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院的小院中,幾大竹匾晾曬的藥草之間,雲映綠正蹲着和一個小太監聊天。
在太醫院中,每個醫官後面都會跟着個太監做助手,拎拎醫箱,跑跑腿,送送藥。
分給雲映綠的太監姓張,叫張德,宮裡的人都喚他小德子。
憨憨厚厚的,一臉稚氣,才十八歲。
“小德子,你是哪裡人?
”雲映綠問道。
“俺是山東人。
”小德子卷着個舌頭說道,一邊麻利地把匾中藥草翻弄着。
“你想家嗎?
”
小德子呵呵一笑,撓了撓頭,“俺不想,俺七歲就入宮了,以前的事不太記得。
”
雲映綠同情地看着他,一臉唏噓。
七歲就入宮,被閹身,一輩子在這宮中侍候别人,不懂情愛,無兒無女,真夠慘的。
“雲太醫,你别那樣,俺其實在這宮裡很幸福。
”小德子兩眼快樂地眨着,側耳聽聽四處的動靜,然後湊到雲映綠的耳邊悄聲說,“俺有個對食的宮女姐姐,對俺可好着呢!
”
“對食?
”
“雲太醫,你不知道嗎?
”小德子臉上露出“不會吧”的神情。
“我……剛進宮,對宮裡的一些詞還不太熟悉。
”雲映綠吞了吞口水。
“宮裡面的宮女和太監都是一樣的,一進了宮就不可能再出宮。
其實皇上很難臨幸宮女的,那麼多妃嫔,他顧都顧不過來。
宮女在宮裡也是孤老一生,這樣,一些相處比較好的太監和宮女就結成對,一起吃飯,互相體貼,就象一家人一樣,這樣的對子,就叫‘對食’,宮女被稱作菜戶,意思是指溫飯暖菜的那個人。
”
雲映綠直聽得心戚戚的,這和小時候玩的過家家不是一樣嗎?
不過,那是孩提時,對家的一種美好向往,而太監和宮女則是在絕境中,尋求的一種精神安慰。
她歎了口氣,“小德子,你的菜戶姐姐是誰?
”
小德子臉一紅,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是皇後宮裡的滿玉姐姐,她人很好,又溫柔又漂亮。
宮裡許多公公喜歡她呢!
”
“可是她偏偏喜歡的人是你,對嗎?
”
小德子但笑不語,滿足之情溢于言表。
雲映綠看着他,手中玩着一個藥袋,不禁也露齒一笑。
那笑顔,竟然如春花冬雪一般明麗,讓剛進來的杜子彬驟然一愣,忽然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卻又找不出原因。
“杜大人!
”小德子先看到杜子彬,忙起身施禮。
雲映綠身子一僵,笑容凍結在腮邊,瞪大眼盯着他,全身立刻處于一種防備狀态。
“你過來一下,本官有事問你。
”杜子彬生硬地對雲映綠說,“就在前面的菊圃。
”
現在唱的是哪一出可否有人稍微提點一下?
雲映綠一頭霧水,她和他之間有什麼可交談的呢?
不是同行,不是上下級,不是朋友,目前硬扯上的關系,就是隔壁鄰居,還是老死不相往來的的鄰居。
“你不過來嗎?
”杜子彬聽不到跟随的腳步,回過頭,雲府大小姐搓着衣帶,站在原地紋絲不動,他的臉拉得比馬臉還長,眼神兇惡得象要吃人。
雲映綠咬了咬唇,硬着頭皮應道:“來了,來了!
”拖着沉重的雙腿,扶扶醫帽,無奈随他來到了菊圃。
菊花可入藥,可觀賞,建的時候故意挨着太醫院。
現在不是菊花盛開的季節,一杆杆菊枝上隻冒出幾片綠中發白的菊葉,有幾個小太監在圃中鋤草,杜子彬擺了擺手,讓他們先到别處去。
他走到栅欄邊,讓雲映綠站在離他五尺處。
此時,正是晌午時分,太陽直射進菊圃之中。
雲映綠為秀女驗身,已站了一早晨,現在還沒吃午膳,腹中饑餓無比,又站在這毫無遮蔭的陽光下暴曬,還得面對杜子彬咄咄逼人的目光,不一會,就覺得眼前開始模糊了。
“你有話快講吧!
”她掐掐酸痛的太陽穴,防止暈倒。
“你為什麼要假扮醫官,混進這後宮之中?
”杜子彬恨恨地悶聲問道。
雲映綠眉頭一皺,“請注意你的用辭,杜大人,我可是貨真價實的醫官,是太後正式聘請進來的。
”
杜子彬冷哼一聲,“你知本官是在什麼部門擔職嗎?
刑部!
不管多麼狡猾之人,在本官面前晃一下,本官都能揪住他的狐狸尾巴,何況是你――本官看着長大的雲家大小姐雲映綠。
你扮作雲爾青,寫個幾首豔詞讓青樓女子唱唱也就罷了,這行醫,哼,你怕是連當歸與半夏也不知是什麼東西吧!
”
雲映綠受不了的搖搖頭,她總不能告訴他,她的靈魂其實是從二十世紀穿越過去的姬宛白醫生吧!
說不清,不如不說。
“哦,我會不會行醫,好象和杜大人沒多大的關系。
”
杜子彬俊容一陣痙攣,“誰說沒關系?
”他低吼道,眼中似燃燒着一團火,“你打的那個如意算盤以為本官不知道?
先是玩什麼割腕自盡,現在又想方設法進了宮,你無非就是想讓本官注意到你的存在,你好有機會接近本官,然後重續婚約,告訴你,沒門。
婚約取消,就如覆水難受,本官就是一輩子孤獨到老,也不會娶你這嬌蠻的大小姐。
”
哇,郁積了幾年的一口惡氣終于一吐為快。
可是為什麼沒有輕松之感呢?
他小心地凝視着眼前的雲映綠,臉色很正常呀!
雲映綠被他這一通吼,把頭暈目眩全給吼沒了,神智突地清楚。
她眨眨眼,伸出手指扣住自己的脈搏,爾後又走近前,一下子扣住杜子彬的脈搏。
杜子彬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動作一時蒙住,乖乖地任他就範。
“我現在是又餓又累,氣質較弱,但無發熱的症狀。
杜大人,你呢,内火攻心,引起虛熱,正處于自我膨脹狀态。
”她淺淺一笑,放開了他的手腕。
杜子彬不太明白地看着她,感到被她握過的手腕處空落落的,心中也象漏了一條縫,一股暗流緩緩地向裡注入。
“杜大人,覆水其實是可以受的,在太陽下蒸發,變成水珠,爾後遇到冷氣,化成雨,落下來還是原來那一汪水。
不過這過程太複雜,我們之間的婚約不需要費這麼多的周折。
你請放寬心,我從來沒有要和你重續婚約的一點點想法。
我進皇宮是有一個目的,但和你半點關系都沒有。
你我今天的相遇,純屬巧合,知道你是大才子,但别在這上面大作文章,浪費感情。
”
“難道你想嫁給皇上?
”杜子彬突發奇想,憶起涼亭中皇上與她頭挨頭的親昵樣。
雲映綠挫敗到要崩潰,“杜大人,你确定刑部大牢裡關的都是有罪之人嗎?
”
“呃?
”
“就憑你這個思維,還能判案?
嫁給皇上?
想像力真豐富,你編故事呀!
好了,你别管我,我也别管你,我們是陌生人。
走了!
”雲映眼翻翻眼,郁悶地轉過身。
杜子彬擡手抓住了她的手臂,“你如果在這宮中出了什麼事,别指望本官能幫得了你。
”
“我要是被殺頭,也不要你收屍。
”雲映綠真的要抓狂了,她很少生氣,一直都保持着淡然平靜的心緒,今天,真的有點吃不消了,“杜大人,大家說起來也是鄰居,你老本官長、本官短的,是想以勢壓人,還是怕我不知道你做了多大個官?
有必要嗎,平等地講話,會折煞你呀!
”
口吻滿含嘲諷,直聽得杜子彬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你……少逞能,别告訴本官……我,解除婚約,你一點都沒後悔?
”
後悔的人是那個自盡的雲映綠,現在靈魂也不知飄哪去了,她對他可是一點感覺都沒有。
雲映綠張張嘴,想反駁,眼前怎麼一團漆黑,這是什麼時辰,不行了,不行了,腳底象踩着了一朵雲。
她身子搖晃了一下,眼前一黑,直直地往前栽去,正中杜子彬的兇膛。
杜子彬愕然地擁着懷中突然撲過來的綿軟輕盈的身子,心湖一蕩,這丫頭還敢嘴硬,現在居然主動投懷送抱。
“雲映綠,請注意禮節,這是在皇宮,不比家中……”家中就可以投懷送抱嗎?
“雲映綠……男女授受不親……”他僵硬卻又帶着不舍地推開雲映綠,發覺懷中的身子一軟,直往下墜,再一細看。
她原來是昏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