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缜是來西跨院看望謝璇時提起了關于陶氏的話題——
“那天跟着你舅舅去玄妙觀裡,一切都順利吧?
”謝缜三十多歲的人,平常對女兒都是嚴父姿态,幾乎從不說掏心窩子的話,提起這件事情來,眼神有些閃爍。
謝璇裝傻,“挺順利的,玄妙觀的風景也很好,要不是那幾個人搗亂,該是讓人高興的。
”
謝缜看着十歲的女兒,歎了口氣,“她在觀裡,過得好麼?
”
“爹爹是說玉虛散人嗎?
”謝璇小心翼翼。
“嗯。
”謝缜似乎覺得不自在,拿了茶壺慢慢的往杯中倒茶,袅袅的茶香中,他的臉上表情變幻。
“似乎不是很好吧。
這些年爹爹從沒有帶我們去看過她,她一個人住在道觀裡,一定很孤單。
爹爹也知道,姐姐一直對當年的事情耿耿于懷,我和弟弟都沒有見過她,一時沒忍住說了些重話,惹得她哭了。
”謝璇絞着衣襟,想起陶氏強忍眼淚的模樣,咬了咬唇。
“她……哭了?
”
“是啊。
”謝璇詫異,擡頭看向謝缜。
謝缜目光中有慌亂,喃喃的道:“她居然哭了?
她居然……璇璇,你到底說了什麼,竟然惹她哭了?
”
“我說如果生而不養,當初為什麼不在襁褓裡掐死我和澹兒。
我還說她太狠心,丢下我和姐姐不管,還說連母親都不要我和澹兒了,還會有誰疼我們……爹,我就是覺得委屈,旁人都有娘親,為什麼我和澹兒沒有娘親疼?
”謝璇是真的委屈,對陶氏的感情複雜矛盾,對謝缜更是滿腹的怨念,說着說着就抽泣了起來。
謝缜的手緊緊握着茶杯,微微發抖之間,有幾滴茶水灑在桌面。
謝璇視若無睹,低聲道:“她當初就那麼絕望嗎?
狠心丢下我跟澹兒,這麼多年都不肯回來看一眼。
”
“是我對不住她。
”謝缜有些魂不守舍,“璇璇,别怪她狠心……”到底是不肯在女兒跟前吐露心聲,他生生咽下了後面的話,慌亂中又拿起茶壺往杯中添茶,待茶水溢出杯子燙了手的時候才赫然驚覺,甩手之間,茶壺和杯子跌落在地,應聲而碎。
謝璇從沒見過謝缜這幅樣子,惴惴的看着他,“爹爹沒事吧?
”
“她……璇璇,當年的事情你不懂,不要怨怪她。
”謝缜心緒起伏得厲害,站起身來在屋中匆匆踱步,兩隻拳頭微微縮着,與平日裡的溫文儒雅截然不同。
謝璇哪肯放過他,站起身時目光灼灼,頭一次對這位父親吐露心聲,“不怨她的話,應該怨爹爹麼?
是不是爹爹對她不好,才會氣得她離家出走,連我和澹兒都不要了?
這麼多年,她不來看我們,是不是因為不想見到爹爹?
”
“璇璇!
”謝缜猛然止步,眸中暗色翻滾,沉聲道:“大人的事情不要管。
”
謝璇才不會聽這句話。
大人如果能自己解決了事情的話,當然不用她管。
可是如今謝缜和陶氏将事情處得一團糟糕,把爛攤子和苦楚全都丢給她和謝澹承受,她們姐弟三人都因當年的事情而受害,為什麼不能稍稍插手?
眼瞧着謝缜步履匆匆的走了出去,謝璇瞧着那明顯心緒不穩的樣子,想了想,便跟着跑到屋外,也不叫芳洲等人跟着,獨自從小偏門出去,抄個近路,往紫菱閣去了——
那是當年陶氏住過的地方,自打夫妻倆和離後,謝缜便搬到了棠梨院中,将紫菱閣封了起來。
紫菱閣中如今除了日常灑掃的幾個丫鬟婆子之外并沒有旁人,空空蕩蕩的兩層樓閣矗立在幾株高大的流蘇樹中間,陰翳清涼是自然的,卻也格外顯得冷清。
這裡本就疏于看管,謝璇又是偷偷跑進來,小小的身影繞了幾繞,便悄悄的推門進了閣樓。
正廳中桌椅俨然,一應是上好的木材雕工,隻是花樣還是當年的,經過十來年的空置後,有些地方朱漆剝落,略略顯得陳舊。
謝璇掃了一圈,瞧見内間的梳妝台,便到妝台後的一點空隙裡抱膝坐下。
過不多時,就聽外面推門聲響起,沙沙的腳步聲裡,謝缜走了進來。
謝璇抱膝坐在逼仄的空隙裡,不發一語。
這屋中一切都還是陶氏離開時的樣子,據看管的仆人們說,連桌椅擺放的位置都沒挪動過。
謝缜有些失魂落魄,也沒瞧見躲在暗處的謝璇,神不守舍的走到裡間,手指眷戀的摸過雕花大床,摸過積了灰塵的箱櫃書箧,猶豫了半天之後,自櫃頂上拿出個狹長的匣子。
匣子描金镂花,十分精美,謝缜掰開銅扣,從裡面拿出一軸畫卷。
玉軸兩端是精雕的象牙,謝缜緩緩展開畫卷,上面是一位慵懶醉卧的美人。
美人的側臉很像陶氏,薄薄的紗衣勾勒出玲珑有緻的身姿,她醉卧在流蘇樹下,帕子落地,衣衫滑落時露出半邊酥兇。
謝缜将畫卷懸挂起來,像是回味,像是眷戀,好半天都沒動。
妝台之側,謝璇心中五味雜陳。
她并不了解當年謝缜和陶氏之間具體的往來錯綜,隻是在嫁入靖甯侯府後,聽韓夫人帶着嘲笑的語氣偶然跟人提起過——
當年的陶氏姿容姝麗,因為出身太傅膝下,天然的風情加上書卷氣質,迷倒了無數的貴公子。
這其中有謝缜,有韓玠的父親韓遂,亦有一位姓宋的小将。
據說那宋姓小将一表人才,氣度家世皆不輸于謝缜,在陶氏嫁給謝缜後一直癡心不改,始終未娶。
後來不知怎麼的,有人傳出流言,說陶氏與那宋姓小将有染,謝缜也不知道是哪裡聽來的閑言碎語,信以為真并跟陶氏起了龃龉。
謝缜的性子又不夠爽利,怕影響陶氏的身子就瞞着沒說,隻是在心裡滿默默的發酵。
陶氏何等清高之人,猜到被丈夫如此懷疑,氣怒之下反而不肯折身解釋,于是兩人愈鬧愈僵。
後來謝缜往羅府上赴宴,沉醉中跟尚是黃花閨女的羅氏春風一度。
等羅氏的身孕顯露,謝缜遮掩不下去了,才期期艾艾的說了實情,陶氏更是大怒,執意和離。
這其中有幾分真假,謝璇并沒法判斷,畢竟陶氏一直是韓夫人藏在心底的刺,說話時未必不會有偏頗。
且當時謝璇是無意中聽到,偷聽了片刻後就走開,并沒聽全。
如今謝缜獨自來這紫菱閣裡對着舊畫沉思,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謝璇把握不太準,便不敢貿然行動,正思量的時候,忽然聽見外頭丫鬟仿佛在喊着什麼,繼而有人沖入屋中,重重甩上了門扇。
這動靜叫謝缜也回過神來,往門口一看,勃然變色,“羅绮,你怎麼來了!
”
——羅绮是羅氏的閨名。
外頭的丫鬟不敢闖進來,隻在外頭拍着門懇求道:“夫人請你出來吧,不要跟奴婢為難,被老爺知道了,是要打死奴婢的!
夫人,奴婢求你了!
”
“閉嘴!
”羅氏氣喘籲籲的,沖着外頭喊道:“老爺就在裡面,都給我滾!
”
外頭的丫鬟立馬噤聲,外頭随即安靜下來。
屋裡的氣氛卻驟然變得緊張。
謝缜瞧着本該在偏僻院落閉門思過的羅氏,臉色愈來愈沉,怒聲道:“誰叫你來這裡的?
看管你的人都是死人嗎,居然敢放你出來!
”
“老爺……”羅氏一聲痛哭,聲淚俱下,“妾身知錯了,妾身知錯了!
”她幾步膝行上前,抱住了謝缜的小腿,苦苦哀求道:“剛才玥兒偷偷的來看我,我實在是忍不住了,老爺,那件事是我一時糊塗,往後再也不會那樣了,求老爺原諒我吧。
”
謝缜還沒忘記羅氏對謝璇的壞心,皺着眉頭将她推開,“誰叫你來紫菱閣的!
”
“老爺……”羅氏并不敢起來,依舊是跪在地上,“妾身犯錯,老爺要打要罵,妾身都願意受着。
可是,求你不要再來這裡了好不好?
每次你來這裡,妾身心裡都跟針紮似的。
”見謝缜沉默不語,愈發哭得傷心,“她就那麼好嗎?
妾身這十來年的伺候,還是比不過她嗎?
”
“沒什麼可比的。
”謝缜将畫卷收起,轉身欲揍時,冷淡的目光落在羅氏身上,“老太爺的吩咐你最好記着!
”
“老爺,妾身隻求你能原諒,被罰多久都願意的。
”羅氏眼淚如斷線珠子,分不清真假,站起身從後面抱住了謝缜,軟軟的身子貼在他的脊背,聲音裡盡是懇求,“老爺,你原諒妾身好不好?
”
她原本就有柔媚之姿,說話時刻意壓了聲音,祈求之中夾雜着莫名的意味,聞之叫人心弦顫動。
哭泣之間,羅氏的手已經伸向了謝缜的腰間。
妝台之側,謝璇原本是想趁着謝缜懷念陶氏的時機再推一把的,卻怎麼都沒想到屋裡還會有這一出,一時間尴尬到了極緻,不曉得該不該出聲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