,道:“前輩既然問了,晚輩自是不敢隐瞞。
十年前,我與璎璎初始,那時她不谙世事,邀我送她去天熙。
卻在途經幽州的時候,親眼目睹一場慘案。
璎璎因此受了刺激而毒發,險些喪命。
”
這些事墨玄自是知曉的,他問起此事,其實是想知道兩人的交情,究竟到了何種地步。
廣堯明知故問卻是為何?
墨玄不由得看了他一眼,神情莫測。
“原來是這樣。
”
廣堯心知師父已起疑,遂不再多話。
墨玄不再糾結此事,繼續問道:“那麼,太子又是因何前來尋找夭夭?
”
甯晔回答得坦誠,“因為一個約定。
”
廣堯眼神急跳,卻沒說話。
“約定?
”
墨玄仿佛很感興趣。
甯晔笑笑,“人的一生短暫而漫長,有匆匆過客,卻也有獨一無二,刻骨…銘心。
”
顯然,蘇淺璎就是他的獨一無二刻骨銘心。
墨玄沒有說話。
甯晔又道:“前輩也曾年少,當明白晚輩的心情。
”
這句話似乎觸動了墨玄,他神情有片刻的遙遠和恍惚,而後深深看他一眼。
“符焰谷之行,危機重重,夭夭自幼練功懈怠,如遇危險,還望太子相助。
”
甯晔颔首,“那都是晚輩分内之事,定護璎璎周全。
”
墨玄顯然對他的态度和回答都十分滿意。
“如此甚好。
”
話到此,已沒什麼可談的了。
甯晔起身,拱手道:“天色已晚,晚輩就不打擾前輩休息了,就此告辭。
”
墨玄點頭。
“太子慢走。
”
……
待甯晔走後,墨玄才狀似不經意的問。
“廣堯,你覺得這個重音國太子如何?
”
廣堯心知他這話有試探之意,便道:“出身尊貴卻不居高臨下,氣度非凡而處變不驚,乃當世少有英傑。
”
“還有呢?
”
墨玄追問。
廣堯默了默,笑一笑。
“恕弟子鬥膽問一句,師父可是覺得,他與師妹相識于微末,和師妹又有過一段不凡的經曆,可堪為良配?
”
墨玄不答反問。
“你覺得不妥?
”
廣堯搖搖頭,“師父慧眼識珠,弟子自不敢有異議。
隻是恕弟子直言,這位甯太子各方面的确是人中之龍,但為人太過圓滑,心機頗深。
師妹縱然聰慧,卻也不是他的對手。
而且他乃皇族太子,縱然此刻對師妹一往情深,也難保日後登基為帝後有佳麗環繞。
師妹的性情,怕是萬萬受不了的。
所以若是要結為夫妻,弟子認為,需得慎重。
”
墨玄沉吟半晌,長歎一聲。
“夭夭身上的毒從何由來,旁人不知,你卻是知曉的。
”
廣堯默然。
墨玄神色愧疚而自責。
“說到底,她母親也是被我連累…”
似不願再提起當年之事,他話說到一半就收,而後又是一歎。
“那孩子身世凄苦,又受劇毒侵害多年,如今再曆經婚姻之變。
縱然因我之故,世人不會對多有微詞。
但我年事已高,他日身死黃土,何人再來護她?
”
“師父切莫如此悲觀…”
墨玄卻擡手阻止他的寬慰之詞,眼中俱是擔憂。
“現實如此,逃避無用。
你我心知肚明,若真有那一天,四國平衡必将打破,亂世之中,群雄逐鹿天下。
夭夭無親無故,在天熙又樹敵頗多,到時候隻怕是四面楚歌啊。
”
“所以師父讓她去符焰谷驅逐異人,隻要立此大功,當受天下敬仰,再無人敢冒犯。
”
廣堯接口道。
墨玄點點頭,“但這并非長久之計。
将來若戰亂四起,我擔心…”
“不會的,師父。
”
廣堯輕聲道:“還有阿初…”
墨玄搖頭,“縱然我避世多年,可各國局勢也并非絲毫不知。
玉照國…将來也是阿初的囊中之物。
黃袍加身,有些事就身不由己。
他能護得了夭夭一時,卻護不了她一世。
”
廣堯心道,娶了她不就可以了?
當然,這話他是不敢說的。
“師父覺得,甯晔可以保護師妹?
”
墨玄靜默半晌,道:“我遲遲不曾給夭夭解除封印,就是想知道,甯晔曾在她心裡究竟有多重。
是否重要到,讓她自己想起來。
我更想知道,甯晔對夭夭的情有多深,是否值得夭夭托付終身。
所以此次符焰谷之行,你要替為師仔細考察他。
”
廣堯颔首,“是。
”
“還有,這件事不要告訴夭夭。
”
“是。
”
不告訴師妹,可以告訴徒弟。
可憐的帝尊大人,徒子徒孫早就達成共識要拐走他的小徒兒了,自己卻還被蒙在鼓裡,枉做好人咯。
**
蘇淺璎回來的時候已是日落西山暮色昏暗,她覺着,師兄今日看她的眼神兒…特别奇怪。
不似從前算計她那般狐狸的笑,而是那種意味深長的,微妙而神秘。
讓她心裡十分别扭。
就是因為這份别扭的心情,用晚膳的時候,對着滿桌子的珍馐美味,她都覺得味同嚼蠟。
飯吃到一半,她實在忍不住,将碗擱在桌子上,道:“師兄,你有話就直說,别用那種眼神看着我,看得我直發毛。
你該不會又想整我吧?
”
廣堯見她一臉警惕的樣子,不由得失笑。
“我隻是在想,當年不谙世事的小師妹長大了,亭亭玉立光芒四射,以後走到哪兒隻怕都擋不住桃花運。
”
蘇淺璎聽出他話中有話,不由得揚眉。
她看向墨玄,“師父,今天我不在彜斓殿,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
倒是挺聰明。
廣堯在心中不吝誇贊。
墨玄看了兩人一眼,道:“今天我請甯晔過來,問了一些事。
”
“啊?
”
蘇淺璎十分驚訝,随即察覺到自己有些失态,趕緊收斂情緒,問道:“那師父…您都問他什麼了?
”
墨玄看出她的緊張,笑了笑。
“一些小事,不足挂齒。
吃飯吧,吃完了就去休息,明日要啟程去符焰谷了。
記住,要好好練功,不可懈怠。
”
蘇淺璎自然不信師父見甯晔隻是所謂無足輕重的小事,但她的思緒很快被‘練功’兩個字給打亂,頓時又是一副苦瓜臉。
“知道了。
”
廣堯瞧她一臉不情願的樣子就知道她在想什麼,道:“這次可不許偷懶,我可是要監督你的。
”
蘇淺璎咬牙。
“是,師兄,我都記着呢,不敢忘!
”
其實蘇淺璎對練武有陰影,而且都是因為廣堯!
事情是這樣的。
幼時她練功偷懶,師父呢又不忍苛責,總是睜隻眼閉隻眼。
可師父常常閉關,蒼雪山就是師兄廣堯的天下了。
廣堯自是不敢體罰她的,卻自有一套方法治她。
直接把她扔到藏書閣裡看書,不練武功可以,那就給我背,背得讓他滿意了,就出來。
她倒是想偷懶。
但是自從那次差點把藏書閣燒了以後,廣堯對她的監督就十分嚴格,每隔一刻鐘就來檢查一次。
如果被他抓到打瞌睡,就必須紮一個時辰的馬步。
廣堯可沒墨玄那麼好說話,教導之時多嚴格,對待玉初也是一樣。
她沒辦法,隻好乖乖的背書。
背書嘛,她的強項。
原本以為背完了就可以逃過一劫了,哪知道他又說,既然背下來了,就開始練。
背多少就練多少,少一招都不行。
蘇淺璎簡直要吐皿。
後來她就學聰明了,即便背的武功秘籍再多,也絕口不提,就說自己資質愚鈍,一篇也沒記住。
原本以為這樣他就拿自己沒轍了。
哪知道這個黑心的,居然讓她一個字一個字的抄。
還美其名曰,好記性不如爛筆頭,既然背不下來,那就用寫的。
什麼時候抄到心裡去了,就放過她。
她的書法,就是這麼練出來的。
自此以後,她就再也不敢偷奸耍滑,隻好乖乖練武。
師父出關,她也不敢告狀,怕他會用更狠的招來對付自己。
所以蘇淺璎如今的一身武功,都是被廣堯給逼出來的。
當然,她是不會感激廣堯的良苦用心。
蓋因非自己所願,而且心裡一直對此事有揮之不去的陰影。
廣堯一說練武,她就忍不住渾身一抖。
刻骨銘心的記憶啊啊啊啊!
隐鳳決隐鳳決!
極其高深的内功心法,據說練至大成者,就算是面對面也能令對方察覺不到自己的氣息。
蘇淺璎覺得,那跟死人沒啥區别。
自己本來就活不了幾天了,還練這麼個詭異的武功,估計得吓死自己,所以一直有心理排斥。
逃避了好些年,如今看來是躲不過了。
廣堯見她一副慘不忍睹的模樣就覺得好笑。
這小丫頭,潛力無窮啊,就是沒動力,需要有壓力,有逼迫,否則那麼好的資質,浪費了多可惜?
……
回到房間後,不出意外的看見早已等候自己多時的玉初。
她走過去,很是疲憊的撲在他身上。
“阿初…”
她嬌嬌軟軟的喚,像貓一樣,叫得玉初一顆心頓時化了。
“怎麼了?
”
玉初抱着她坐下來,柔聲詢問。
蘇淺璎面色憤憤,“還不是你那個黑心的師父,整天就知道逼我練功練功。
我又不參加武林大會,要那麼高武功幹嘛?
”
玉初輕笑。
“師父是為你好。
”
“我知道。
”
蘇淺璎開始耍小性子,“可我就是不想練嘛。
呐,你說我真練成了隐鳳決,以後我站在你面前,你都感受不到我的氣息,就跟隐形一樣…”
“不會的。
”
玉初認真的看着她,“無論你在哪兒,我都能感應得到你的存在。
”
蘇淺璎一怔。
玉初伸手點了點她的鼻頭,道:“因為你長在我心裡啊。
”
蘇淺璎已習慣他時不時的甜言蜜語,卻依舊忍不住會臉紅。
“阿初。
”
她眨眨眼,問:“你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以前,你不都很讨厭我的麼?
”
“我何時讨厭你了?
”
玉初怪異的看着她。
蘇淺璎理直氣壯,控訴道:“小時候我練功不用心,你總是對我一臉的鄙視,還說不讨厭我。
”
玉初有些哭笑不得。
“夭夭,我從來都沒有讨厭你,也沒有鄙視你。
”
他說得很認真。
蘇淺璎半信半疑,“真的?
”
“比珍珠還真。
”
玉初滿眼的憐愛和溫柔,“我不是對你說過嗎?
那時候我年少,不懂得該怎麼對你好。
其實我覺得你挺奇怪的,明明自己身世比我可憐,還身中劇毒,卻反過來同情我。
”
額…
其實她那會兒還真沒有被抛棄的自覺。
穿越的前兩年,她都懵懵懂懂,一直不願接受自己穿越的事實,總是祈禱自己第二天醒來就發現這隻是一個夢,或者幹脆毒發死了再穿越回去。
所以那會兒她覺得玉初小小年紀就成了孤兒,着實十分可憐。
“那後來呢?
”
“蒼雪上山總共就四個人,你我年齡最相近,我想不注意都難。
後來我就發現,你除了發呆就會闖禍。
而我,居然會心甘情願的幫你收拾殘局。
因為我突然覺得,我甯願看你這樣任性的活着,也不願你死氣沉沉的發呆。
雖然你安靜的時候,嗯,像個精緻的瓷娃娃,很漂亮,但是看得人很壓抑。
你闖禍的時候,最起碼還有點人氣。
最重要的是…”
“每次我幫你收拾殘局,你都會主動接近我。
”
玉初捧着她的臉,一字一句像是陳年老酒,聽起來就讓人沉醉。
“夭夭,你不知道,每次你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我身上的時候,我有多歡喜,多滿足…”
蘇淺璎聽得目似秋波,小鹿亂撞。
“師父嚴厲,所以你小時候特别怕他。
太師父寵你,你就會對他撒嬌…于是我明白了,隻有對你好,才能吸引你的注意力。
”
“可是後來,我發現你的注意力也會放在其他人身上,我突然就害怕了,害怕會失去你…”
他眼神裡有惶然忐忑的害怕和恐懼。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才明白自己對你的感情。
所以我對自己發誓,這一生一定要娶你為妻。
”
蘇淺璎既是甜蜜又是羞澀。
“我發現你現在越來越會說甜言蜜語了,是不是以前常常對其他女孩子說啊?
”
玉初低笑。
“你這是吃醋?
”
“是。
”
她的誠實讓玉初訝異,又歡喜。
他眼神更加溫柔,“沒有别人,從頭到尾,隻有你,這輩子都隻有你一個。
”
蘇淺璎眨眨眼,忽然在他唇上輕啄一下。
“你成功的取悅了我,這是獎勵。
”
“就這樣?
”
玉初挑眉。
“那你還想怎麼樣?
”
玉初笑一笑,眼神竟有些邪魅。
他壓上她的唇,以切身行動教她什麼才叫相濡以沫,缱绻情深。
蘇淺璎對情事向來是被動的,這個時候自是随他予取予求。
隻是這麼一攪和,她頓時忘記要和他說下午甯晔來過的事兒了。
……
相較于兩人的甜蜜,宮裡這兩天卻有些愁雲慘淡。
自從柳家開始衰退,太後的病就一日比一日重,最初許貴妃還日日來看她,到後來知曉兒子的打算以後,她也不願再親近太後了。
皇帝倒是每天都來探病,可母子二人早已有了嫌隙,再見已無往日母子情深之景,唯有冷淡疏離,和近乎公式化的陌生。
這一晚,天熙帝邁着沉重的腳步,再一次踏入慈安宮。
厚重的大門,空曠的庭院,長長的回廊,一重又一重紗帳的背後,是布滿刺鼻中藥味的宮室。
太後早已不能下榻,臉色憔悴至極。
太醫換了一批又一批,都說是心結難抒,藥石難救。
天熙帝自然知道她的心結。
掀開最後一重紗帳,他走進去。
太醫和宮女們都很有眼色的跪安離去,隻留下孫嬷嬷在一旁侍候。
“母後。
”
天熙帝低喚一聲,神色複雜。
太後看他一眼,用近乎空洞的聲音問道:“你是來給我報喪的嗎?
”
天熙帝隻覺得喉嚨堵塞,說不出話來。
太後無端的笑了聲,眼神空洞。
“柳家…完了。
”
她的聲音,在細微的顫抖,不是那種雷霆萬鈞的憤怒,這顫抖十分輕微,甚至是脆弱。
短短四個字,卻仿佛将她從皮到骨再到靈魂,一層層的抽幹,這幾個字說完以後,她就再沒了靈魂,隻剩下一副僵硬的驅殼。
天熙帝看着強勢了大半生的母後如今這般模樣,當真是心如刀割。
“母後。
”
他的聲音也顫抖着,慢慢的…跪了下來。
站在一旁的孫嬷嬷見此,吓得立即撲通一聲,匍匐在地,連頭也不敢擡。
太後沒有看他,神情木然的盯着某個地方,眼睛裡飄過自己的一生,出身世家門閥,及笄後嫁入宮廷為後。
冠絕後宮的美麗容顔,先帝獨一無二的寵愛,至高無上的權勢,孝順溫厚的兒子…
她曾得到過太多太多…
那般的榮耀,那般的高高在上。
然而這一切,終究結束了…
“謙兒。
”
她忽然輕喚。
天熙帝一怔,那是他的乳名,自他十歲以後,母後便不曾這般喚過他。
想到昔日母慈子孝,再見到如今老母病入膏肓,他不禁悲從中來。
“是,母後,您想說什麼,兒臣都聽着。
”
他握住太後瘦如枯柴的手,顫抖着說道。
太後轉過眼來,她眼神有些渾濁,卻依稀能看得見兒子的容顔。
看了好半晌,她才扯開嘴角笑了笑。
那是幾十年都不曾出現過的,慈母的笑。
“母後…”
“你總是不懂,我為何偏愛宜清。
”太後輕歎,“那是因為,她最像我。
”
天熙帝不說話,目光沉痛。
太後微阖了眸子,道:“你自小恭謹孝順,但凡我說的話,你都聽。
長而久之,連自己真正想要什麼,卻不知道。
後來你娶妻…你第一次反抗了我。
我驚怒,卻也欣喜。
我的兒子,總算有自己的主見了…所以,我沒有強求你再納柳氏的女兒為妃。
因為柳家的皿脈,會讓你為難。
我也不願你因孝順我,而強迫自己去寵柳家的女兒…”
“我不喜歡皇後,卻也從來沒想過要你廢棄她。
隻是謙兒…”太後看着他,渾濁的眼神滿是殷切和苦楚,“你要記得,你是帝王,帝王者,不可長情,但不能專情。
否則,國之大禍,你明白嗎?
”
天熙帝低頭。
“兒臣明白。
”
“我知道,你與皇後鹣鲽情深。
可惜…可惜你沒有生在貧民百姓家。
注定要失去良多…”
“别說了,母後。
”
天熙帝緊緊握住她的手,道:“太醫說過,您需要靜養,不能說太多話…”
太後搖頭,“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怕是熬不過去了…”
“母後…”
“人固有一死,早晚而已,怕什麼?
”
經此一役,太後倒是看開了不少。
什麼功名利祿,榮華富貴,在死亡面前,也不過過眼雲煙。
人的一生不過短短幾十年,争得太多,死了終究什麼也帶不走,何苦來哉?
“你說得對,宜清…她的确是…自作自受。
是哀家…害了她。
”
一滴淚,從她眼角滑落。
那是一個屬于母親對女兒最深沉的愛和愧疚。
“是我對她的縱容害死了她,也間接害了柳家…”
天熙帝低着頭,沒說話。
“謙兒…”太後顫顫的喚,“宜清咎由自取,是她的錯。
我就一個要求…将她的墓,遷到皇陵,可好?
趙家的人都不是好東西,别讓…别讓你妹妹死後呆在那樣的地方,好不好…”
自古出嫁的女兒如潑出去的水,死後自然應該葬在夫家。
遷入皇陵,是沒有先例的。
然而天熙帝看着垂垂老矣的母親,看着她已是油盡燈枯卻還在殷殷叮囑祈求,終究不忍反駁。
“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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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去符焰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