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
滔天的權勢與萬衆旌旗的威壓,使天下最繁榮的大都會黯然失色。
整整七日,洛陽城的街頭巷尾除了身着铠甲的覆甲士與高頭大馬踏在地上的蹄聲之外再無别的身影與聲音。
直刀大馬拱衛起的将權在這個時代很大程度上已經超越了皇權。
甚至于,這種将權還被皇權所承認。
權力的移交,始終掌握在太皇董太後的手中,馬越輔國,董太後将權力交給馬越;袁紹當朝,董太後又将權力放給袁氏。
将相的紛争表面上皇室左右為難,實際上仍舊延續劉宏時期的制衡策略。
隻是這一次……沒有人能阻擋将權淩駕相權之上了。
馬越要殺袁紹!
皇宮,永樂。
這裡是太皇董太後的寝宮,近日沒有朝議,涼州少将軍馬休的死使整個朝廷機器停止運行,連一封書信都送不出洛陽城,連朝會都停了。
這一日,陳王劉寵拜谒董太皇太後。
“劉寵拜見太皇太後!
”永樂宮裡,劉寵躬身下拜,模樣沒有絲毫做作。
倒是太皇董太後不見了與馬越會面時的倨傲,起身擺手扶起劉寵說道:“陳王快起來,在老身面前不必多禮。
”
算起來,劉寵和董太後是一輩人。
劉宏對劉寵都要稱上一聲皇叔……盡管陳王劉寵不過四旬之歲,但他與劉宏之父解渎亭侯劉苌平輩皆是漢明帝玄孫。
“臣下不敢,太皇太後安好。
”劉寵拱了拱手,與董太後寒暄幾句,話鋒一轉提及到近日洛陽發生的事情上面,說道:“太後,近日洛陽太過冷清,西涼人把街市占領不準行人出入,就連臣下這個劉姓子想要入宮拜谒您老人家都要經過他馬越的準許,不準帶一個護衛,這是何樣的道理?
您老人家可要說句公道話啊。
”
陳王劉寵這一番大吐苦水,可是叫太皇董太後心有戚戚焉。
不過話說回來,劉寵這一路出門也夠憋屈的,早先幾天他便想入宮拜谒太後與皇帝了,但街道都給覆甲軍把持着,開始劉寵是不在意馬越的号令的,甚至對頒布的發令也不在意,直接派出從人入宮上交名刺。
名刺沒走到皇宮,卻被馬越中途截下了,随從更是直接關到洛陽獄被嚴刑拷打。
打狗還要看主人!
劉寵脾性剛烈,皿統超人,哪裡能受得了這種侮辱?
當即帶着随從兵将出府要去輔國将軍府與馬越理論一番,哪裡知道才剛走出兩條街便被四面八方湧來的覆甲軍圍在當中。
要見馬越?
簡單,兵将扣了刀劍,全部遣送回府,覆甲軍護着劉寵一個人孤零零地送到輔國将軍府,這才見到了馬越。
馬越倒是和顔悅色,又是端茶倒水又是道歉的,但翻來覆去也就一個意思,‘法令不可改,法令不可廢,陳王若想出行倒也簡單,全程有覆甲軍護送,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但随從,是一個都不能帶!
’
盡管劉寵心裡有氣,但馬越和顔悅色中帶着拒之千裡的冷漠,便是他在輔國将軍府大發雷霆也油米不進,他能有什麼辦法?
所以今日,劉寵便入皇宮拜谒太皇董太後。
難道你馬君皓就憑強兵壯馬,就能淩駕于整個天下之上了嗎?
他還真不信洛陽能沒人治得了馬越!
“陳王之言,亦在老身心中啊。
”提到馬越,董太後也是一臉愁苦,悲戚地說道:“老身本以為袁本初那豎子能與馬君皓鬥個旗鼓相當,袁氏四世三公,馬家子功勳卓著,若能攜手不說匡正天下,總能撐到皇帝親政。
卻不想……唉,四方兵馬初至京師便混戰不休,馬越死了侄子還有追捕惡首,欲釀大禍啊。
”
誰不知道這是取禍之道呢?
但事到如今,董太後一介婦人,又能做什麼?
即便先帝有立遺诏要她當國,難不成他真能當國了?
無論馬越還是袁氏,誰能聽她的呢?
更别說現在袁氏将亡。
“輔國将軍日漸跋扈,敢問太皇太後,此時不除,日後還有誰能制得住他?
”劉寵皺着眉頭,别的不說,單單是封鎖皇城數日的‘壯舉’便已經是天下人聞所未聞之事,若教他得逞,除去袁氏,将來還會做出何樣的事情呢?
“任其經營數年,待到陛下長成,難道他真的還能還大權于陛下嗎?
此事,太皇太後您要再三思慮啊!
”
“不說日後,現在朝中有何人可制?
”董太後每每想到前些日子在宮牆上向下四望,遍地身披玄甲的涼州武士橫行街巷便心有餘悸,“連大将軍都被收押,還有誰敢與他作對?
”
“臣敢!
”劉寵等的就是太皇董太後這句話,如今正是朝堂的空虛之時,這天下想要入主洛陽的可不單單馬越一人,難道他涼州豎子都可為的事情,堂堂皇室貴胄便不可謂了嗎?
劉寵一橫臉面說道:“若太皇太後降下旨意,臣這便着手準備,必殺馬越以正國法!
”
“這……”太皇董太後可沒真想過殺馬越,至多是叫馬越離開洛陽罷了,還是曾經她告誡董重的那句話,皇帝總是要長大的,此時殺馬越的人,将來又能活到幾時?
董太後于是說道:“陳王拳拳之心老身領了,但馬越與皇帝有師生之誼,皇帝那邊尚不好交代,何況還有上萬涼州軍……陳王殺得幹淨嗎?
”
一句話,馬越好殺,但馬越死後的身後事可不好處理。
涼州兵将斷然沒有倒戈的可能,掌管涼州兵馬大權的是馬越的兄長馬壽成,兄弟相殘的慘劇沒那麼容易。
而涼州軍中掌握兵馬的偏将又沒有任何人有那種替代馬越掌管全軍的能力……馬越死後的事情幾乎是可以預見的,洛陽城陷入涼州兵作亂的大動蕩之中,最有可能的便是劉寵這顆王爺的腦袋被穿上長矛被懸挂在宮門上才會停止。
董太後擺了擺手,盡管馬越有些跋扈,但現在他可不能死,突然她有些厭惡劉寵了。
這個男人心裡關押着一頭觊觎權力的猛虎,但他不明白,若是鬥争失敗,配上的不是他一條狗命,而是大漢綿延四百年的江山都有可能丢掉!
面對啞口無言的劉寵,太皇董太後輕輕笑了,擺手說道:“陳王若無事便請回吧,隻是這種事情今後不必再說。
大漢的江山,還要靠着輔國将軍去拱衛呢。
”
說到底,太皇董太後還是相信馬越對朝廷的忠心,隻要忠心還在,那劉寵說的不會還權于皇帝就不會出現。
至于袁家,如果這次皇城大亂真是袁本初做的,那給他們一些懲罰也是應該,膽子實在太大了!
“但是太皇太後!
”劉寵一看到口的機會就要飛了,當即急了,叩首說道:“若以臣下之力,合國舅王斌,董重之力,未嘗不可與馬越硬拼一次啊!
”
劉寵說得不錯,國舅王斌掌控洛陽禁軍,近年來在南北二軍中亦有聲威;董重雖白身久矣,但到底也是外戚身份,若此時振臂三家聯合再使些手段,未必不可控制住英勇善戰的涼州軍。
但董太後卻笑了,劉寵根本不明白,現在的朝廷不想他想象的那麼糟糕,甚至可以說隻要馬越在朝廷,就不會發展到由别人出頭的份兒上。
董太後臉上的笑容沒了,趁着老臉對劉寵說道:“的确有一拼之力,但為何要拼?
即便是要拼,難道就要拿漢家江山與萬千兒郎的性命去為陳王殿下拼一條執掌洛陽的康莊大道嗎?
”
大漢江山、萬千性命,這兩個詞語此時此刻由董太後說出來簡直是字字誅心,說得陳王劉寵霎時間臉色大變!
他盡管有些取馬越而代之的想法,但這些想法是絕對不容說出來的。
不然,世上要道德禮法何用?
但太董太後說的有些太大逆不道,叫他臉上無光。
“這……太皇太後息怒,臣下絕無此類想法,隻是,隻是看馬越嚣張跋扈而出此言啊!
”劉寵急忙叩首道歉,随後才小心翼翼地擡頭又急忙低下,斷斷續續地說道:“便是跋扈将軍梁冀都未曾做過此種事情,又怎能叫他馬越竊據朝堂,臣下隻是心有不快罷了,絕無斷送江山的想法。
”
“行了,起來吧。
”馬越臨朝,也就在這永樂宮裡董太後才能抖抖皇室的威風了,僅是抖這一下也令董太後索然無味,提點着說道:“陳王,您要記住您的姓名,除了漢室江山什麼都不重要,劉氏宗族保的就是漢家江山,除了江山……什麼都不重要!
”
内心中的野心,不重要。
臉面上的愛戴,不重要。
生前死後的名聲,千金萬貫的家财,盤踞郡國的兵馬,這些都不重要。
對劉氏宗族來講,真正重要的事情隻有漢家的江山,漢家江山不倒,一切就都不重要……而現在,在董太後眼中能夠維系漢室江山的人,隻有馬越了。
其他人沒有這個資格,在這個大前提下,即便馬越桀骜不馴,即便他目無法度,也都變得不重要了。
“臣下明白了,太皇太後請容臣下告退。
”
劉寵起身,緩緩後退中,是劉寵八尺的偉岸身材與握住強弓便能射穿天下的膂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