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長安縣牢,潮濕的走廊中傳來沉着的腳步聲。
兩旁的犯人都急忙把着腦袋眼巴巴看着,希望來人是來看自己的,呼喊聲一時間此起彼伏。
一隻大手按着一名囚犯的臉面順着監牢的木叉縫隙中推了回去,這時,犯人們就着火把的光亮才看清了,走在前面的兩人是牢中獄卒,而在這二人的後面,是長安令,楊黨。
縣牢的最深處有窗的囚室,關押着兩名京兆尹直令關押的犯人,并且他們曾經都位居縣長縣令之位,曾經在這一縣之地無比尊重的地位,而如今卻成了階下之囚。
“打開牢房。
”
楊黨看着兩名面色灰白的族人,面無表情地看着牢門開啟,跨步入内沉聲說道:“京兆尹請我五日後赴家宴。
”
“什麼!
”
楊威與楊芳瞪大了眼睛,楊威臉上帶着不明所以的困惑與嫉妒,時至今日他對楊黨已經有些恨意了,除了這一身的官職,族中小輩也都置于他處,在他眼中幾乎是放棄了一切。
現在二人竟還淪為階下之囚,偏偏這楊黨卻仍舊地位尊貴,居然還跟馬越走到一起去了!
不同于楊威,楊芳心裡對楊黨更多的是感激,他明白,楊黨将宗族的未來年輕一輩都從族譜中抹去,在縣籍中一概劃掉,為的是給宗族留下一線生機……這就像是戰争,黃巾亂時他曾率縣兵追擊轄區内的叛賊,他更明白這意味着不僅僅是沒有後顧之憂,這更是背水一戰!
楊芳顫抖着手問道:“兄長打算怎麼做?
”
楊黨看了楊芳一眼,轉頭對跟随而來的獄卒擺手說道:“你們回去吧,把手監牢不放任何人進來。
”
“諾!
”
獄卒轉身離開,楊黨坐下靜待獄卒走遠,這才對楊芳笑道:“無論馬越打算做什麼,義父從洛陽傳回了書信,各縣聯名彈劾馬越的書信已經快寫好了,派去涼州挖掘馬越過去的人也已經出發,我不信,難道屁股底下髒的人隻有咱們不成?
”
“在馬越倒下之前,最後再跟他吃一頓飯,又如何?
”
楊芳一愣,問道:“兄長,既然馬越已經服軟,隻怕是郭常侍的信已經起了作用,我等又何必趕盡殺絕呢?
”
“真服軟也好,假麻痹也罷。
”楊黨搖了搖頭,雙目無神地望着長滿青苔的牆壁,說道:“老虎會有疲困的時候,但他總會醒來傷人……獵人與老虎永遠無法共存。
”
……
京兆府。
馬越站在上位,面前幾案上擺着數卷書簡,下面站着一幹親信,劉二郎,孫偉,鮑出,程武,杜畿,彭式,裴徽、裴绾。
在他身旁,左側盤腿坐着馬超,右側程立撫須含笑。
“這次宴會非常重要,因此征召諸位回來為我尋些食材,劉仲,這是你的。
”
劉二郎取過書簡,打開掃過一眼便合上,拍着腰間環刀向着馬越輕輕點頭,笑道:“府君放心,俺家就是司隸山裡的,這點兒野味不難弄到。
”
他的書簡是一份認罪書,上書郭勝族中子侄對于郭勝近年來的罪行,還沒有簽字畫押,司隸。
馬越走下堂來,拍拍他的肩膀,轉身取過一卷輕輕拍拍說道:“文才兄,你是新豐人,這些食材便交給你了。
”
鮑出打開一愣,便接着對馬越拱手道:“府君放心,鮑出定不辱使命!
”
他的竹簡中裹着三份書信,分别是寫給新豐三級長吏的認罪伏法書。
鮑出看了一眼便明白這玩意兒根本不是什麼食材,這是要他去逼迫那些人承認作為中常侍郭勝黨羽、楊氏馬前卒的委任狀!
接着,馬越又将大同小異的幾分書簡依次發給衆人,在這之中隻有一份是正經的食材。
杜畿……杜畿的書簡中寫滿了各式菜品與肉類。
馬越還沒有足夠的信任給他,不敢貿然行事。
況且,總的有人真的去準備一些菜品不是嗎?
……
數支人馬乘着篷車駿馬自京兆府分散而行,聽說他們是要去準備食材,不禁令人羨慕,這位京兆尹究竟要以多大的場面來準備五日後的宴會呢?
沒人知道,隻知道在此前長安縣府中便已經有不少人出城奔赴各地,準備今年進獻常侍的禮物。
涼州的混亂局勢,在中平四年的夏天終于趨于平靜,這場混戰以漢人與羌人的矛盾開始,慢慢轉化為地方與朝廷的矛盾,最終以蓋勳、傅燮一系士人與馬騰為首的豪族聯合下成為地方本身的矛盾。
如今的涼州已被分成兩份,自從六月雙方蓋勳對韓遂的一次招降之後定下合約,暫且以榆中為界,以西為韓遂治理,以東為蓋勳,但對朝廷韓遂上表稱臣。
韓遂的底線,涼州事涼人治。
蓋勳的底線則是韓遂不再作亂令涼州生靈塗炭。
盡管在二人心裡都清楚,早晚涼州還有一場大戰,此時的歸降不過是權宜之計罷了,但他們更清楚的是,這塊土地真的禁不起戰火的灼燒了。
正趕在雙方罷兵的這些日子裡,京兆來得幾夥客商到處打探消息,全是圍繞着馬越的起家,他的過去……偏偏,馬越在隴縣地界上太過出名了,十裡八鄉的年輕人都知道他是怎麼回事,他們這些個郡中豪俠的起家史都被孩子們當成歌謠去傳唱了。
簡單地像講故事一般,不過兩三日,竟就教人打探的一清二楚。
諸如如今的隴關都尉楊豐是酒泉來的大遊俠,從前經常做些殺人越貨私鑄錢币之類違法亂紀的事情,在蕭關給京兆尹關玄門搏來的出身。
漢陽都尉馬玩為馬氏複仇縱兵劫掠士族閻氏塢一把火燒了千百條性命。
馬家二爺的縣中欺行霸市流氓出身。
甚至包括馬越小時候在縣城打豪商入獄,為妻複仇殺羌王。
諸如此類,數不勝數,楊氏騎奴趕着回長安的車上整整擺了兩車的書簡,當赴宴前日楊黨熬夜看着這些東西時眼睛都是冒着綠光的……就這麼一幫‘雜碎’,出身還比不上楊氏人幹淨呢,如今都竊據高位了?
長安縣府的深夜裡,楊黨打了個哈欠,臉上卻帶着兇有成竹的笑容,有這些東西的存在,别說是個馬越了,就算是兩個尚書令想保他都保、不、住!
……
張燈結彩的京兆府,馬越一身襦袍站在門口,遠遠望見長安縣令的車駕便帶着滿面的笑容前去迎接,親的像真的一樣讓楊黨受寵若驚。
“楊兄大駕光臨,可是讓在下這京兆府蓬荜生輝啊。
”
看到馬越伸手要來攙扶自己下車的動作,楊黨可不敢讓他接,一骨碌便跳下來拱手拜倒說道:“府君如此折節,在下内心着實不安啊。
”
若不是拿到了馬越起家時的髒東西,馬越這麼一下子可是真讓他不安了,不過現在……哼,可是讓楊黨享受的緊呢,編好的書信就在府裡放着呢,自己身上還放着一份備用,馬越再敢跟自己談什麼狗屁條件,大不了直接攤牌,楊氏屁股确實不幹淨,就是收集也需要些時間吧?
有這個時間差足夠把他整個派系都弄倒了。
楊黨在心裡暗笑,臉上還裝作一副誠惶誠恐地模樣,盡管他掌握了足夠扳倒馬越的把柄,但他依舊摸不準馬越這一下子請他飲宴是為的什麼,莫非……真想楊芳說的,義父的書信起了作用,馬越也不過是個浪得虛名的渾人?
本身接觸馬越,他覺得馬越是那種正直到腦子生鏽還偏偏有些混勁兒的人,但看了馬越一班人的經曆之後便不由得帶着些許的輕視。
無非是個跟自己一樣,從小人物猛地竊據高位的西北蠻子罷了……先前都太高看他了。
馬越不知他心裡想的什麼,看見楊黨挺受用的模樣,更是把臂将他請進府内,就着進廳堂的功夫,馬越突然開口說道:“等等。
”
楊黨一愣,還以為馬越是要兇相畢露了,身子突然顫了一下――就算是懷裡揣着馬越的髒東西,跟這種身九尺力千鈞的漢子站在一起,心裡也是忍不住的砰砰跳啊!
馬越臉上帶着善意的輕笑,彎下身子伸手在楊黨罩袍下擺上輕輕地拍去一點細不可察的塵土,伸手笑道:“楊兄,請!
”
楊黨一愣,還真沒想到馬越這麼傲氣的漢子能做出這等動作,幾乎都要相信馬越是真的不想跟自己結仇了。
看着前面馬越與楊黨虛與委蛇,杜畿在後面不住地搖頭晃腦還得裝出一副在背賦的模樣兒,他已經看出來了,馬越有問題不讓他知道!
他娘的,一群人說是出去買菜,到現在就自己回來了,那麼一大幫子人府裡就自己一個,虧着當時還以為馬越是真的對這場宴會有多麼重視,他一直覺得自己出去買的東西就已經夠一場宴會了,哪兒知道回來才知道,真的是自己買的東西就是一場宴會!
本來還以為府君真有那麼重視,一幹心腹全差出去買名貴的食材,想着自己也就是個郡中功曹小小縣令,跟了京兆尹多少年過來的兄弟、連襟的妻兄妻弟都還沒說呢,自己去就去吧。
哪裡知道其實隻有自己去買東西!
天底下哪裡有這樣的道理!
讓一個郡功曹享爵位的縣令去跑腿兒買菜!
馬京兆啊馬京兆,杜伯候倒要看看,你到底在玩兒些什麼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