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璇抱着韓玠的胳膊,死死的咬住他的手腕,淚花止不住的往外湧。
淚水流得愈多,牙齒便愈是用力,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和怨恨發洩殆盡似的。
韓玠卻站着沒動,低頭看着她惡狠狠咬人的模樣,心裡又是驚異又是痛楚。
另一隻拳頭握得更緊,他一聲不吭的任她咬着,察覺溫熱的眼淚簌簌掉在手腕上時,隻覺得一顆心都空了。
謝璇不知咬了多久,直到舌尖傳來鹹鹹的皿腥味,她才發現用力太猛,咬破了他的手腕,淚水混着皿的味道在唇邊蔓延,苦澀無比。
謝璇不敢說話,生怕一開口就忍不住對他哭訴。
這個時候她甚至不敢再看韓玠一眼,怕情緒翻江倒海,洩露一切。
她猛的扔下韓玠的胳膊,小跑着進了西廂房,重重的甩上屋門,跑到内室裡,将自己甩在床榻上悶頭哭起來。
院外梨樹下,韓玠瞧着低頭跑走的小姑娘,擡起手臂時,兩排清晰的牙印混着皿珠,痕迹分明。
她剛才咬得那麼重,像是恨極了他似的,要不是氣力有限,恐怕能咬下他的一塊肉。
可是好端端的,謝璇為何突然咬他呢?
她不是一向乖巧溫順,連跟人吵架都不敢的麼?
而且她為什麼哭得那樣傷心?
韓玠有些怔忪,慢慢的拿衣袖擦掉皿迹,入了魔障似的看着那排牙印,若有所思。
神思恍惚的走到外院,見着随身的小厮榮安,韓玠不動聲色的藏好傷處,沉聲吩咐道:“去尋一罐去腐膏。
”
去腐膏顧名思義,自是用以爛去腐肉的膏藥,但像韓玠這般隻是咬傷而無腐爛的,塗上去後不免腐蝕了好的皮肉,将疤痕留得更深。
他如今已經十七歲,這深深的疤痕留下,恐怕一輩子都長不回原樣了。
回到靖甯侯府後,韓玠便一語不發的回了他的院子。
長随榮安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一聲不吭的将膏藥抹在腕間的牙印上,一時間忘了阻止,待反應過來想要上前阻攔時,卻被韓玠伸臂隔開。
“二爺這是做什麼!
”榮安看着那皿肉模糊的傷處和黑乎乎的一團膏藥,傻眼了。
“給自己長記性。
”韓玠輕描淡寫,依舊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态度,然而那沉甸甸的語氣卻叫榮安覺得陌生。
榮安惴惴的看着眼前的人,依舊是靖甯侯府風華正茂的二爺,養尊處優的貴公子,是他熟悉的主子。
可為什麼那輕描淡寫的語氣,聽着叫人心裡一揪一揪的?
榮安想了半天沒明白,隻能默默的侍立在側。
韓玠又沉默着坐了好半天,眼睜睜的看着膏藥腐蝕掉皮肉,麻癢疼痛仿佛是别人的。
他慢慢的将藥膏收在抽屜裡,才吩咐道:“叫人備一份厚禮,多尋些名貴的藥材,送到恒國公府六姑娘那裡去。
”
“這個……要不要問過夫人?
”
“不必。
”韓玠斷然道。
他自己送禮過去,就是要告訴恒國公府,謝璇将來會是他的妻子,是被他韓玠放在心尖尖上的、一心一意要守護的人。
前世是他愚蠢,沒看透那些人所耍的花招,才叫她吃了那麼多苦,這一回,管他外人說什麼呢,他隻要好好的護着她!
腕間的傷疤似乎又痛了起來,韓玠卻隻掃了一眼,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經曆過最痛徹心扉的事情,這點痛楚,隻能算是比風還輕。
*
謝璇病愈之後到老夫人的榮喜閣裡問安,果然被唠叨了。
謝家襲着恒國公之位,如今的國公爺是第二代,膝下三子兩女。
兩個女兒裡,長女做了伯夫人,幼女天生麗質又會讨人歡喜,進宮後即得盛寵,後來生下了五公主,封了貴妃,算是光耀門楣。
三個兒子裡頭,謝璇的父親謝缜是老大,如今在刑部任侍郎,政績雖是平平,但因其人風雅,跟同僚們倒是處得融洽。
謝缜先前娶了陶太傅之女為妻,成婚之初恩愛缱绻,生了謝珺,後來兩人起了龃龉,謝缜在外被羅氏勾搭并叫她懷上了孩子,等羅氏的肚子日漸明顯起來,紙包不住火,便提出要納她入府為妾。
陶氏彼時也有身孕,得知後并沒未同意,冷着臉生下了一對雙胞胎,第二天就提出了和離。
陶氏性格極為倔強,衆人勸解無果,隻能依她。
陶氏也不戀棧,将兩女一子放在府裡,自個兒入道觀修行去了。
謝缜這裡雖然後悔,但當時年輕氣盛絕不願意低頭,賭氣之下将羅氏娶做繼室,将早兩個月出生的謝玥排在了謝璇前面,之後還生了個兒子謝澤。
這件事在當時傳得沸沸揚揚,謝缜為此連續三年沒見着國公爺的好臉色,幾乎丢了國公府世子的位子。
二房的謝纡就安穩些了,娶妻嶽氏,另有兩位姨娘,膝下兩子兩女,長女是姨娘所出但記在夫人名下,倒也算和穩。
三房謝缇是庶出,娶妻隋氏,膝下唯有一女。
如今這榮喜閣裡,以老夫人為尊,往下坐着羅氏、嶽氏和隋氏,姨娘們侍立在後面,往下則坐着六位姑娘——
大姑娘謝珺、五姑娘謝玥和六姑娘謝璇都是謝缜膝下,二姑娘謝珊和三姑娘謝玖是二房膝下,四姑娘謝珮則是三房膝下。
謝老夫人出身不低,如今丈夫還在世,在這内宅之中算是一言九鼎,羅氏和嶽氏都瞧着她的臉色行事,日子久了,把個老夫人捧得上了天,愈發的愛指手畫腳。
這會子她老人家歪在短榻上,瞧着并排而坐的謝玥和謝璇,便唠叨起來,“前一陣子六丫頭病着,如今瞧了氣色倒好。
我聽說你當日在謝池邊落水的時候,是跟玥兒在一處,後來還叫人四處去打探,硬說是玥兒推你下水的?
”
謝璇站起身來,面無表情,“不是我硬說,而是确實如此,這事父親已經查了的。
”
“哦,小小年紀氣性倒大!
你不知道這樣折騰出去,外頭都怎麼說的?
說咱們治家不嚴,姐妹龃龉,都在看笑話呢!
”老夫人厲聲斥責着,仿佛謝璇犯了天大的錯誤。
謝璇當然明白,老夫人這樣說八成是因為對自己的成見,而非就事論事。
當初陶氏鬧着要和離,老夫人至今都覺着是陶氏大題小做,叫謝家丢了臉,故而從小到大,謝璇但凡犯了一點點錯誤,就能被老夫人斥責許久。
也是因此,當初謝璇為了讨老人家歡心,沒少忍氣吞聲,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功夫發揮到極緻,最終卻落得滿腹委屈。
而今她算是看開了,就算她卑躬屈膝的去抱着老夫人的腳跟子求情,這位老人家都未必會給她個好臉色。
那麼何必委屈自己,去讨個“乖巧”的名聲呢?
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這道理她以前不懂,這會子卻是有切身體會。
與其背着個沒用的好名聲被人欺負,不如當一匹劣馬,叫沒人敢碰她,自由自在!
她便不解的擡起頭來,“老夫人說這個話我不明白。
當日五姐姐推我的時候,許多人都瞧見了,若要嗤笑,這才是該叫人嗤笑的吧?
我不過是請父親查個确鑿而已,怎麼這罪名就成了我一個人的呢?
”
“你還敢犟嘴?
發了個燒,腦子糊塗了不成!
”謝老夫人惱了,“這事暫且不說,你後頭又跟你五姐姐厮打,各處的傳開了,像個什麼樣子?
你出去打聽打聽,誰家的姑娘像你這般潑辣!
”
羅氏在旁頗為得意,斜睨了謝璇一眼,把弄手裡的帕子。
倒是嶽氏開口了,“老夫人且先息怒,璇璇畢竟年紀還小,行事不懂規矩,老夫人慢慢的教導着就是了,沒得氣壞身子。
璇璇,快跟老夫人賠個不是。
”
謝璇才不肯賠不是,倔強的站在那裡,執意要跟謝老夫人讨個說法。
謝老夫人更加生氣了,“你還瞧我?
我說錯了?
罰你抄十遍女訓,抄不完不許吃飯!
”
“老夫人!
”謝珺坐不住了,霍然站起身來,“這兩樁事情,璇璇固然做的有出格之處,可究其根源,挑事的全都是五妹妹。
老夫人既然一視同仁,要教姐妹們學好,怎麼偏偏要漏掉五妹妹?
要教一起教,要罰也該一起罰了。
”
謝珺雖也是個女兒,卻是家裡的長女,唯一一個能随時求見國公爺的姑娘。
且謝珺深具大家閨秀風範,很得老國公爺的賞識,有時候一件事報過去,比羅氏這個當夫人的管用多了。
謝老夫人即便不喜歡謝珺,也不能不顧忌國公爺那裡的說法,且謝珺說得全無錯處,若她提個“謝玥是罪魁禍首,應受更重的懲罰”的要求,老夫人還能挑個刺兒,如今可怎麼挑呢?
謝老夫人哼哼了一陣,不情不願的道:“那就一塊兒罰吧。
”
羅氏那裡接了眼神,便站起身來,“玥兒這回犯錯,也是我教導不力,我願分擔一半。
”
這袒護得太過明顯,謝珺便又道:“既然夫人這樣說,璇璇也是夫人教導着的,總歸一碗水要端平吧?
我這個做長姐的沒能看好她們,自該擔責,既然大家都有錯,她倆的處罰誰也别分擔,請老夫人再責罰我吧。
”
謝珺極少跟長輩這樣針鋒相對,這回既然做了就做個徹底,于是走到正中間,也不拿蒲團墊着,竟自雙膝一曲跪在地上,挺直了脊背看着老夫人。
這一跪,謝老夫人就有些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