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之間,隐千百雄兵。
然此時,雄兵亦無用。
斥候回報,太谷關内人馬嘶鳴,轘轅關亦是一般,似有大隊人馬于關内整備,而偃師城派出的援軍已經在官道上遊蕩了一個時辰,卻仍舊距侯氏邬有數裡距離……馬越終于反應過來,這的确是誘餌,獵手卻不是埋伏于深林中的自己。
孫堅不但沒有上鈎,反而将計就計地算了自己一計。
“華雄、甘甯……罷了,去吧,擊潰那支打着孫字旗号的軍隊。
”馬越的手臂擡了很久,在孫氏援軍鄰近侯氏邬時才終于下定決心,“打吧,擊潰他們!
”
華雄眯起眼睛,兇悍的臉上勾起殘忍的笑容抱拳離去,甘甯斜眼看了華雄一眼,亦拱手牽馬點兵出戰。
“唉。
”馬越歎了口氣,孫堅不過耍了一點小手段,就逼的他不知如何是好了,歪頭看了看身旁侍立的上軍校尉趙瑾,馬越問道:“你怎麼看?
”
“回将軍,屬下看不懂。
”趙瑾謹慎地回答道:“但屬下亦知,江東猛虎……不是浪得虛名。
”
不是浪得虛名啊!
馬越搖着頭,奔上官道打馬,派往營寨的斥候已經離去傳信,中軍要向河南尹方向轉移,眼下他在明,叛軍在暗,若一時放緩步伐則會落個身陷囫囵。
侯氏邬也要不得了,付出不小傷亡搶到的塢堡在此時已經派不上一點用場,打破東面一線壁壘,南向又來援軍,天曉得打退南方來人,北面的諸侯是否也會出馬來戰。
就這麼窩囊的退回河南尹?
信馬由缰在道路上,馬越緊緊皺着眉頭,這幾年,他的眉頭多了皺紋,不過二十出頭眉頭卻時常皺成川字,這些年在洛陽真正治國的東西不懂多少,反倒是權術人心,教他摸了個通透。
本想匡扶天下,奈何身旁盡是厮殺漢與張讓趙忠那般妄臣,便是與曹操為友,卻終日滿心提防,還要顧及着藏起心頭那些自卑,一面仰望着天之驕子,一面提緊掌中刀搏殺出身。
他隻是個連族譜都沒有的邊塞黔首……哪怕這個黔首成了美陽侯,成了輔國大将軍,儀同三司開朱門公府。
那也依然是個黔首,那些起兵的人沒有忘記……他自己也沒有忘記。
真的好累。
他就是個普通人,拿什麼和孫堅鬥,那是孫堅,吳國的開國皇帝……那是江東猛虎啊!
與那人比起來,自己,才是浪得虛名的那一個。
“将軍,咱們這是要去哪兒啊?
”
馬越垂首跨在馬上,不知不覺已經奔馬走了很遠,懸挂的銮鈴悅響在耳旁,回過頭那一瞬間,心頭陰霾一掃而空。
他看到漫山遍野好似潮水般的西園軍士,他們扛着弓弩,握着長戈,目光堅定地跟在自己身後。
看到跟從他的騎兵體态剽健,黑色大纛迎風飄揚,他看到無數旗矛垂懸,他看到無數赤子俯首。
他看到他的袍澤。
“去哪兒?
”馬越搖了搖頭,揉了把臉努力振奮起精神,扭頭問道:“你覺得咱們該去哪?
”
趙瑾撓了撓頭,兜鍪下一張臉皺若苦瓜,艱難地答道:“将軍,屬下哪裡能知道咱們去哪啊,屬下雖是虛長年歲,亦不如您這般天下名将,過往戰績不提,但是此次能先敗袁紹再攻破侯氏邬,大名鼎鼎的江東猛虎都沒在您身上讨到一點好處,屬下跟着您走就是了。
要讓屬下去啊,估計現在已經被叛軍斬了。
”
“不至于,趙校尉過謙了。
”馬越發自内心的笑了,趙瑾一句話點醒了他與生自來的自信,不,是由自卑轉變的自負。
他是名震天下的馬越,便是孫堅又如何?
還不是沒從自己身上讨到确切的好處?
孫堅,孫堅……馬越在心裡默默念着。
如果說這次被孫堅算計是他失策,他要保證下一次,能讓江東猛虎輸上一陣!
想着這般,馬越從駿馬上跳下,揮手在官道上的黃土地上清出一塊,拔出腰間匕首便勾畫了起來。
他曾做過天下數州地圖,眼下布置草圖簡直信手拈來,轉瞬之間便将腦海中所知的洛陽近畿八關及山川地形百姓聚落粗略地畫了出來。
趙瑾見馬越下馬,當下也跳下馬來揮手制止大隊人馬,吩咐斥候四處試探,軍卒布置行營做好防備,當他再回過頭時,馬越已經在身前畫出近丈的地形圖。
“校尉且看,目前局勢如此,我等駐軍與此,偃師在東,南邊的太谷、轘轅二關中人馬嘶鳴,敵軍當不在少數,對我等是很大的威脅,再過幾個時辰便可與孫堅形成合圍之勢,到時插翅難飛。
南面形勢不清,我等當如何?
”
“将軍……這,大敵當前,當然是速速退卻,遲則生變。
”
“對,就是這樣。
”馬越蹲在地上拍手說道:“王師退至河南尹,叛軍聲勢大振,兵逼洛陽,朝堂一定會大為震動,他們就有了跟朝廷談判的能力……他們的旗号是什麼?
”
“趕走……”趙瑾低頭看了馬越一眼,見馬越問話連頭都沒回,隻是專心勾畫着地圖推演兵勢,壯着膽子說道:“趕走您,他們說将軍是妄臣,要清君側。
”
馬越勾畫地圖的手顫了一下,匕首頓在地上,“清君側?
那就是……他們是來殺我的咯。
”
轉過頭,并不是趙瑾想象中的桀骜眉目,馬越笑道:“你覺得我是妄臣嗎?
”
“當然不是,他們是叛賊!
”趙瑾握着拳頭說道:“他們起兵不過是因為您誅殺何進,那是先帝的旨意,報私仇起兵令天下動蕩,算什麼英雄?
”
馬越手掌拍在标注着洛陽的點上,籠手向着偃師推去一把塵土,将途中勾畫的道路山川全部推平,宛若一條土龍撞在标注着偃師的小土包上,随手拍了兩下說道:“這般雜碎,各個都将自己當作諸侯……”馬越搖了搖頭,眉眼間帶着狠厲對趙瑾問道:“你估計,偃師城還能剩下多少人?
”
“兩千?
到不了吧,孫堅三千有餘的步卒派出千餘,還不算侯氏邬中戰死的那些。
”趙瑾沉吟片刻,堅定地答道:“将軍,偃師城的守軍至多千餘,除非……”
馬越起身,匕首悄然入鞘,拽着缰繩問道:“除非什麼?
”
“除非東邊還有孫堅的援軍。
”說着趙瑾搖頭自嘲道:“東邊還有誰會做孫堅的援軍呢,不會了。
”
随着趙瑾的言語馬越将目光望至東面,說實話,他也不知道東面除了孫堅之外還有什麼人,也不知道哪裡還有多少敵人。
但他至少知道,整個天下唯一讓他從心底感到畏懼的男人在那裡,東面。
“撤退吧,聯系侯氏邬的雲長和公明,向着河南尹撤退,不能讓敵人形成合圍。
”馬越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腳在地上蹭了幾下,将地圖抹平,翻身上馬揪着缰繩說道:“打出旗号,向河南尹撤軍。
”
太谷轘轅二關的異動,東側除了孫堅可能還有更多的敵人,而他的手裡隻有這五千餘人,禁不起冒險了。
否則他真想讓大部隊假意撤離,親率小股銳士埋伏于偃師敵軍進擊河南尹的必經之路上,打殘孫堅的隊伍。
撤退途中,探馬來報,華雄甘甯二軍于侯氏邬下将敵軍擊潰,敵軍戰力高昂,直至戰損六成方才潰敗,以多打少卻造成了小半損失,此時正與關羽徐晃合兵向河南尹方向撤退。
在一頭猛虎的帶領下,即便是一群綿羊,也能發揮出強大的戰鬥力。
兇猛的江東軍強悍戰力再度給馬越心頭蒙上一層陰霾。
就在這個尋常的夜晚,天下局勢已經産生了令人震怖的變動。
南陽太守袁術,領軍三千五百自太谷關發兵。
豫州刺史劉岱,領兵四千于出轘轅關。
長沙太守孫堅自偃師城整頓兵馬千餘,集結騎都尉鮑信、河内太守王匡共六千兵馬走黃河南岸向邙山移動,兵峰直至洛陽。
并州丁原亦有所異動,隻不過其兵力并非向着洛陽,而是向北進發,不知所圖。
更有甚者,黑山賊張牛角、褚飛燕、周倉等賊衆打着冀州刺史韓馥麾下校尉的旗号奔殺洛陽,顯然受到了招安。
兖州的鄭渾,開封鄭氏鄭泰之弟,亦在鄭泰身亡的數日之内起兵,州郡之中豪傑多受鄭泰曾經恩惠,散盡家财竟募得兵員四千有餘,派人與袁術暗通款曲,起兵直奔旋門關,意在讨伐奸妄、奪兄長屍首。
數日之間,天下局勢大變,方才平地起高樓的馬越便再度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
整個天下,圍繞着馬越與董卓二人掀起滔天駭浪,身處風暴中心的馬越尚不知曉這一切的變動,他的頭腦中滿是思考如何應對攻勢如火的孫堅。
當天夜裡,一日奔赴四十裡往返的王師全軍撤入河南尹,将斥候灑向整個關東,這個時間趕的太巧,正是削去四萬扶風軍、裁減西園常備軍的當口上,馬越不知,跟随自己自洛陽出征的五千王師究竟是讨飯叛逆之軍,還是助纣為虐的混賬。
畢竟他清楚的知道,一切名都是虛的,即便如今的他……他的命已經不是自己的了,他的命是千千萬萬個追随于他的好男兒的命,他若死了,跟随他的軍隊會變成叛軍,為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會與天下為敵,他們立下的功勳将不值一提,他們就真真正正的完了。
他不能死,哪怕敵人是天下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