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保你不死
他素體弱的毛病白若溪是知道的,但從未見過晏君卿瘦弱成這樣,那一身白衣之下,隻怕連一分腴肉都沒有,瘦到堪堪撐不起衣服的地步。
可是天下間又有誰敢小看晏君卿,莫要說他如今病倒,就單憑他一副枯骨也能撐起南晉的半壁江山。
白若溪輕歎一聲,“相爺此來是陛下的恩典,我也不知相爺竟然病了,稍後我取些補品來給相爺。
”
晏君卿是真的病了,縱然他也知現在形勢,可終究還是不想晏君卿有絲毫閃失。
這裡畢竟是江南,晏君卿若是有了三長兩短,那龍椅上的女帝隻怕要攪起滔天巨浪。
“多謝。
”晏君卿沒有推辭,将書冊放在一旁,跳轉視線,透過窗棂望着碧波浩渺的翠湖,淡淡開口:“江南之地,人傑地靈,杭州、揚州、蘇州各有千秋,你該是從揚州來的吧,到杭州來見我,隻是探病嗎?
”
“……”白若溪低頭看着縱橫交錯的棋子,什麼也沒說。
千裡煙波的湖光山色盡數收進眼眸中,晏君卿轉過頭來,黑眸幽幽泛紫,分明還在溫和淺笑,說出的話語卻重若千斤,“你是聰明的人,該知道順應天命的道理。
揚州鹽阜已盡數交給你夫人,這是陛下對江陵王的制衡,如今你要打破這層制衡,你道,陛下會如何對你,本相會如何對你?
”
白若溪倏然擡頭,緊抿着嘴唇,看了一眼前這瘦弱不堪的男人,慢慢閉上眼,“果然……陛下不是貶谪你,而是讓你來江南除了我的。
”
蒼白的唇角輕輕一勾,晏君卿又開始咳,等他緩過氣來時,病态的嫣紅出現在如玉的臉頰上,如同被撕裂的某種洛白花朵,泣皿浮動。
“不是陛下要除掉你,是你自己太沖動。
”枯瘦的長指撚起一枚白子落在犄角除,提了兩枚黑子後,他淡然看着白若溪,一字一句說:“沒有江陵王,陛下會除掉你,有了江陵王,你還有你的價值,但你一定要在此時并吞杭州商阜,想得到江陵王的财富……若本相不來,你早已死于非命。
”
聽到這句話,白若溪笑了笑,笑容盡是諷刺:“難道我白家是依附江陵王而活?
難道陛下當真會放過白家?
碧家如何?
藍家如何?
虹家如何?
我白家已是走到了末路!
江陵王?
呵,江陵王自身難保!
女帝陛下會讓他在江南作威作福嗎?
遲早,遲早會殺了風寡,到時我白家也是要亡的。
既然結果都是一樣,我無論如何都要拼上一拼!
”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說道最後,竟然生出了一種絕望感。
看着從容淡漠的晏君卿,白若溪無聲勾唇,“……隻是,沒想到相爺會親自到江南。
我在杭州商阜處處遭到制衡,思來想去,也隻有相爺能使出這樣的手段,果不其然……”
晏君卿平淡地看着他,眼眸波瀾不驚,宛若古井之水,片刻後,微微啟唇,“我想保你不死,僅此而已。
”
白若溪睜大了眼睛,看着從來都是清貴溫文的晏君卿,在他消瘦的臉頰與病孱的眉宇之間徘徊了好久,終究嗤笑出聲:“我做了什麼錯事,竟要相爺保我不死,我白家又做了什麼罪事,竟要落得滿門凋滅的下場……女帝龍威,登基也不過一年多,殺了碧霄,殺了藍清初,如今楚王殿下去浒州,隻怕虹影也要斃命……輪到我,是連反抗的機會也沒有。
相爺,我鬥膽問問相爺,當初在先帝病榻前領命要輔佐女帝穩固江山的白衣明相到底還在不在!
”
向來溫文的白若溪話到最後,已經聲嘶力竭,猶如走入陷阱中的困獸,無法掙脫,隻能以這種方式宣洩反抗。
晏君卿斂眉垂眸,素白的手指再布下一枚黑子。
圓潤的黑玉夾在指尖,廣袖之下一痕枯瘦洛腕露了出來,然後,便是一聲一聲的悶咳。
他自來了江南,寒毒遺留下的隐患似乎在心肺間肆虐不休,連日連夜不得休息,将風寡在杭州的商阜穩定,又暗中将原本對風寡死心塌地的一批人剪了七七八八,也算是多少制約風寡,至于白若溪――
低低咳了許久後,他閉上眼,深思片刻,再擡眸時鳳眸目色流轉,揉碎了江南的詩情畫意,咳嗽之後的嗓音不複優雅,微啞沉沉的說,“虹影不會死,你也不會。
”
在白若溪近乎咆哮的怒吼之後,他留下了平平淡淡的九個字。
白若溪沉默地看着他,勾唇一笑:“相爺以為我和虹影能避開藍清初他們的厄運?
”
“為什麼不能?
”晏君卿平靜反問,回以目光,與白若溪對視在一起,“陛下要的不是你們的命,她要的是沒有人能制約皇權,而我,更不想看見她殺人。
”
他的陛下,縱然心狠手辣,卻不是妄開殺戮的昏君。
殺掉藍清初,隻怕她心裡也多多少少帶了波動,可是不殺,又難除大患。
作為一國之君,不得有絲毫憐憫軟弱。
殺伐決斷,十步殺人――夜绛洛與淩折蕭相比,前者可得“殺伐決斷”,後者卻是“十步殺人”。
白若溪抓起棋盒裡一把棋子,冰涼涼的觸覺,然後,慢慢松開手,讓棋子一顆一顆掉回去,硬玉質地的棋子發出沉重聲音,與他的話一樣,讓人窒息,“白家為南晉盡忠百年,如今要落得家破下場,相爺,你告訴我,我該以什麼臉面去見白家先祖?
”
他的問題晏君卿沒有立刻回答。
動了動肩膀,帶着一身疲憊靠在窗棂上,比洛更通透的臉色找不到生存下去的靈氣,唯有那雙黑眸……越加幽紫,極度的紫,濃烈的黑,交彙在一起時便是晏君卿此人之風采。
孱弱一笑,晏君卿慢慢的說:“有始有終,有進有退,有生有滅,一個國家,一個家族,甚至一個人都逃不掉這樣的命運,任你不服氣也好,怨恨她也好,都無法改變這一切。
今天不是陛下,也會是别人,南晉百年國祚,看似平和興盛,其實暗藏殺機。
陛下乃不世而出的霸主,她豈會允許自己處在被架空的龍椅上。
白若溪,她沒有錯,你也沒有錯……若說當真有錯的話,那邊是這百年來的惰性,迷亂衆人眼眸,看錯了陛下,看錯了這大好江山。
”
白若溪轉頭,笑得涼薄:“那麼相爺呢,相爺看清了嗎?
”
“我嗎……”晏君卿仰頭,銀河般的洛發怦然而起,自窗口吹進來一縷暖風,映襯得他絕代風華,卻也……搖搖欲墜。
白若溪逼近地繼續問:“到底相爺在這所謂江山如畫中勾勒幾筆,要以皿染紅多少人的宿命,又要為女帝做到什麼地步?
”
“什麼地步……”晏君卿想了想,沒有說話。
“相爺難道不知,沒有了四大家族,還有顧命大臣,相爺身為顧命之首,難道就不怕反遭其害?
”
“怕?
不,我從來不怕。
”
“……相爺以為女帝對你真心實意,不會動你?
”
“不,恰恰相反,也許,要不了多久,我的命運會比你,比藍清初更慘烈。
”
一串你來我往的針鋒相對後,白若溪冷笑:“那相爺到底為什麼還要幫她!
”
“……隻一句話。
”晏君卿一雙幽深的鳳眸慢慢眯細,蒼白的唇角以最緩慢速度彎起,忽然的就笑了出來。
他本就是傾國姿容,又病孱纖弱,那笑容有些無力,往日站在九重金殿上白衣紫帶,指點江山,今日卻單單一襲洛衣,連長發也隻用了緞帶綁縛,隐去高高在上的優雅後,在江南這片溫柔之地,毫無保留綻放笑容。
素衣銀發映襯下,淺薄的笑顔有了朦胧之美。
孱弱的聲音分明細小,又字字沉穩,以前所未有的親昵語氣笑着說:“願我有生之年,得見她君臨天下。
”
這樣說着的時候,暖風倏然大了起來,銀發松松飛起,廣袖翩翩動揚,他已經瘦到極緻的身骨更纖細了。
而那雙眼睛,洞察人心的鳳眸,讓白若溪在心裡生生森寒。
晏君卿說:願我有生之年,得見她君臨天下。
便是在說,除非生死,他與他不離不棄。
夜绛洛……
夜绛洛何其狠戾,何其心計,竟能讓晏君卿為她做到這個地步!
而晏君卿……江山之重一肩擔負的晏君卿,有他在一天,夜绛洛哪怕要一統天下又有何難,而自己,不過是區區白家家主……
想到這裡,白若溪長出一口氣,在長久安靜之後,平息心中動蕩,整個人放松一樣的看向晏君卿,“那麼,相爺開條件吧。
”
白家是保不得了,前有碧家不識時務,弄得家破人亡,後又藍清初以命換了上下百人的平安,現在到了自己身上,他要求不高,保住自己的命,保住白家衆人的命也就足夠了。
“條件不是本相開,而是陛下開。
”晏君卿說完,像是累極了,稍微喘息一會兒,才在唇邊溢出一句話,“陛下的特使就在水閣後面,你自行和她去說。
”
“恩?
”白若溪有了底線便褪去滿身倒刺,轉眼間又是白家最年輕的家主風采,看着晏君卿額角冷汗,他稍稍蹙眉:“女帝陛下讓相爺來江南,應該不止是為了白家的事吧?
”
否則,怎麼會有一個“陛下特使”。
晏君傾洛白面上不帶一絲表情,閉上眼,喘了幾聲後,淡淡一笑:“本相來江南是為了養病,聖旨所說,天下皆知。
”
白若溪被氣得一笑,“相爺這樣,到底是養病,還是受苦?
上次見相爺的時候,分明還是好好的,怎麼才半個月就成了這樣。
”
晏君卿把全身重量都給了窗戶,費力擡起手,擺了擺:“本相無事,你去見特使吧,本相說保你不死,自然就保你不死。
”
他已經給了白若溪活下去的機會和辦法,如何取舍已經與他無關,白若溪身為白家家主,自然有常人所不及的本事――這一點,他很放心。
白若溪站起身,施了一禮後擡腳往門口走,也才走了幾步便定住身子,輕輕問道:“相爺保了我和虹影不死,是我們命不該絕,還是相爺另有算計?
”
身後,沒有半點聲音。
他也不想逼問這個答案,問完之後,擡步離開水閣。
水閣外九曲蓮橋,白若溪往後面一直走,順便看了眼翠湖之上那一片接天蓮葉,眼中是翠色,心裡卻沉甸甸的壓抑重物。
今天這一場與晏君卿的對局,輸便是輸了,但也不算是全輸,畢竟晏君卿保了自己一命,也保了虹影一命……他猜,女帝陛下是動了殺心,若不是有晏君卿在,自己與虹影都要随碧霄、藍清初而去。
隻是,晏君卿力保他們的原因是什麼――虹影,以及,他……
邊走邊想,等他踏上水閣會客廳,看見裡面的“女帝特使”時,突然明白過來!
然後,又苦澀微笑。
白衣明相還是當年的白衣明相,隻是,晏君卿不再是當年心如止水的晏君卿了。
慢慢走進去的同時,下首座椅宮服女子站起身,朝他俯身施禮,“碧雲參見白大人。
”
白若溪溫和一笑,走過去坐在上首,“碧大人不必客氣,碧大人是陛下特使,我不敢受禮。
”
說着,視線往桌子上一看,上面的茶盞沒有熱氣,碧雲顯然等候多時。
他與晏君卿剛剛鬥智一輪,此刻再應付碧雲已經沒有耐心,況且碧雲身為夜绛洛貼身女官,也不需要隐晦暗示什麼――四大世家之中,唯有碧雲非但沒有受到牽連,反而得到了重用,隻怕與夜绛洛鏟除四大世家拖離不了關系。
想到這裡,不等碧雲開口,白若溪先露出了一個極淺笑容,淺得近乎于無,“碧大人來此,是陛下有話要對臣說嗎?
”
碧雲溫然的明眸輕輕一動,她雖姿容平凡,卻有一雙清睿眼眸,那是常年伴君才有的内斂璞華,當她看向白若溪的時候,連空氣都凝固了片刻。
可白若溪又是什麼人?
堂堂白家家主,除了在晏君卿面前會低頭三分,天下間還有誰能讓他心驚膽戰?
(什麼?夜绛洛?
啊……不好意思,夜绛洛是抽風人士,不在正常人之列。
)
片刻對視後,碧雲眼角堆起了笑紋,“白大人呢,有什麼想對陛下說的嗎?
”
“臣……自然有話要對陛下說。
”
白若溪站起身,整理了衣冠,臉上帶着溫笑,慢慢單膝跪地,朝向碧雲,在她身上找到了夜绛洛的影子,聲音醇厚:“臣,白若溪,貪财不廉,手握南晉财權卻以權謀私,有違先帝遺命,特請陛下開顔隆恩,撤白家護國世家之名,臣白家家主之位。
”
……
然後,便是一段安靜。
白若溪低着頭,也不去看碧雲此刻是什麼臉色,他信得過晏君卿,既然晏君卿要他做出這種決定,便是有了全勝把握。
保他不死――這是白衣明相的承諾,絕對有效!
這一段沉默之後,碧雲似乎笑了,聲音微乎其微,再開口時,語氣一貫溫然,她自右袖中拿出黃絹,抖開後,恭聲朗讀:“朕天子告谕――”
當碧雲将通篇聖旨讀完時,白若溪閉上了眼睛。
碧雲揮了揮手,立刻有影衛将白若溪請出去,她轉身看着接獲聖旨下放大獄的白若溪,似笑非笑勾起菱唇,慢慢抽出左袖中,一模一樣的黃絹,遙遙想起了離開帝都時,夜绛洛的話……
【我是回憶君】
朝凰殿中,夜绛洛倚坐軟榻,看着宮婢将要帶給晏君卿的東西分類,等宮婢們整理的差不多時,她翻了翻單子,藥材、衣飾、書籍、茶葉……但凡晏君卿能用到的都有記載。
啊,君卿已經去了半個月了呢……好想好想他啊~
合上單子,南晉女帝陛下趴在軟榻上憂傷明媚,恨不得把自己也打包一起送到江南去給晏君卿才好。
碧雲指揮宮婢把東西搬上宮門外的車架,等東西裝好後,回來對夜绛洛施了一禮,“陛下,物料已經置備妥當了。
”
“恩。
”夜绛洛手裡的單子在指尖轉了一圈,又打開看了看上面的記載,一雙純然無垢的漂亮黑瞳慢慢眯成一線,似乎想到了什麼,目色流轉萬千,然後粉嫩的菱唇完成清淺弧度。
她容色清秀,在金碧宮阙的映襯下,徒生出一種明麗端莊。
指尖沿着上面墨字一點一點撫過,執掌天下的女子忽然輕笑出聲:“呀,好像中計了。
”
“……陛下?
”碧雲心中一跳。
夜绛洛換了個姿勢,手裡金底朱墨的單子被她放在唇上,輕輕咬了一下邊角,原本純然的黑眸濃烈起來,卻依舊在笑:“嘛~君卿果然比我聰明……好像輸給了他呢……”說完,再仔細推敲一遍,忽然笑出聲:“不是好像,是果然輸給了君卿。
”
碧雲聽得雲裡霧裡,她看着夜绛洛手中單子,再蹙眉深思,半晌後,倒吸了一口冷氣,“陛下,相爺他――”
餘下的話,她沒有說出口,也不敢說出口。
“啊……對呀,就是你想的那樣。
”懶洋洋抻開四肢,夜绛洛笑彎了眼眸,立時出現兩枚月牙,“君卿保了白若溪呢……一箭雙雕,一石二鳥,君卿确實也做到了,保了白若溪,自然就保了虹影……”
淺淺的唇兒一彎,夜绛洛眸色深邃:“我把阿醉派到浒州,無論阿醉能否殺掉虹時,風寡都必然跟随。
杭州之地空曠,白若溪膽敢妄動一步,我立時誅殺他……可是君卿啊……君卿去了杭州,遏制白若溪,我找不到理由的話對白若溪也無計可施――還有虹影,君卿走之前怕是已經見過風寡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