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知道馬越寫給董卓的信函中寫了什麼,隻知道自從冀州一份涼王手書傳至臨洮,閑賦一年的董仲穎修去了花白的胡須褪去布衣常服,再度披挂上馬。
短短十日,并州董仲穎的老部下紛紛集結兵馬,數萬并州軍卒南下三輔。
與此同時,臨晉、渭南數座水寨調集戰船,這些年涼國趕至的戰船在數日之間統一集結,那些丢在寨中快要腐爛的戰船雄赳赳地沖出渭南,乘風破浪地向着飲水河前進,與各地兵馬一道集結在右扶風,準備南下漢水。
其實馬越給董卓的信件沒什麼特别……他和董卓沒那麼多可說的,隻是兄弟需要幫助,請兄長出山罷了。
一年前是他輕描淡寫地拿掉了董卓的并州牧,一年後同樣輕描淡寫地拜将教董卓領兵。
沒有情深意重,沒有字句斟酌,隻是簡簡單單的……兄長幫我。
馬越知道,若他對董卓許下什麼戰勝之後的願景、榮華富貴之類的,董卓一定會覺得那是鬼話。
每次開戰前他們這些涼國兵将哪個不知持着刀劍在陣前呐喊,說着什麼知道戰争得勝,金錢财寶女人官職應有盡有取之不盡……可結果呢,封侯拜将斬将奪旗者終究少數,更多的都泯滅在戰争中化作冢中枯骨,誰還記得許下的宏願呢?
馬越知道,他和董卓不說那些,他們隻需要說需要幫助,有事說事就是了。
這或許是一種提防中的信任,他可以毫不猶豫地将兵馬大權交給董卓,就像身在冀州中山随意地向臨洮去信一封一般,他知道董卓一定會幫他。
孫堅橫掃東南,留在涼國的兵将隻怕沒誰是他的對手,馬越很清楚,能解此圍者……唯有董卓!
盡管留下了馬玩韓遂二将,此二人一個踏平西域一個傲立西土,但對上孫堅?
馬越有些不放心,當年一個個在天下間揚名的老砥柱越來越少了,如今都是國寶一般,說真的馬越舍不得将他們派上戰場。
況且……董卓對孫堅,最不濟也能維持守勢吧?
中山國。
涼國萬餘帶甲高調進駐中山,馬越早前便下令軍卒不得影響百姓生活,既然整個中山國皆已易旗,那麼便要将這裡視為自家領土去對待。
簡單一句話,卻令中山國百姓少了許多無妄之災。
割據不休的戰亂年代,将領縱兵作亂對百姓而言是最可怕的事情。
而這些最可怕的事情在馬越看來早已司空見慣,别家地方的軍隊就暫且不說了,早些年涼州殺良冒功這樣的事情就從未少過。
在這個年代人們根本沒有任何理由哭泣,單單是活下去便已經費盡了力氣。
戰亂會讓人死去,扛過戰亂未必能扛得住惡劣的天氣環境,扛過惡劣環境又未必受得住三年五載一次的大旱天災,挨過去天災接連着便是大旱之後的饑荒,僥幸沒被餓死又可能死在饑荒帶來的流民盜匪手中……總之,對先民而言,人世難居。
……
天下大亂,人心喪亂。
當生死成為人們心間的頭等大事,道德便不再淩駕于性命之上,武力成了世間唯一的道理。
所謂諸侯,不過是一些擁有世間最強武備的普通人,與平民唯一不同的地方便是他們擁有對他人生殺予奪的大權。
這些人連土地都搶,還能有什麼好人?
現如今的諸侯,還能留下什麼好人呢?
劉虞那樣的堅定仁義之士,少了些武略,慘死在公孫氏的屠刀之下;劉表那樣的賢明之主,敵不過孫堅一柄沾滿鮮皿的古錠刀。
剩下的諸侯曹操一言不合便劃去士族土地,袁紹驅使黑山軍草菅人命,孫堅一路征發更是留下累累白骨,馬越單騎沖進顔氏邬搶奪妻女送給屬下……天底下好人越來越少了,偏偏這些‘壞人’好似更招上天青睐,雄踞天下裂土好似皇帝。
唯一稱得上好人,以仁義稱名當世的劉玄德,早年周轉各縣任做長吏,颠沛流離。
常言道人的心性隻有在外部條件最差時才能顯現的淋漓盡緻,當劉備不過一介平原僞相時便因北海大儒孔融一句話義無反顧地去領兵救援,沖破管亥數萬堂堂之陣,仁義便已不需再表。
可這世間最仁義的人,如今不過是個荊州牧守,面對孫堅仍舊被打得節節敗退,收攏士人卻不去搶奪他們的财富與土地,導緻富庶的荊州年年賦稅赤字,入不敷出。
乍一看,生死面前仁義好像沒有絲毫意義,就像這時代不再需要仁義一般。
但仁義從來不是兵器,一個人在危難之中能否仍舊堅守心中的道德才是真正的英雄。
或許劉備的仁義從未給他帶來什麼實質性的好處,但卻真真正正地帶給這個天下更多的人一些東西,單單因為有劉備這樣的人存活于世,而帶來的一些不同。
他給予了人們信心,使人相信漢室不亡,教人相信漢室不亡。
中山,無極,甄氏塢後宅。
這個時代豪強大氏習慣于自行征募流民,建立塢堡以供自守。
接連變換王旗的城池未必能給他們多少安全感,在這一方面豪強大氏甚至不必平民黔首,百姓需要擔心的是如何在各路諸侯征伐中避開戰亂以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
但豪強大氏,需要擔心的不僅僅隻有性命,因為他們擁有的更多。
擁有的太多有些時候并非什麼好事,因為如果不能夠守護自己所擁有的,那麼他們所擁有的财富都将成為令各路諸侯眼紅的‘無主之物’。
這與早些年的張家川是一樣的道理,隻是馬氏的張家川更大,更堅固,更強大。
龐大而華貴的甄氏塢堡建得有些違制,可容千餘人居住的塢堡中今日格外忙碌,侍女幫閑行色匆匆地準備着豐盛的酒宴,有消息說涼王殿下的儀仗已經進入中山國境内,距離無極不過隻有半天光景了。
那棵樹貨真價實的涼王,東起冀州樂平,西抵外域烏孫國的萬裡疆域皆在其統治之下……馬越這個簡單的名字,如今已經能夠令萬民敬仰。
院中的婢女一面洗着新采摘的蔬菜一面相互調笑,以此來緩解籠罩在府上的陰郁。
“為什麼陰郁?
小兄,這事情你還要去問二哥。
”後宅的偏室中,身材高大的甄氏三子甄堯正為最小的妹妹對着銅鏡梳妝,一雙遠山眉經中山孝廉手中愈加顯得銅鏡中的玉人眉若含黛,更是襯得膚白如奶。
甄堯五妹名叫甄宓,年方二十,因曾與袁熙定下婚約後袁熙便死在洛陽,旁人畏于袁氏餘威而不敢娶,坊間亦稱甄宓有克夫之能,也是個命苦的人。
甄堯也不過二十歲,與甄宓同父異母,去年才在郡中舉了孝廉,隻是卻不知如今這年景,公孫瓒舉的孝廉在馬越哪裡又算什麼。
聽小妹這麼回答府上因何陰郁這個問題,甄堯也沉下了臉,小妹太過善良,他卻深知兄長為了宗族四處投機,根本不顧親族死活,撇嘴道:“問二兄?
不如不問!
最早投靠韓馥,那時候咱們還小,韓馥失勢後又投靠袁紹,旁人總是要念些舊情的,當年袁氏如何親待咱家小妹你最清楚了,如今卻兄長卻又投靠馬越,還将仇人請到家裡來啦!
小妹你看今日馬越過府兄長可會給那涼國蠻子一絲好臉看!
”
“兄長可别這麼說,人家可是涼王呢。
”眉畫的差不多,甄宓對着銅鏡看了一眼,回頭嗔笑道:“到底是長輩人,兄長你總要尊敬些啊!
千萬不要那麼說給宗族招來禍患。
”
甄宓這女子與旁人不同,自幼便不學女紅,喜好讀書,年少時還被兄長譏諷長大要做女博士,但年少的甄宓卻說,古時候賢惠的女子都要從書中吸取前人的經驗,以此來明白事理,不讀書拿什麼來借鑒呢?
說起來,甄宓一個女孩家讀的書隻怕要比宗族兄長都要多上不少。
甄堯一轉臉,不再言語。
甄宓起身一面整理衣衫,一面笑着問道:“小兄,你見過涼州人嗎?
自涼王回還之後,中原便沒了涼州人的蹤影,閑暇時聽外院幫閑描述的涼州人都是青面獠牙惡鬼般的模樣,翻看從前記事典籍也都是涼州人走到哪裡便把戰亂帶到哪裡,涼州人真的長得與漢人不一樣嘛?
”
涼王回還,皇帝下诏,涼國建立,中原自然便沒了涼州人的蹤影,似甄宓、甄堯這些年輕人成長在涼國封鎖潼關的年月中,自是對涼國所知甚少。
“怎麼可能,涼州人長得與咱們沒什麼不同,隻是生在那個地方,文士本就少,土地貧瘠多發戰亂,人們争相習武罷……”甄堯話還沒說完,便聽到窗外洗菜的侍女笑道:“诶,你說家主這次會不會把小姐許給涼國人啊?
”
小姐,許給涼國人?
在甄氏邬中能稱上小姐的……隻有甄宓了。
聽到這句話,甄堯面色鐵青地望向甄宓,而甄宓臉上也是如遭雷擊般的神情。
那樁被洛陽大亂破壞掉的婚事随着記憶如潮水般湧上心頭,甄宓的眉眼在刹那間變得委屈至極,無助地看着小兄。
婚姻大事……永遠是甄宓心中的痛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