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倆各自沉默着到了正屋,飯桌早就擺好了,謝缜居中而坐,一側是殷勤端盤遞水的羅氏,另一側謝玥晃着兩條腿坐在闆凳上,臉上全是笑意。
謝璇姐妹倆自然是沒有這個心情的,隻是礙于謝缜的吩咐不能不來用飯,于是沉默着入座,氣氛冷澀凝滞。
倒是羅氏臉上又是堆笑又是歉疚,說了好些以前照顧不周之類的話,又信誓旦旦的說往後必定要以謝璇姐弟為重,必不叫任何一個孩子吃虧雲雲。
謝璇口中應付着,心裡會信她才怪。
謝缜似乎也覺得尴尬,扒拉了兩口飯,想起一件事,便道:“對了,昨兒娘娘傳旨,召你七月底的時候入宮陪伴五公主,你記着這事兒,不可耽誤了。
”
羅氏聞言,便陪笑道:“六兒玲珑乖巧,最會讨貴妃喜歡,可真是叫人省心。
玥兒這孩子一天天的大了,既然是去陪伴五公主,不如一同進去給貴妃請個安吧?
進了宮也好學些規矩,見識眉眼高低,将來總有益處。
”便又殷勤的給謝缜和孩子們布菜。
謝缜道:“叫玥兒到時候乖一些,萬不可沖撞了公主。
”
羅氏忙不疊的答應着,謝璇瞧着那嘴臉,心裡便是冷笑,卻也沒開口推辭。
想叫謝玥也進宮去陪五公主麼?
好哇,叫她笑着進去哭着出來!
當初一起哄五公主玩耍的時候,謝玥端着千金小姐的架子鬧脾氣,氣得五公主好幾次遷怒于她,如今她好不容易跟五公主處好了關系,謝玥就想去沾光?
休想。
五公主天之驕女,謝玥素日驕縱還不會看眼色,都不必她出力,五公主便能收拾了她。
扭頭看一眼羅氏那刻意堆砌出來的笑容,心裡又覺得快慰——
前兩天羅氏去跪祠堂的時候,雖然刻意低調,卻還是被不少人瞧見,阖府上下暗地裡指指點點的不在少數。
當年她的未婚先孕、謝缜的荒唐行事再次被人翻出來悄悄議論,早晚都得傳到謝缜耳中。
棠梨院又成了茶餘飯後的談資,屆時謝缜難道不會稍有厭棄?
謝璇所等待的,不過是謝缜對羅氏的耐心耗盡,棄之腦後。
她默默的用完了飯,拿水漱口完了,才擡頭道:“爹爹,上回在玄妙觀外遇見事情,玉虛散人得知後很擔心,當時跟舅舅約了一月後再去看她,既然還要入宮,不如我這兩天先去玄妙觀一趟吧?
”
玄妙觀是每個人心頭的病,羅氏臉上的笑容一僵,扭頭看向謝缜。
謝缜低垂着頭吃飯,倒看不清神情變化,隻是道:“那我送你去。
”
“不用了,爹爹事務繁忙,舅舅送我就好。
”謝璇想都不想的拒絕。
謝缜擡起頭看她,眼神有些晦暗難辨,隻是悶悶的“嗯”了一聲。
*
謝璇在陶從時的帶領下到了玄妙觀的時候,陶氏還是跟上回一樣,到對面山頭的觀中論道去了。
這回陶從時為免謝璇落單,還帶了女兒陶媛過來作伴,三人總不好翻山越嶺的追過去,便又去山莊裡歇下。
這是謝璇第二回來玄妙觀,瞧着那牌樓山門、飛鶴靈芝時,眼前浮現的全是陶氏的模樣。
她悶頭走着,不時的會擡頭望四處看看。
陶從時見她如此,忍不住問道:“在找什麼?
”
“沒找什麼。
”謝璇收回視線——
總覺得有人跟着他們,難道還真是如她所料,謝缜不敢明着來看陶氏,想跟在他們背後,悄悄的看前妻一眼麼?
雖然這種行為委實令人不齒,謝璇卻還是盼着如此,至少謝缜的心思活泛起來之後,後面的事情就能順利很多。
可惜她從後晌等到入暮,一直也沒見謝缜的影子,也不知是不是她想多了。
是夜風清月明,謝璇沒什麼睡意,便跟陶媛盤膝坐在中庭的竹椅上,對着不遠處的玄妙觀發呆,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
陶從時将兩人的披風遞過來,向謝璇問道:“還在怨她嗎?
”
“嗯。
”謝璇坦誠不諱,系好披風,輕輕吐了口氣,瞧着月明如水、滿山銀光,便慢慢在院中踱步。
不知不覺的出了中庭,站在山莊門口遠遠的瞧着觀中幾座大殿,見陶從時還跟在她後面,不由一笑,“舅舅先歇着吧,我們就在山莊裡走走,不用擔心。
”
“隻許在山莊裡轉,也不能跟你表姐走散了!
”陶從時不放心。
謝璇拍着兇脯保證,“上回已經夠吓人了,我可不敢再來那麼一回。
”
其實這山莊也不大,隻因臨近道觀,便有不少道家的風物,其間書法詩詞,大有可觀玩之處。
陶媛是書香門第、皇家後裔,自然很有底蘊,謝璇也是兩世的修習,如今碰上這些東西,表姐妹倆自然看得津津有味。
且陶媛作為高陽郡主的女兒,出門時也會有人護衛,倒不怕什麼小毛賊。
正自樂在其中,忽覺一陣風過,婆娑的竹影後忽然多了一道修長的身影。
謝璇驚而回頭,就見韓玠不知是何時出現,身上還穿着麒麟服,連頭上的冠帽都沒摘,正在竹林下站着。
他本就生得俊美,修長的身段懶洋洋的站在那裡,就着月影清風,磊落出塵。
她這裡松了口氣,陶媛卻是一驚,想開口時就見韓玠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陶媛轉頭看向謝璇,是詢問的意思。
謝璇看了韓玠一眼,張口就道:“救……”
“命”字還沒喊出來,韓玠就已如疾風般上前捂住了她的嘴,低聲道:“璇璇,别鬧!
”繼而朝陶媛歉然緻意,“靖甯侯府韓玠,有事想跟璇璇說,能否借一步說話?
”
他身材颀長,即便躬身時也比陶媛高出很多,陶媛呆呆的看着眼前俊美的男人,點了點頭——她當然知道韓玠是誰,謝璇以前不離嘴邊的“玉玠哥哥”,剛被退婚的那位。
把謝璇交給他,實在沒什麼不放心的。
這邊廂韓玠也不管謝璇正瞪他捶打他,伸手往她腰間攬住,扭身便躍過竹叢。
像是故意似的,他的手掌貼着她的嘴唇,始終沒有松開。
見到他的時候居然在喊救命,這小丫頭是想幹什麼?
幾個起伏之後,兩人已然出了山莊越過道觀,到了山腰的一塊巨石之上。
韓玠解下披風再給謝璇裹了一層,一指山下風景,“帶你來看風景,怕什麼?
”
謝璇聞言瞧過去,但見朗月高照,清輝灑遍,這巨石上視野開闊,可以瞧見陡峭的山坡和半隐半現的亭台觀宇。
側面的峰上有一道瀑布飛珠濺玉,沒入層層林葉之間,而往下看,卻有溪流自林木間蜿蜒而出。
兩封夾峙之外,便是農田桑陌,茅舍莊園,暗夜裡靜谧無聲。
謝璇反抗的動作一頓,将遠近風景看着,隻聽韓玠問道:“你想把玉虛散人請回謝府?
”
“跟你什麼關系!
”謝璇扭過頭去,見他坐得近,便往旁邊挪了挪。
韓玠倒沒有立時跟過來,隻是道:“其實你不必冒險各處跑,我能幫你。
”
“不需要。
”謝璇冷冷淡淡的,“我的家事,不需外人插手。
”
仿佛有一根鋼針紮在心尖,韓玠明知道她也是重生之人,明知她這是刻意的疏離,然而“外人”二字還是如利劍剜心。
諸般滋味湧上心間,韓玠忽然挪過去将謝璇箍到懷裡,“我是你的玉玠哥哥,怎麼就成外人了?
我以前就承諾過,會好好護着你,你忘了?
”
緊緊的擁抱裡,他的鼻息、他的聲音、他的兇膛全都是熟悉的。
曾經也是這樣的夜晚,兩人在道觀外并肩坐着,他教她認北鬥七星,告訴她會好生守護。
可是後來呢?
後來他不還是将她丢在京城,四載的孤單苦熬之後,哪怕她臨死,都沒再見到他一眼。
有這樣照顧人的嗎?
謝璇心裡恨極了,别過臉去,“鬼才信這些!
爹以前也說過會照顧好我,娘以前說過會照顧好姐姐,誰做到了?
”
——至于你的承諾,早就在前世支離破碎!
韓玠自然知她言下之意,心中大痛,緊緊将她揉在懷裡,道:“為人父,為人母,為人夫,不能保護該保護的人,确實都該死!
”他咬着牙關,将所有的力氣都集中在手臂,仿佛他稍稍松懈,謝璇就會跑走了再也不回頭一般,“璇璇,我絕對絕對,不會失諾!
”
受盡了苦難才換來這一場重來的機會,他愛她勝過生命,勝過一切。
緊密的相擁中,他兇膛的溫度真切傳來,四目相對的時候,一切都熟悉得宛如昨日。
像是玄真觀裡的許約,像是新婚夜的承諾,像是無數次颠鸾倒鳳時的呢喃溫情。
那時她信了,等來的卻是那一場凄風冷雨和母子俱亡。
怨意席卷而來,随着韓玠愈收愈緊的懷抱醞釀發酵,終至無法控制。
謝璇猛然抽出發間的金簪,用力刺入他的兇膛。
眼中淚水滾落,撲簌簌的落在韓玠的衣襟,謝璇緊咬牙關,不肯哭出聲音。
他知道她臨死的時候有多痛,有多害怕,有多……想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