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長安一帶最出名的客棧,有儀客棧突然選擇歇業一天的做法确實讓周遭不少人家費解。
然而它的老闆張有儀卻堅持認為,今晚即使有再多金的貴客來,也絕不受他待見。
而這麼做,隻因為李克用和劉馳馳倆人。
李克用沒提,劉馳馳更沒提,但念及兩人恩情的張有儀心裡有數,自己和兩位故人的相聚理應不該有外人的打擾。
普天下的生意多得是,但對自己有過再造之恩的人沒幾個,孰輕孰重,自己活了一個大把年紀豈有不明白的道理?
于是,暮色上時,在這繁華故京的邊上,在這偌大寬敞的四合院牆之内,關上門,一場痛快而又熱鬧的夜宴已經排擺開來,張老闆這時心裡别提有多開心。
林筱由張家一幫女眷攙接着下了馬車,本來還覺得奇怪,但一感受到這不一樣的待如上賓的禮遇,便立馬打消了心裡不安的念頭。
一路上雖有别人享受不到的馬車,但跋涉颠簸,着實令她吃苦不小,自己好歹也是整日坐在寶馬裡的嬌軀,剛到這唐朝便遭了這罪,想想她都有些後悔了。
但是這念也是偶爾閃過而已,時間一長她也就認了。
畢竟自己費盡心機穿越過來,是負有大事在身的。
她被領着在内院一間考究别緻的廂房裡住歇下來,經過一番梳洗打扮,總算從頭到腳換了身稱合她心意的行頭,這一來這來自21世紀摩登都市的女子總算找回了一些不一樣的女人味道。
她内裡換了一套粉色的裹兇内襟,外罩一件輕紗镂花的薄衫,顔面上還特意描畫了入時的淡妝,绾了高髻,别了钗花,撲了香粉,拾掇得端莊别緻。
稍頃她從廂房裡一走出來,俨然已精緻得像從工筆畫裡走出來的美人兒一樣。
她出門,一路叫人帶她往男人喧嚣處找過去,私心裡确有種沖動,急着想讓那叫劉馳馳的男人看一眼她現在這幅入時的美人妝扮。
畢竟女為悅己者容,她自信如果看到現在的自己,這叫劉馳馳的男人不暗暗動些心思才怪,到時定會對自己的态度好上一些。
态度好一些,餘下的話自然就好說了。
初來乍到,人地生疏,還是陪在這男人身邊才更可靠些。
一輪弦月把夏夜的天井照得開闊暢亮,燈火高軒,一場男人間的歡宴已經開始。
肉是牛馬肉,由粗條的肉質纖維裡炙烤出香味來,刷上秦嶺山裡來的野蜜,油脂噴香,沾齒即化;酒是中原難得一見的十八年窖酒,豁辣辣地燒嘴,下肚後一線敞亮,喝多了會燎燒得人目光發燙,喝猛了會伴以稍稍的灼胃。
張有儀滿酒站起,舉碗過頭說道:
“蒙老天眷顧,讓有儀有幸還能再遇見兩位恩人。
那日如不是兩位的舍命相救以及仗義資助,定然就沒有我張有儀的今日,再造之恩,我張有儀定當銘記于心,權以杯中酒聊表心迹。
”
說完咕咚一口幹完,兇襟處濕了一大片。
李克用哈哈笑道:
“我說掌櫃的,記得上次分手時我說過,等再見面時我隻要一間幹淨的房間有床舒适的被褥足矣,哪想到今日你已這麼大的排場,當真是三日不見,當刮目相看啊!
今天這酒得喝,而且喝得爽快!
”
說完豪不含糊也是滿飲了一碗。
劉馳馳苦笑,這時候也不能落得個不爽快,隻得也端起碗來直着喉嚨一口喝下,頓時覺得一根火線入喉,嗓子眼滾燙。
“好酒!
”
氣氛頓時歡脫濃烈起來,大家齊齊舉酒,個個暢快喝起來。
林筱臉蛋紅撲撲地走到劉馳馳面前,左右晃動了下腰肢,自帶風情道:
“怎麼樣,有沒有種大家閨秀的感覺?
”
她滿懷期待,卻不料劉馳馳放下酒碗,睨視她一眼道:
“就這,花街柳巷的還差不多。
”
一句話把林筱的笑容頓時噎了回去,臉僵了一會,她原本想來後挨着劉馳馳坐的,可一聽這話後便甩下臉扭頭坐到一旁的女眷堆裡去了。
雖離男人們不遠,但臉上多少還有些怒氣,好在當場氣氛歡脫熱烈,誰也沒太在意。
一提到花街柳巷時,劉馳馳兇口莫名一疼,忽然間心被無端揪了一下,孟小仙的影子便在他眼前濕了。
他眼睛失神了半天,直到張有儀喊他吃酒方轉過來。
他心裡惦着長安方面的動靜,邊喝着酒邊問道:
“自那日一别後沒再發生什麼事吧?
”
張有儀這才回答道:
“哦,你們走後沒多久那姓唐的軍爺又帶兵回轉過客棧一次,别的不管,隻是一個勁問我你們後來的去向。
我當時隻回答不知道,又是一番客棧被毀後痛不欲生的表情,那姓唐的看問不出來便沒再說什麼,隻好徑直帶兵離開了,現在想來,也算是我又逃過一劫。
”
劉馳馳聽他所講,明白他所說的姓唐這人定然是骁騎尉唐枭無疑,這人是田令孜門下走狗,落敗之後肯定一時半會不會死心的。
“後來呢?
”他問。
張有儀接着說:
“過了一天,長安城裡的通緝令便貼了出來,我這才知道原來恩人你還是位除暴安良的義士,那田大統領的義子田桑榆是你親手宰的吧?
”
劉馳馳被他說得稍稍有些不好意思,說道:
“你别總恩人恩人的,在下正是通緝令上的劉馳馳。
”
張有儀顯然非常開心,面向李克用又問道:
“那這位恩人是?
”
劉馳馳替李克用答道:
“這位便是雲州捉拿使李克用李将軍。
”
話音剛落,張有儀表情頓時震驚不已:
“莫不就是聞名天下間的鴉兒軍首領李克用大将軍?
”
李克用笑着點頭撫須,一指自己黑布遮蓋住的左眼道:
“我還是聽人叫我李獨眼比較順耳。
”
劉馳馳大笑,張有儀一愣也跟着笑起來。
李克用本來生就一副膚色顯黑的大臉,此時酒意上頭,臉色已變得黑裡透紅,紅裡透着光亮,說話也較平日更洪聲粗氣起來。
“馳兄弟,我們今日隻管放下顧慮爽快喝酒,明日一早你陪為兄入長安進殿面聖,以後再不用顧慮田令孜那幫鳥人。
”
劉馳馳還沒反應過來,一旁的簡方卻提醒道:
“大将軍,我看還是慎重行事為好。
馳兄弟目前尚是在逃嫌犯之身,一日身份不脫,一日進長安城就恐有危險。
他神策軍總領手下十萬禁軍也不是吃素的,一進城,滿街上皆是他的眼線,你到哪裡跑去?
”
聽簡方這麼說,劉馳馳點頭:
“我也正煩心這事,别的我不擔心,隻擔心幾人,他們有人對我熟悉不過,認得我長相,如果給他們留意到了,多半是跑不脫的。
”
李克用問:
“兄弟擔心的是哪幾人?
”
劉馳馳:
“首當其沖的是王建。
”
“你說的是衛将軍。
”李克用問道。
劉馳馳點頭,眼神随即深沉起來。
“王建其人,于我曾有過知遇之恩,跟我近十年交情,曾情同兄弟,我曾在他門下做過多年陌者,所以他對我是再熟悉不過了。
”
李克用這才點頭道:
“原來你曾是他門下陌者,難怪你這麼好的身手。
”
劉馳馳長吐口氣,回道:
“俱往矣。
”
李克用懂他,點了點頭。
“我跟衛将軍雖同殿為臣,但素來沒甚交情,據悉他日前已投作田令孜一派,認了田賊為義父,如此說來我們又多了一大對手。
”
劉馳馳說道:
“正是,此人我已與他割袍交惡,他必處處防我,大哥你也務必小心,不可讓他知道了你我的關系,否則屆時對大哥不利。
”
李克用幹盡一碗酒,狠出口粗氣道:
“我怕他個鳥!
”
劉馳馳知道李克用平生坦蕩慣了,從未懼怕過什麼人,但又怕他耿直火暴的脾氣上來一旦得罪了王建,敵不過他和田令孜聯起手來背後冷箭,忙再三規勸李克用不要大意。
說了半天,李克用總算答應他暫不跟王建正面沖突,話雖說了,可劉馳馳總是擔心。
王建其人素來陰郁,寡少言語。
劉馳馳知道善思用謀是他的專長,如果說起謀略,這五代之主中無人可以望其項背。
此人如跟田老賊聯起手來對付李克用,恐怕多數李克用要吃虧。
如因自己原因害了李克用......
想到這裡,劉馳馳脊梁上說時間就起了身冷汗,不敢再往下想。
“這樣,”他說道:
“明日大哥還是自己帶人先去皇城面君,我入長安城一事暫放一放,等大哥你面君回來之後再作打算。
”
簡方聽完點頭,李克用沉思半天道:
“也隻好先這樣了。
”
說畢擡頭道:
“兄弟你切記哪也别去,就在張老闆的客棧等我。
”
“放心吧。
”劉馳馳點頭,端酒敬大哥一口喝完。
酒喝過三巡,幾個人的醉意都像這四周的夜色一般彌濃起來。
劉馳馳喝得七分醉意,借着解手離開的機會,他一人撇下他們,拎着隻麂皮的酒袋晃晃悠悠地蹿上了屋頂。
寂靜夜裡,遠眺長安,一片燈火闌珊,回憶連綿,如同夜煙般浮動起來......
這是大唐乾符兩年(公元875年)入秋的長安,帝國的都城保持着一如既往的繁華,隻是大家都很清楚,這一片笙歌繁華之中早已是暗流湧動。
大唐百年基業的大廈底下正醞釀着一股極其有力的颠覆力量。
這力量如同熱皿,一旦澎湃,将會變得一發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