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不知道李景隆此舉的目的何在,但第五安很确定記憶裡那個腹黑男李九江從來不會做賠本的買賣。
趁天未黑,他趕緊去安貞門找着張信;張信同樣納悶,二人索性将任建建、古醉、稽子君尋着一處,開了個軍委會。
果然是三個臭皮匠頂得一個諸葛亮,稽子君一句“李景隆若不是瘋子,便一定是心狠手辣之輩,而且很顯然對北平是志在必得”的話,讓第五安等人不可思議地恍然大悟。
用手下軍卒的皿肉之軀去耗盡城内的火器,然後以火力優勢破城?
雖然難以置信竟有這樣狠心對待手下軍卒的大将軍,但衆人不得不接受這個唯一可作為解釋的事實,立即分頭行動起來。
任建建去燕王府與朱高熾禀告,讓全城守軍有更充分的心理準備;古醉去通知各處城管軍領導幹部,告之明日必是一場生死攸關的皿戰;第五安三人則分頭通傳洛書九宮陣的軍卒。
原先八百人陣的軍卒已然戰亡不少,張信在曾經受訓過的軍卒裡挑出二百人,仍是不能補足八百人大陣。
三人緊急磋商,又經數次演習,最後将其湊成八個八十人的小陣;分别演練數十次後,效果不算最佳,但堪堪算是成勢。
幾乎是不約而同,三人均提出此六百四十名軍卒明日不參加城戰,而作為城門被破後的第二道城門待用。
至于各人心思,或許是想着為城管軍保留火種,或者純粹是為北平安危着想,不便深究。
次日辰時,南軍進攻果然猛烈,依然是火器先攻。
守城燕軍起初也是以牙還牙,利用城牆高度優勢和有效掩體讓南軍傷亡頗重。
而到午時末刻,城内火器、床弩、箭矢便徹底耗盡,守城燕軍隻得用撞竿、滾木、火油、石頭與南軍展開肉搏。
南軍則用火器遠攻和軍卒沖城兩種方式,反複交替,給予燕軍重創。
戰至申時,守城軍卒傷亡過半,而攀上城頭的南軍便越發多起來。
整個北平城牆上,到底可見攻、守雙方的軍卒近身用刀槍拼殺的場面。
便在此時,燕王妃徐妙雲、世子朱高熾、太師道衍親率數萬青壯民衆聲勢浩蕩的從九處城門湧上城牆,像潮水一樣将城牆鋪滿,不多時便将攻上城牆的南軍全部殺退。
南軍退後,再用火器向城牆上猛轟。
而普通民衆到底不如軍卒那樣有作戰經驗,且又臨時上陣,并無防範布置,瞬時被火器傷亡無數。
但城防仍在,因為此時整個北平城都動了。
雖然不斷地有人被擡下城牆,但同時又不斷地有百姓重新站上城頭。
再後,城牆上滾木、石頭用盡,城内百姓便源源不斷地将自家砌牆的磚頭、鋪路的青石,甚至準備作棺材的上好木料運上城頭,讓北平城四面九門始終被燕軍掌控。
至酉時,南軍終于退去。
這一次,城牆上一片寂靜,沒有一絲歡呼聲。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這一戰已經用盡了自己、他人,甚至包括整個北平的最後一絲力氣。
而明天,南軍依然會攻城。
夜裡,消停了兩日的大雪又紛揚落下。
而在大雪中,出現奇怪而悲怆的一幕。
南軍燕軍都有軍卒聚在城下,一邊軍卒默默地将自己同伴的屍體運回,一邊軍卒則将可以繼續殺敵的石頭、滾木等裝進竹筐用繩索拉上城頭。
第五安看着城下各自忙碌的軍卒,眉頭緊皺,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靜女什麼也沒想,隻是緊緊拽着他的衣袖。
想得美看了二人一眼,嘴角雖是出現些笑意,但是難以掩飾那一抹凄然。
待收屍的南軍消失在夜色裡,收拾武器的燕軍也紛紛拽着繩索回到城頭,天地間便完全安靜下來。
到處都很安靜,甚至南軍也沒再來城前擊鼓騷擾。
直到淩晨,第五安終于展開眉頭,讓靜女和想得美在城牆上歇息,自己則與張信等人召開了第二次軍委會,商議城門被破之後應當如何補救的具體事宜。
衆人意見一至,将八個八十人兵陣分别頂到各處城門下。
同時卻有一個問題,八個兵陣如何防住九處城門?
時至此時,除開此六百四十軍卒外,實在湊不出多餘的一個陣來;若将八十人陣細為分八人陣,卻又不能起到城門那樣的阻抵作用。
過了半晌,第五安很平靜地說齊化門可以不用兵陣。
衆人知道第五安的意思,但沒有人反對,畢竟齊化門是他親自在協助鎮守,而城管軍中沒有誰會自認為比他身手更好。
古醉提出向齊化門增派些人手,但算來算去,唯有任建建、易囝囝可以勉強抽身出來。
一夜北風寒。
天亮,北平城外的空地再度變成白茫茫一片,看着很是幹淨,仿佛過去數日裡什麼也沒發生。
第五安、任建建等人開完會便站在城頭,靜靜地站到此時。
沒有哪個軍卒知道他們在想什麼,唯有看到他們依舊明亮的眼睛時,會在心裡稍稍感覺一些安定。
卯時,城頭的人多了起來。
朱高熾挪着肥胖的身軀站到了城頭,燕王妃率着數十名王府女眷站到了城頭,道衍和一衆謀士站到了城頭,而昨夜被勸回家歇息的老百姓亦陸續湧現城頭。
不多時,城牆已變成黑壓壓的人牆。
人牆中的大多數人已然不再是軍卒,而當然是普通百姓;甚至不是清一色的男丁壯士,而是男女老幼混為一處。
所有人都知道今日将會是關乎北平存亡、自己生死的一戰,但所有人都沒有說話,靜靜地看着前方。
不是看着城牆前面那片空曠的雪地,也不是看着不知愁苦的紛飛雪花,而是看着雪地盡頭那片漫無邊際但整齊肅穆的黑紅色人海。
那是一片由黑色棉甲、紅色戰裙組成的人海。
像是過了許久,又像隻是眨了一下眼睛,那片黑紅人海動了,空曠的雪地頓時像一個漸漸縮小的圓,同時從四面八方面向中間縮來。
空氣裡傳來有節奏的震動聲,漫天的雪花整齊地改變了方向,朝着城牆飄落,落在城垛上,落在所有人臉上。
很涼,很冷。
漸漸的,城牆外那個雪白的圓越來越小,黑紅色人海已變成清晰可見的、甲色鮮明的南軍兵陣。
齊化門、安貞門等九處城樓,以及城牆段上的千戶、百戶紛紛舉起了手,準備下令讓身後的軍卒百姓避炮,但遲疑了片刻,又皺眉将手緩緩放下。
因為南軍的铳炮沒有像前幾日那樣出現在兩裡處,兵陣也沒有停止下來,而是繼續向前推進,将雪白的空地浸占得越來越小,空氣也越來越壓抑。
兩百步。
最終,南軍在城外兩百步處停下,然後從陣中推出一排大型铳炮,從容地将铳炮分别聚集、架設在九處城門外。
張信、古醉、稽子君、楊穩重等人各自與身邊的千戶或百戶私語,然後将城樓守卒調開。
齊化門的第五安與任建建則早與守卒站到了兩側城牆上。
二人互視一眼,然後向靜女點頭示意。
靜女立即返身下得城樓,通知城門後十數軍卒避于牆體兩側。
交待完畢,她轉身走向城樓,而又不由自主地停在甬梯上,扭頭向身後看去。
視線範圍内并無甚異狀,隻有稀稀寥寥匆匆往來的幾名百姓。
靜女想了想,還是上了城樓。
數日前便有這種被人窺探的感覺,卻被第五安說是她沒歇息好。
她知道不是,尤其是這次,她的感覺更加真切,背後有一雙眼睛在盯着她。
但上了城牆後她終是未向第五安說明,畢竟他已經夠辛苦,不要為了這種事情分了心。
铳炮聲響起。
第一輪炮後,九處城門便都被炸開,露出城門後厚厚的泥土袋。
第二輪炮後,泥土袋前面垮塌,已有尺餘寬的縫隙,可隐隐瞧見城内的檐角。
九處城門任由兩百步外的铳炮轟擊,而兩側城牆上則站滿守城軍民,束手無策地靜靜地看着。
無奈和憋屈,更甚于緊張與害怕。
第三輪铳炮轟擊完畢,九處城門有七處已經現出兩人寬的通道,其中三處城門傾塌半邊。
讓人心裡發堵的角鼓聲在南軍陣中響起,無數攻城軍卒潮水般漫淹過護城河,向城牆、城門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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