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頭很大,但要看在誰的眼裡。
螞蟻眼中的滔天巨浪,不過是世人潑出的一碗水。
世人眼中的滔天巨浪,在長孫無忌這尊大佛眼中,也不過就是舉手一按的事兒。
長孫無忌是宰相,而且是宰相班中第一人。
北衙禁軍少而精,歸皇室直管!
南衙禁軍則龐大數倍,皇帝也不能直接調動,要通過南衙來指揮,南衙指的就是宰相。
所以,執金吾闖到西市抓人,隻不過傳來長孫無忌一道口令,而且并非長孫無忌親自下的口令,因為這尊大佛還不知道負有京城治安的金吾衛假公濟私,跑去西市拿人了。
他隻是聽了黃縣丞源源本本的彙報,聽說這件越鬧越大的事件起因竟是源于一個自隴右來,今效忠于“大商賈”王恒久的人,一個名叫劉嘯嘯的人,便勾起了心頭舊恨,所以淡淡地說了一句:“本相接到密報
,西市王恒久欺行霸市,嘯衆作亂,着南衙理會一下!
”
宰相風範,一語盡出。
本相接到密報……
他接到了誰的密報?
沒有人會去問他,就算驚動了皇帝,皇帝也不會如此刨根問底,所以他說是密報,那就是密報,既然是密報,就是有含金量的消息,你得相信!
西市王恒久欺行霸市,嘯衆作亂。
這一句話,就給這個案件定了性質。
首先,錯肯定是王恒久一方,不用費心調查孰對孰錯了,揪住王恒久一派往死裡打,就是政治正确。
而且,案件的層次也限制住了,惡霸豪賈欺行霸市引發的大騷亂,
這樣一來事情鬧得再大,性質也就那麼回事。
哪怕隻有三個人舉旗造反,那也是造反,要上報天子的,但商賈們為了争利聚衆械鬥,這等小事就不用皇帝操心了。
最後一句:着南衙理會一下。
理會一下,這句含糊打得也好。
究竟理會到什麼程度,宰相大人沒說。
你自己領會吧!
按照慣例,既然上面定了調子,被定為受打擊的一方,就必須得受到秋風掃落葉一般的無情對待。
如果打壓太過了,上邊回頭即便打你兩闆子,心裡頭對你也是中意的,前途無量。
執行不力,那就是不唯上命是從,你會在上司心中被劃進黑名單的。
這些官場門道,南衙将領們自然也清楚。
所以,當宰相大人這句話傳到南衙的時候,南衙将帥立即就明白自己該什麼立場了,當下不惜動用軍驿快報,飛馳西市,撤回了軍隊。
今人也好,古人也罷,常受大人物被包裝過的光環、公開表現的行止所蒙蔽,以為他們就是如何的超脫于普通人。
其實要說他們的見識、智慧、手段、能力,那必然是遠超普通人的。
但要說七情六欲、愛恨怨憎,其實不但未必超脫于普通人,反而因為超脫于普通人的身份、地位、權力,所以會有放大之效。
戰國時期魏國中大夫範雎失勢,逃亡秦國,獻遠交近攻之策,被拜為上卿。
發達之後,落魄時于他雖有一飯之恩的,亦有厚報;哪怕隻是給了他一個白眼的,也要往死裡整,即是如此。
西晉時開府儀同三司的孫秀,僅僅因為潘嶽曾經對自己不夠恭馴,掌權後就對他動了手手,自言昔日潘嶽對他的怠慢,“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
又有那明朝嘉靖年間,新帝登基,贊歎王守仁的功績,決定調他入京任職,結果遲遲不得執行,最後皇帝反複催問,才給了王守仁一個有名無權的南京兵部尚書。
原因就是,當時權傾朝鮮,猶在皇帝之上的楊廷和從中作梗。
楊廷和也算一代名相了,雖然也有收黑錢、循私情的問題,但人無完人,總得來說,對社稷的功遠甚于過。
但是他和王守仁的老上司王瓊矛盾很深,就因為和王守仁的老上司不對付,就壓制着堅決不讓王守仁上位,哪來的宰相肚裡能撐船?
長孫無忌言出法随,說一不二多久了?
幾時還受過他人羞辱,當初因為賣了幢有瑕疵的宅子給褚龍骧,被那粗魯軍漢堵門叫罵,丢盡了臉面,一時在長安市上傳說好久。
長孫無忌沒有因此使人去收拾那個隴右劉嘯嘯,已然是極為大度了,而今劉嘯嘯既然犯到了他的手上,焉有放過的道理?
宰相大人一句話出口,風向立即就定了。
王恒久倉惶回到自己的住處,一連寫下十二道拜貼,遣人分送太仆寺、中書侍郎府、察院、左金吾衛、右千牛衛、秘書少監、中書舍人、京兆府、大理寺等官署,無一例外的,人不見,拜貼不接。
不但沒人接,之前曾往長安縣充當急先鋒的司馬興風禦史大人還風風火火直奔西市,當然,不是給他雪中送炭來了,而是當場指斥長安縣治理不力,禦下不嚴,竟爾鬧出偌大陣仗,要求從速、從嚴,懲辦
兇手。
并且繼續“風聞”,聽說此事罪魁禍首,乃西市“大商賈”王恒久是也。
如此一來,這位察院來的司馬老爺就把自己摘得一幹二淨了,之前往長安縣去要求嚴懲李魚,也隻是為官嚴正、過于負責,風聞消息,前往督案了。
亮明了立場,司馬興風就拍拍屁股一溜煙兒地跑了,态度已經表明了,接下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回去安份幾日罷!
何善光雖然談不上八面玲珑,長袖善舞,卻也不是一個強項令,黃縣丞各處遛達一圈,腿都跑細了,氣喘籲籲趕來向他彙報時,他才聽到長孫無忌對此事的态度。
何善光登時松了口氣,有長孫無忌這句話,這件事就鬧破了天去也不用怕了,宰相大人自然會用他的袖裡乾坤功夫,去補這天!
何縣令馬上吩咐道:“如今案情,已是大明了。
黃縣丞,麻煩你再回衙門一趟,速速把李魚及那李伯皓、李仲軒釋放!
”
黃縣丞氣還沒喘勻,趕緊答應一聲,直奔長安縣衙去了。
何縣令緩和了一下情緒,看了看那被裝了車,蓋得嚴嚴實實,一車車正運走的屍體,吩咐捕快們道:“調用西市署……算了,你們叫上鄰街商戶打更的人一起,速速把街巷各處洗掃幹淨!
”
何縣令說完,便轉身看向巍峨靜立的“東籬下”,沉聲道:“去!
拘王恒久到案!
”
隻有四個衙役,向他一抱拳,拔足便向東籬下行去!
走向東籬下的隻有四個人,外邊卻有長安縣馬快步快、捕虞候一幹人等,武侯鋪、不良人、街使、巡使等一幹官員的随從,若遇抗法,“東籬下”頃刻間就得上演一出全武行。
樓上樓,最高層。
常劍南穿着大袖,赤着雙足,踩在原木的地闆上,俯瞰着街上情形,許久許久,長歎一聲:“想不到,那李魚真是一個福将,這件事,居然這麼快就塵埃落定了。
”
在他身後,站立着兩個人,兩個中年人,身體已有些發福,但站立的身姿卻依舊挺拔如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兩人必是百戰老軍出身,哪怕是有些鈍了,依舊是兩柄殺氣逼人的刀!
其中一人沉默了一下,道:“大哥覺得,還不夠?
”
常劍南輕輕搖頭:“不夠,不夠!
須得破而後立,才能氣象一新!
現在隻動了一個王恒久,一個賴躍飛,元氣未傷,何談破而後立?
”常劍南微微蹙眉,帶着憂色,看向鱗次栉比的連綿建築:“你們應該知道,這西市之主,在我之前,就沒一個人能坐穩三年。
外敵、内患,觊觎這個聚寶盆的人層出不窮!
直到我坐在這個位子上,十年了啊
……”
常劍南緩緩地道:“我想留給良辰美景一座穩如泰山的‘東籬下’。
她們還年輕,隻要穩上十年,她們就成熟了,就有能力控制這裡!
她們,需要時間培養自己的人!
”
另一個老軍忍不住道:“大哥,兩位賢侄女兒正當青春年少,也該為她們考慮成家了。
若是挑得兩個少年俊傑輔佐,豈非也能替她們有所分擔?
”
常劍南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的神氣,半晌才道:“我的時間不多了,我沒時間幫她們挑女婿,隻能……先替她們打好根基。
”
常劍南忽然回身,望着他:“你知道我給她們留下的遺囑是怎麼寫的嗎?
”
那個老軍下意識地摸了摸兇口,那裡就揣着常老大半年前寫下的遺書,須臾不曾離身。
那老軍搖了搖頭:“屬下不知!
屬下隻負責,到時候把它交到兩位姑娘手上!
”常劍南笑了笑,沉默片刻,道:“還是有些遺憾,四梁八柱十六桁,倒下的太少啦!
倒下的少,就還立得住!
想重建,難喽!
那些尾大不掉者,等我一死,難免對她們姐兒倆生出輕視之心,隻能交給她們自
己去撲騰了。
”
兩個老軍聽他坦然交待後事,臉上不禁露出黯然之色。
常劍南輕輕籲了口氣,道:“洪辰耀那老小子,倒還懂得進退,沒往裡摻和。
他既然沒有往上爬的野心,那就讓他輔佐我的女兒吧。
叫人去喊一聲,讓他從少華山趕緊給我滾回來!
”
兩個老軍難得地露出一絲笑意,輕輕颔首:“是!
”王恒久房間的屏風後面,支着一張床榻,那是王恒久平素午睡的所在,此時那榻上卻躺着一個人,斷了一臂,皿把床榻都浸染了。
他大腿上插着一口短匕,直沒至柄,最駭人的是,額頭釘着一口飛刀,射
入足有三寸。
但他居然還有氣,生命力也是頑強,隻是身體時不時地抽搐一下,看起來受了如此嚴重的傷,生命力再是旺盛,也隻是在緩慢地流逝而已。
王恒久望着榻上昏迷的賴躍飛,輕輕歎了口氣:“天不佑我,生出李魚這樣一個怪物來,我苦心經營,十年心皿,盡數毀于一旦啊!
”
榻前單膝跪着七個青衣人,臉上身上,也有傷痕,但看得出來,傷勢皆輕,不影響行動。
頭前一人道:“大梁,我們護送你離開吧!
”
王恒久搖頭輕笑:“我無處去!
隐姓埋名,苟延殘喘?
對一個曾叱咤風雲的人來說,生不如死!
”
他閉了閉眼,仰起頭來,看着屋頂的承塵:“你們一定很奇怪,我發了什麼瘋,要挑起這場大陣仗來,奪個四梁之首的名号,真就那麼重要嗎?
我們不是江湖人,名号,沒有實實在在的利益重要!
”
他緩緩轉身,看向七人。
七人垂首道:“我們是大梁的暗影死衛,隻管聽命,不計其他!
”
王恒久道:“但你們心裡,一定難免存疑,甚而不以為然。
我告訴你吧,我争的,不是名!
是實實在在的利!
常老大,身患絕症,命不久矣……”
七個死衛霍然擡頭,驚訝地看向他。
王恒久淡淡一笑:“常老大沒有子嗣,就算有,這西市之主的位子,也從來就不是父死子繼、世襲罔替,而是能者居之!
所以,他若死了,這西市王的寶座,換誰來坐呢?
”
七個死衛依舊驚訝地看着他,在他們心中,天神一般鎮壓在上方,似乎永遠都不可撼動的那個人,居然身患絕症,就快死了?
王恒久道:“這件事,我知道,喬向榮知道,第五淩若也知道。
隻有我們三個。
但第五淩若負責理财與放赈,況且一個婦人,根本無緣問鼎至尊寶座,所以有機會的,隻有我和喬向榮!
”
說到這裡,王恒久慘然一笑:“可惜,我輸了!
”
他默默轉向依舊殘喘着的賴躍飛,輕輕一歎,忽然伸手,拔出了插在賴躍飛大腿上的匕首,賴躍飛一動沒動,腿上都沒噴出多少皿,估計也是沒有多少皿可流了。
王恒久雖不會武,手卻很穩,将匕首的尖對準了賴躍飛的咽喉,狠狠往下一捺,賴躍飛猛地抽搐了幾下,漸漸癱開了手腳。
王恒久一寸寸地拔出匕首,慢慢把帶皿的匕首橫在了頸上。
七個死衛駭然,身形向前一動:“大梁!
”
王恒久橫着匕首,道:“這些年,我沒虧待過你們!
這一次,我把所有的錢都給你們!
就在榻下鐵匣之中!
最後,我隻有一事相托,隻要你們完成了,天下之大,随處逍遙,再不必受人約束!
”
七人首領顫聲道:“大梁!
”
王恒久一字一頓,恨聲道:“我一死,他必戒心全消,方便下手!
給我殺了他,毀我夢想、壞我一生的李魚!
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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