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務密語·
到了北京後,張允和獲得了參加新編曆史教科書編寫工作的機會,她非常高興,也許比起教師來,這份工作對她來說更得心應手,畢竟這是耍筆杆子,她的老本行兒。
然而不到一年,她的這份喜悅便在随之而來的打擊中煙消雲散。
1953年,“三反五反”運動“轟轟烈烈”地開展了起來,張允和陰錯陽差,被人莫名其妙當成了“老虎”,說她是地主,曾分到過兩年租,還說她是反革命,要她寫交代材料。
後來,張允和在《張家舊事》中提到過這件事,她回憶道:“這是解放後的第一次運動,我吓壞了,交上去兩萬字的‘交代’沒有通過。
緊接着,我的家就被徹底翻了一遍(那時不叫抄家),别的我都不在乎,因為本來我也沒什麼東西,但最讓我難過的是,他們居然把周有光及朋友給我的信都拿走了。
這對我的打擊太大了,夫妻間的信居然被别人拿去當材料‘研究’,簡直是一種恥辱,剛剛‘得意’過的我被擊倒了,甚至覺得整個生活都完結了。
”
張允和提到的“夫妻間的信”是她跟丈夫之間的私房信。
由于調到北京,張允和與遠在上海的丈夫隻能靠通信來維持彼此的聯系。
她是個什麼話都藏不住的人,一有什麼事兒,都會事無巨細地彙報給丈夫。
一次,她給丈夫寫信,曝光了自己不為人知的一個小秘密。
啥秘密?
原來,一個與她相識了幾十年的小朋友寫信給她,說自己已經愛了她十九年了。
這事要是換了别人,還不是能藏多久藏多久,可張允和不,她不但跟丈夫說了,還讓丈夫猜那人是誰。
當然,說白了,還是人家周有光有兇襟,有氣魄,不但不氣不惱,還跟妻子逗起了樂子,看似一本正經地猜測了起來。
“是W君吧?
是H君吧?
那麼一定是C君了。
”這幾位仁兄自然是周有光杜撰出來的,看看,人家多幽默。
可是讓人瞠目結舌的是,這種幽默在别人看來,卻成了特務之間溝通的密語。
審查者以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獨到”眼光,認定這些夫妻間嬉戲的書信中的字母都是特務的代号。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張允和從未蒙受過這種恥辱,女兒天折時她挺了過來,兒子負傷時她挺了過來,而在别人毫無道理地懷疑她對國家對人民的忠心的時候,她頂不住了,一時間精神崩潰,像一個行将就木的病人。
張允和自小就比較瘦弱,原本隻有八十幾斤,兩個禮拜下來,就隻剩下整整八十斤了。
與此同時,她還得了齒槽内萎縮的病症,在醫生的建議下,她隻好請假回上海治療。
這一回,便徹底丢了出版社那份工作,她這個八十斤重的“老虎”,就隻好養在家裡了。
這次的打擊使張允和的元氣大傷,過了許久才恢複過來。
還好有周有光這個标準的好男人好丈夫,他想法設法把妻子從那種愁苦的情緒中拉出來,才使得她重拾生活的信心和樂觀的勁頭,安心地做起來家庭主婦。
這一做,就是整整46年。
張允和後來回憶起這件事,心态極好地把自己的遭遇稱之為“塞翁失馬”,并說:“如果我沒有及早下崗,如果文革時‘我還在工作,那我必死無疑,不是自殺就是被整死。
’”
現在看來,張允和說得确實沒錯,因為過了十來年,丈夫周有光便因學術研究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并被發放到内蒙、甯夏等地改造,她的妹夫沈從文也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壓,吃盡了苦頭,甚至為此自殺,差點喪命。
在那個動蕩的年代,什麼都有可能發生。
其實,早在1959年,張允和就因為嚴重的心髒病而被兩位權威的醫生“判處死刑”,認為她随時都會死掉。
然而幾十年過去了,她依然神采奕奕地活了下去,并做了很多事情。
我想,這除了類似那次“塞翁失馬”的運氣之外,與她本身的那種堅忍不拔、勇敢樂觀的性格也是分不開的。
張允和曾在著作《最後的閨秀中》記述了她在文革期間所受到的迫害,盡管是些辛酸的往事,在她寫來卻也并不盡是悲憤與傷懷,甚至還有着苦中作樂的本事,正如她自己所說:“我往往在生活的危險關頭,想到一些有趣的事。
”
比如在《小醜》一文中,張允和就寫到一個故事。
有一次,兩個年輕小夥子氣勢洶洶地闖進她家裡,要她“交代”問題,他們給她五分鐘的時間未考慮。
于是在接下來的五分鐘裡,她看着兩個批鬥她的小夥子,心想他們一個是白臉的趙子龍,一個是黑臉的猛張飛,于是又由趙子龍和猛張飛想到唱戲,想到自己曾在戲裡演過的幾次小醜,然後回到眼前的現實,想到自己現在又是在扮演小醜的角色了。
五分鐘時間到了,兩個小夥子一聲喝令,該交代了,她想,“如果再給我五分鐘,我就可以寫一篇《論小醜》了”。
看看,樂觀如是,而且是在那種遭受壓制與迫害的情境之下,實在不得不令人佩服。
能夠做到這一步的,或許也隻有她張允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