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度的恐懼會讓人産生錯覺,同樣會讓人抛卻一切的僞裝,露出最原始、最直接的本性。
正如李景隆,他從空中落到地面上後所做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反手按住拽着自己胳膊的那隻手,脫口而道:“十三,快快救我!
”
那隻手是易十三的手,也正是在千鈞一發之間,易十三救了李景隆。
此時的易十三等三十餘人俱是身着南軍普通軍卒的甲裙,沒有誰知道他們怎麼會來到這裡,以及什麼時候來到這裡。
但李景隆根本沒有心思想到這些問題,因為從土丘沖下的燕軍全是騎兵,已沖殺進了南軍陣中;南軍則邊退邊殺,不斷有人倒地而亡。
易十三不關心普通軍卒,但對第五安卻必須要關注;他知道在習坎在場的情況下,此時正是除去第五安的最好時機。
但易十三尚未來得及向第五安掠去,習坎便已閃身到身前,他隻好停步與其見禮。
習坎瞟了李景隆一眼,對易十三說道:“十三,護着他先走。
”
易十三一怔,又左右看看,道:“師父,此時正是兩軍膠着之時,況且第五安正好……”話未說完便隐隐有些明白,立即改口道:“弟子遵命!
”然後對李景隆說道:“隆哥放心,有我在便沒有人能傷了你。
”
李景隆趕緊點頭。
易十三高呼一聲,同行三十餘人紛紛動身,不管燕軍還是南軍,隻要是騎兵便一腳踹飛,然後奪了馬來。
李景隆爬上戰馬,馳得十數步方記得要緊事,于是扭頭喊道:“通令全軍,立即南撤!
”
第五安瞧着李景隆在習坎、易十三護送下隐沒于南軍陣中,不禁有些怅然;耳邊猛地聽到一陣大笑,卻是朱棣縱馬而來,說道:“第五公子好身手,快來與我一道殺敵!
”
随行的一名騎兵很有眼力地從馬背上躍下,将馬繩遞上前來,臉上已笑得歪瓜裂棗一般,道:“第五政委,我們又可以一道殺敵了。
”
第五安怔道:“鄭關西?
你不是在高陽郡王部嗎?
怎麼會在這裡?
”
鄭關西嘿嘿一笑,道:“回頭再說,郡王讓我向你問好呢!
”
第五安當然知道此時不是閑話之時,于是沖鄭關西點點頭,順手接過他遞上的長刀,騰躍上馬。
朱棣看看鄭關西,又看看第五安,再度大笑起來,顯得開心之極;而他内心之複雜反轉,卻是第五安等人無法體會的。
最初沖擊李景隆,他隻是看到了勝利的可能,但随後平安部突然出現在身後,又讓他險遭失敗。
快上土丘時,他才反應過來河西的朱能已遇不測,心中甚是悲恸;不想沖上土丘竟真的看到朱高煦麾下數千鐵騎馳援,心中又是一喜。
他攜着卷土重來之勢再度沖擊李景隆,卻被突然而至的那團怪風阻礙;又沒想到怪風裡竟是第五安,而且還将李景隆将旗摧毀。
盡管戰事如此反轉曲折,但朱棣思路極其清晰,一番大笑之後命令頻下:
一令全軍高呼李景隆已死、降者不殺,以亂敵軍心;二令五百騎兵深入敵陣,不求殺敵、隻管放火,以亂敵陣;三令全軍以百戶為隊,斜向追殺南軍……
土丘前方的南軍已随李景隆而退,但土丘兩側的情形則大不相同。
南軍千戶以上将官都知道今日是佯攻,稍後便要南撤,是以但凡與燕軍殺到一處的南軍,都是以防守為主。
不想大将軍臨時下令,佯攻改成全力出擊,南軍隻得奮力向前頂,多有與燕軍相膠着者。
但軍陣橫鋪十數裡,近處南軍得了軍令後便想方設法向前沖,遠處沒得到軍令的南軍則仍是慢慢後移,龐大的軍陣漸漸變了形。
近處南軍更沒想到,奮力拼殺沒多久,南撤的軍令又來,但此時與燕軍糾纏一處,哪裡是說撤便能撤的?
遠處南軍更甚,令騎在亂陣中并不能保證及時将軍令傳到,故而許多千戶是剛剛接到進攻的命令,緊接着南撤的命令又來,自己都有些糊塗。
卻又在此時,燕軍一方喊聲大振,先是從遠處傳來,随後便是所有燕軍都在高喊:
李景隆已死,降者不殺!
近處南軍原來瞧得見李景隆将旗,聞聲側頭一看,将旗果然不在了,頓時慌亂起來;能脫身的軍卒轉身就跑,脫不了身的隻有繼續拼殺。
遠處南軍見不着将旗,許多千戶心中或許置疑燕軍喊聲的真假,但瞧着遠處有不少後撤的同伴,更見後方陣中濃煙四起,于是也狠心下令後撤。
如此一來,近百裡範圍内的戰場就成了亂哄哄一片。
在不斷增多的濃煙和火堆中,南軍整體在向南移動,同時又有部分留在原地;燕軍也是整體向南沖擊,卻是由若幹數百人的隊列斜向穿插、交錯南下。
不多時,戰場上很多地方都出了相同而奇怪的一幕,若幹南軍尚在與前面的燕軍在拼殺,而别的燕軍已殺到他們後方去了。
但這個畫面并沒有持續太久,便被驚惶的南軍自已打破;膽大的拼殺不成,被燕軍屠死,膽小的自然跪地投降,被燕軍吆解至降卒陣中。
等燕軍陣中的南軍全部收降或者被屠後,燕、南兩軍終于泾渭分明;南軍一路狂奔向南,燕軍則在數裡後窮追不舍。
平安部自河西而來,且又在朱棣身後,雖是及時得到南撤的命令,但在燕軍沖擊下也成了跑在最後的部分。
陌路等人又在平安部最後,于是成了整個南撤隊伍中最後的人。
用房小旗氣喘籲籲地話說,他感覺背上涼嗖嗖的,随時都可能被燕軍的箭弩射成篩子。
陌路也是氣喘籲籲,道:“箭弩不可怕,可怕的是火。
”
王大炮索性将手中鐵槍扔了,伸手攙扶着陌路,道:“小路别怕,火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們避着點就是。
”
陌路點頭道:“但願是我多慮吧,畢竟下了二十日雨,地下那些火藥或許早就被濕透了,炸不起來。
”
王大炮肯定道:“火藥濕了就肯定炸不起來……”又突然驚道:“你是說我們自己埋的那些?
我的娘額,那可不一定哦,都是用牛皮裹好的……”
話未說完,前方猛地傳來轟然一聲,緊接着一道又一道巨響持續響起;在滾滾黑煙中,無數的土石飛起,無數的殘肢斷臂飛起。
王大炮瞪眼站住,喃喃道:“自做孽啊!
”
陌路一把拽住王大炮,急道:“發什麼呆啊,趕緊往東跑,前面兩裡内都有雷!
”說罷與房小旗一道,扯着王大炮側向向東跑去。
瞬息之間,狂奔的南軍徹底潰散,像驚散的蟻群一樣向四面八方竄開。
朱棣也被前方的爆炸所震憾,仿佛又回到了白河那一役,心中謹慎陡增,下令全軍止步。
第五安也有些震憾,首先是感覺眼前一幕很是熟悉,好像記憶中叫着現代戰争;緊接着便想到能夠搞出現代戰争的,必定是李景隆。
不管願不願意,眼前這一幕都讓他無法反駁:無論是六百年後那個李九江,還是眼前這個李景隆,都與自己越去越遠。
李景隆确實越去越遠,在爆炸聲響起時,他已經趕上了最先南撤的辎重部隊。
既已遠離第五安等人,又有易十三等人護在左右,他終于不再驚懼;在談不上冷靜但說得上平靜的心态下,他暗暗對眼前局勢作了分析。
不過是有序南撤和倉皇南逃之謂嘛。
雖然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狀态和過程,但如果換個角度思考,是不是可以解釋為殊途同歸呢?
南撤本來就是自己的計劃。
眼前雖是南逃,到底也能達到南撤的效果;更重要的是南逃并不是此戰最後的結局,雖然此時難看了些,但若是能換來最後的勝利,又有誰會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