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木魚鐘磬之聲不絕,日照當頭,場上一衆僧人在一年長的僧人領引下神情肅然垂目低誦着普度衆生的經文,誦經聲袅袅浮于半空,四周的氛圍當即便變得虔誠而且莊重無比。
劉馳馳在人從之中好不容易才找到位于前列的殷家座席。
老夫人微閉雙目,正全然入神地随場上僧侶默誦着經文,泠竹觀坐在一旁,靜不做聲地陪着,一雙美目目不轉睛地盯在場上。
這種大型的類似于弘法的宗教儀式,在她看來既是覺得神秘莊重又覺得新奇有趣,多少有些被這氣場所感染。
他扭頭望了望身後,看到那頂軟轎還在牆腳放着,心便放安穩下來。
原來他早料到今日報恩寺門口定會檢查得甚是嚴格,武器兵刃之類的是絕對難以帶入進去的,所以他靈機一動,便和甜兒商量将他和默餘的兵刃一起藏着這軟轎的兩根長杆之中。
這軟轎本是用于擡送老夫人的,誰會想到這裡面會另有玄機,連老夫人都不曾感覺出來,在左右手之下各放着一柄綠袖和一柄青虹。
劉馳馳擠過人潮坐到泠竹身邊,正待要說話,卻被泠竹一個眼神制止了。
他明白這是怕他打擾了老夫人,便立即閉口移到一旁規規矩矩坐着。
過了好久,墊場的誦經儀式方才結束。
磬鼓響罷,劉馳馳想站起身來透一口氣,卻見台上幾個長老模樣的僧人簇擁着一位身着錦襕袈裟的僧人走了出來。
看他頭戴的金頂毗盧帽和手裡拿着的九環錫杖,劉馳馳估猜他多半是這寺裡的方丈或者住持長老之類的。
果不其然,他還沒問,殷老夫人便對泠竹介紹道:
“這便是這報恩寺的方丈法源了。
”
法源方丈,須髯皆白,看似年近古稀,卻面色朗潤,精神矍铄,一派得道高僧模樣。
隻見他合十稽首,聲如宏鐘道:
“六月夏初,佛光普照,逢觀世音菩薩成道吉日,諸上善人雲集我報恩禅寺,莊嚴舉行西域聖僧難羅法師講經法會,因緣殊勝,實乃我報恩禅寺之一大幸事,古刹之重光!
阿彌陀佛……”
劉馳馳聽到這裡忍不住會心一笑,這寺院之内方外之地,原來也逃不過人情世故,阿谀奉承之擾。
方丈話語聲中,那西域的聖僧難羅法師便隆重登場了。
他本是這次盛會的主角,所以一登台上,人群立刻掀起一陣小小的騷動。
說實話,劉馳馳對他本人實在沒什麼好奇,但他跟劉馳馳素有淵源,又打過若幹次交道,可惜的很,兩人至今未曾正面交鋒過,所以,這還是劉馳馳第一次大大方方地端看他本人的尊容。
隻見此人穿着倒不甚講究,隻着一件灰黑色粗布袈裟,和苦頭陀有得一比。
面容略是黝黑,高鼻深目,頭皮之上還貼着一頭短密而油亮的卷發,看起來顯得有幾分邋遢不羁。
總的說來,和中原人士差别之大,一望便知。
方丈話術簡短,倒也沒費什麼時間,想來是年歲大了,也不便于久立。
想不到這難羅法師竟也是一臉嚴肅,不苟言笑中,還頗有些高傲的姿态,除了雙手合十随意緻了個禮以外,一語未發就下場去了。
劉馳馳這時候想起,這人原本是會說一口中原官話的,隻是發音不甚标準而已,不知道今日為何竟惜字如金,想來隻是耍耍權威而已。
想到這番僧油腔滑調,操一口不流利的中原語言和那挹翠樓老鸨兒調情的畫面,劉馳馳不禁暗自罵道:
“裝什麼X,還美其名曰聖僧,充其量花花和尚一名罷了。
”
說歸說,但是小聲一點,怕被老夫人聽見。
随即木鼓聲重起,佛樂悠揚,一群白衣翩跹的少年自大殿兩側列隊,步履有序地走到會場中央空地坐下。
劉馳馳看他們都是十五六歲模樣,一個個明眸皓齒,膚似脂玉一般,足足有百十名之多。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百子誦經?
”他扭頭向殷老夫人請教道。
老夫人微笑着點頭。
“劉公子,想不到你年紀不大,竟還見過不少的世面。
”言語之中頗有些贊許的意思。
這個來自千年之後異時空的年輕人竟還懂得這些佛門儀禮,着實不易。
他被誇贊得有些洋洋得意,其實若是李默餘在,定會揭穿他這個現學現賣的把戲。
此刻,連泠竹看他的眼神也帶着些閃光。
老夫人又含笑問道:
“那你可知道他們今日會一齊誦背哪篇經文嗎?
”
老天,他頓時後悔,現這個臉幹嘛,這不是實打實的要打回自己臉的架勢嗎?
老夫人和泠竹一臉笑容正期盼着他的回答。
尴尬!
“這個……”他說話間已開始有些支支吾吾。
“今個不是觀世音菩薩的成道吉日嘛”
說着話,甜兒打身後的人從中走了進來,一臉帶笑地看着他。
他恍然大悟,會意道:“不會就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吧?
”
泠竹立刻看向老夫人,一臉求證的目光。
老夫人笑容中更帶了一分欣喜,她贊許着點頭。
“不錯,不錯,着實不易啊!
”
他心裡一下釋然,立刻感激地将目光投向甜兒,此刻甜兒膚色紅潤,哪有一點生病的樣子?
老夫人不相信這短短時間甜兒竟然好得如此徹底,她猶自還有些懷疑:
“好了?
你方才的腹痛全然好了?
”
“嗯”甜兒笑着點頭,“多虧了韋郎中那一貼藥劑,果然喝下就見效了,老夫人你說神不神奇?
”
老夫人不敢相信道:
“這韋郎中的醫術何時好成這樣了?
”
她正要找韋郎中來問問,甜兒卻趕緊提醒她道:
“老夫人,韋郎中的事以後再問吧,百子誦經就要開始了。
”
殷老夫人忙把眼光折回到會場中央,再也不去管那韋郎中的“神奇”醫術了。
廣場中的少年們都已陸續到位,一個個排列齊整後盤腿而坐。
此時,從講經台的後側又走上了一名白衣“少年”。
這少年大約也隻有十七八歲模樣,膚若白脂的臉上微帶着絲澀意,目光靈動處卻有着一副沉靜的表情,拂風而過,他的一襲白衫在風裡飄曳個不停。
“好一個翩翩美少年。
”連殷老夫人都贊歎不已。
他光顧着跟甜兒交流眼神了,起初還沒太在意,聽了老夫人贊歎後,他才仔細看那少年。
“悟門!
”他立即被驚得愣站在了原地。
這明眸善睐、目轉伶俐的孩兒不是悟門又會是誰?
那粉白容顔上玲珑婉轉的一對大眼睛,不是悟門又會是誰?
悟門!
他險些抑制不住要叫出聲來,目光直視中,心潮在兇口處翻騰不已。
“你認識這少年?
”甜兒敏銳地捕捉到了他面容地變化,問道。
劉馳馳忙将思緒從百感交集中撤出,抑制住自己心頭激動,冷靜地點了點頭。
甜兒難以置信地笑了一笑,沒再追問下去。
這是多麼神奇的一個時刻,講經大會上領誦佛經的少年,竟然是自己失聯多久的悟門妹子。
可他終歸是劉馳馳,擁有着絕強自制力的劉馳馳,他能很快地平息住内心激動,冷靜地坐了下來。
他,決定暫不相認。
他很清楚地知道,如果此時貿然相認,既可能會讓自己的計劃功虧一篑,也極有可能就此破壞了悟門的計劃。
要不然,她這一身男兒裝束又作何解釋呢?
台下有住持大會的僧人朗聲介紹道:
“台上這位少年,即是從百名佛緣少年中甄選出來的少年領誦者—念持!
”
“念持?
”
“沒聽說過這名字啊?
”……台下衆人議論紛紛。
唯有劉馳馳,淚花幾欲奪眶而出。
持于念者,念馳也。
台上的悟門在萬衆矚目中盤膝坐下,目光沉靜處,秀口一張,一字一句誦讀道: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字字珠玑,如飲甘泉一般滲入每個與會者心間。
台下百名少年齊齊跟讀,少聲朗朗,仿佛一股清流迂回于九天之上。
劉馳馳和悟門相處半月有餘,幾乎日夜相守,朝夕相對,自然知道她對這《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滾熟得很,但卻沒料到她能在上萬人面前一字不落從容背完,那份自如讓他有些動容。
等念至“右録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經誦千遍,真意自現,早晚恭誦,自誠不息”,一部《心經》誦讀完畢。
場内一時間鴉雀無聲,既而片刻之後,掌聲雷動,歡呼聲、驚歎聲四起,直驚得廟宇間一群野鴿子撲啦啦齊飛到天穹之上,場面煞是壯觀不已。
百名少年齊齊站起身來,立于原地不動,等人群歡呼聲平息之後才依次組隊,有序離場。
劉馳馳目送着悟門背影離去,心裡暗自有些着急,他擔心一旦她自行離去,自己再去找她就不易了。
甜兒偷偷靠近他身側,嘴巴輕輕嘟哝道:
“煩憂什麼,這幫少年這幾日都不會離開這寺院的。
”
劉馳馳被她莫名講中心事,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她這是在寬慰自己。
他私下歎息一聲:
天底下女人最精,女人中尤屬獄族的山神最精。
(這話是純屬劉馳馳的無聊總結,讀者可不用記進心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