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馬越的眼前有一副天下的地圖,他會現整個天下已經打成一團。
現在他不需要一張地圖,自江東軍登6徐州廣陵郡後,從天下各地來的戰報密信就沒停過。
他已經知道,這是一場波及整個中原的大戰。
從冀州關外到東海之濱,從長江以北到塞上草原,從潼關古道到西域蔥嶺。
每個地方,每時每刻,都在爆着戰争。
這個時代的信息傳遞盡管還停留在人力的基礎上,但各地官道上消息傳遞的途徑卻并不慢。
每隔十裡一個亭驿置,帶着信件的騎兵十裡一換馬,百裡一換人,信件一日能夠奔馳上千裡之遙。
騎卒有累倒者,駿馬有跑死者。
即便如此,還是跟不上戰報的傳遞度。
戰局瞬息萬變,上一封信件的傳遞騎卒才奔出二十裡,第二封求援信便已經啟程。
戰争一開始的三天裡,涼國在各地累死的戰馬便過百匹。
可這個時候,沒有任何人會為那些跑光最後一絲生命力的戰馬悲傷。
他們的袍澤死亡度,遠遠過了這個數量。
呂布在鮮卑腹地傳信遙寄來鮮卑賢王步度根的頭顱,大戰告捷,告知涼王接下來他要驅兵東進,一句蕩平雄踞在幽冀以北的鮮卑大王轲比能。
馬玩所督帥的西域聯軍已經入侵打下貴霜帝國三個郡大小的土地,貴霜帝國的皇帝已經投降,欲與涼王議和,因此馬玩駐軍貴霜邊境,傳信告知馬越,等待下一步指示……不過馬玩在戰報之外還夾着一封私信,這不是能在宮議時能被打開的那種。
信上說,隻要馬越一句話,他就能幹沉這個雄踞西邊的帝國,把涼國兵馬打到太陽落山那邊去。
馬越笑了笑,這是數日以來唯一一個讓他自内心笑出聲來的‘戰報’了,揮手寫明了如今的情況,告訴馬玩如果不想回來就在那邊建國吧,如果回來,或許可以趕上明年第一場雪。
他有些後悔把自己最親近的同姓異兄弟派到那麼遠的地方,短時間内回家都成了重大問題。
事實上馬越對于此時的天下格局并不抱有樂觀情緒,他這個涼王,可是真真正正地在對抗這個時代的半個世界啊。
此前一路順風順水,導緻了如今這個結果。
盡管大多數戰略部署都不是錯的,與鮮卑開戰也好、與貴霜沖突也罷,甚至于與江東的争鬥,這些事情單個提出來都是無比正确的選擇。
與江東作戰,關系到天下能否重歸一統,封建帝國隻能有一個政府,諸侯混戰永遠都是内耗實力的錯誤選擇。
而與鮮卑大戰也是刻不容緩,轲比能是鮮卑少有的明君,如果不在這個時候将它們打垮,待其實力恢複還是會南下作亂。
與貴霜的沖突,更關系到西域二十七國這個大涼後方的穩定,與奠定天朝上國尊貴的基礎。
可是湊到一起,即便是強若涼國,也顯得力不從心了。
如果不行,馬玩就在貴霜建國吧……那些幫助他的老兄弟們大多封侯拜将,成為名動天下的大人物,唯獨馬玩這個最早追随他的夥計在西域操勞半生,整個一生都能概括為簡單的‘西讨’二字。
即便是建國,哪怕将來不尊他馬越的号令,都無所謂了。
從來,都是馬越對馬玩不起,猴子哥對馬三無愧啊!
馬越清楚,這場中原大戰的漩渦會拉進每一個企圖渾水摸魚的諸侯,等待他的将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大戰。
勝,則一統江山。
敗,便屍骨無存!
你們來吧。
你們來啊!
……
馬越這幾日收到的戰報比先前一年收到的還要多出很多,但這天下不僅僅他一個人因此而感到憂愁。
涼王的憂愁僅僅是怎麼打,先打誰……更多的人,雖然憂愁的原因不盡相同,但目的總是一樣的。
荊州,襄陽。
劉備坐在府外涼亭中,手中捏着一封書信愣。
院落中的桃子熟了,可劉備的心卻掉入了兩難的選擇。
有些人心裡,這場仗為的是一戰而定天下,如馬越,如孫堅。
而在有些人心裡,這場中原大戰隻是翻身的契機,起先劉備認為沒人這麼想,但是現在,他不這麼想了。
因為他知道,洛陽的丞相與皇帝,或許都是這麼想的。
他手中的二尺黃絹,便出自洛陽皇帝與丞相的手筆,十年無诏書入荊,這頭一糟的手诏,便是要他劉玄德起兵東進豫州,截斷豫州僞牧馬岱與涼國徐州方向的聯系。
“唉……”
劉備歎了口氣,他已經有許多年沒有奔馬打仗了,如今頂上生白,沒等到天下太平,卻等到了這麼一封诏書,令他心中墜石一般難過。
一樣的事情,江東人也不是沒找過他。
草木皆兵的時代,誰會忽視這樣一個手握荊州數萬兵馬的牧守劉玄德?
尤其他還是那麼地古道熱腸。
打架嘛,自然要拉上敢動手,還敢下死手的幫手。
這個時代諸侯裡這樣的猛人并不多,但劉玄德算一個。
孔融一封信,劉玄德直沖北海國殺潰管亥數萬大軍;徐州有難,依然是這個劉玄德直面馬越,為徐州吏民赢得喘息之機。
甚至此人麾下的兵馬能擋住小霸王孫策的攻勢,誰敢說他不行?
仁義僅僅是他的特點,但不是他的身份,由内到外,他仍然是這個波濤洶湧的大時代下名傳天下的諸侯。
而如今的這個時機之下,作為諸侯又哪裡會不伺機而動?
隻不過,他還沒有想好打誰!
“将軍,您該下定決心了。
”諸葛亮微微拱手,對劉備說道:“張、黃兩位将軍已将各處兵馬集結,是阻隔豫州馬伯瞻還是南下進兵江右岸,皆在您一言之決。
”
諸葛亮沒有稱劉備為主公或是使君,這個時候,劉玄德是将軍,就像他的官号一般,鎮東将軍。
朝廷的鎮東将軍。
這個官位相當于涼國的大都督,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一個不受制于丞相的州牧與将軍,朝廷對他的約束力便僅僅在于他的心裡。
朝廷一封诏令傳至荊州,根本不需要他做什麼打算,直接開始大規模的兵馬調動,這都是應該的。
但是到現在這個時候,人們或多或少都會有自己的一點兒想法,就比如劉備……他看了看諸葛亮,堅毅剛烈的臉上第一次露出猶豫,不像從前那麼頑強。
他問道:“孔明,如果我此次聽命,朝廷結束這場紛争,需要多久?
”
自朝廷诏令到荊州,作為劉備麾下第一幕僚軍師,諸葛亮始終沒有就這個事情上給予劉備一絲一毫的建議。
劉備知道諸葛亮是怎麼想的,但他确實無法自己下定決心,此生也隻有這一件事讓他茫然猶豫。
朝廷,真的有平定天下的能力嗎?
“既然主公問,亮便為您籌謀一次。
”諸葛亮抿着嘴拱了拱手,面色帶着肅然之意,說道:“無論主公怎麼做,荊州都将陷入戰亂,這是無法避免的。
幫助朝廷,便要與豫州馬伯瞻、徐州徐公明、冀州關雲長、青州杜伯候為敵,而南面江東一直有侵吞荊州之意,甚至屯兵白帝的董仲穎也會渡過長江向荊州進兵……若主公欲尊诏,便要做好玉石俱焚的準備。
”
“即便翼德将軍迎戰馬伯瞻、文長戰徐公明,漢升子龍防青冀,主公親率兵馬敵江東,也難有必勝之把握。
”諸葛亮看着劉備,眼底帶着些許憂心說道:“主公以死志報國,朝廷也未必能在十年内收複天下。
江東有長江天險,易守難攻。
即便朝廷奪了潼關,拿下三輔,隴關是萬萬難以攻取的,西涼地處高山,身後又有高原瘴氣相助……馬越不死,涼國不亡。
”
“這麼說,難道孔明并不看好朝廷?
”劉備閉目思索,半晌才說道:“朝廷即無天險,也難與涼國對抗……”
“主公是知道在下的,不過一介書生,也嘗習農事,隻求在天下混戰之際保命罷了。
”諸葛亮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深吸了口氣說道:“像主公這樣的人,能活到現在已實屬不易,對于諸侯而言,何為對、何為錯?
相攻互伐,誰在乎黎民百姓?
”
因為生活的經曆,諸葛亮的成長中伴随着颠沛流離,他很清楚百姓想要的是什麼,百姓所想要的僅僅是活命罷了啊!
可在這個時代活命已經顯得太難了。
以諸侯之身立命者,百姓黎民追随者,哪個不是心機深沉的野心家?
哪個還會在意少數人的性命?
“如今最能制止天下紛亂的隻有涼國與江東,朝廷是為正統,但如果為了這個正統去再将天下拖入十餘年甚至更久的亂戰,值得嗎?
”諸葛亮沒有再說話,其實很多事情劉備是清楚的,到這個時候,誰都不着急了,隻需要等劉備想清楚最後的鋒刃所向,便可以了。
無論劉備最後做出的選擇是怎樣,荊州上下,都不會有人埋怨。
哪怕追随主公玉石俱焚,迎戰八方人馬,他們也不會畏懼。
因為劉備是這個時代唯一一個做夢的人,當禮崩樂壞,堅持就變得尤為艱難。
他們是為了這個夢而聚攏在一起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