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隊騎士,能有三百餘人,跨下俱都是上好的戰馬,身着襕衫,腰系寬帶,手中提着雪亮的橫刀,劃破了漸濃的暮色。
馬踏長街,蹄聲隆隆,簇擁着一輛清油車,車前挑起一道官幡,上書兩個大字“太平”。
這兩個字有一種魔力,在神都城中可以震懾宵小,諸鬼避忌。
車輪滾滾,蹄聲隆隆,所有人全都眸光冷冽,和雪色長刀交相輝映,散發出濃郁的殺氣,幾近實質化,讓沿路的巡街武侯們心驚膽戰,不敢上前。
夜色降臨,即将進入宵禁時分,武侯們是按照日複一日的慣例進行最後的清街,好按時進行宵禁。
他們的任務很簡單,無非就是催促遲歸的商販和小民用點力氣走路,趕緊滾回自家的坊門中,别在大街上礙眼。
遇到高門大戶人家的車馬,則低頭彎腰陪着笑臉,懇求人家憐惜他們的不易,或早點歸家、或就近尋個歡場過夜。
至于那些無家可歸者,武侯們可就不會客氣了,一個個如同兇神惡煞,上前就是一頓拳打腳踢,然後将他們就近趕入一處坊子裡,順便闆着面孔将坊門前的坊丁訓斥一頓,讓他們好生看住那些乞索兒,若夜間發生了什麼偷拿扒竊之事,少不得要拿他們是問!
可當他們遇到太平公主府的大隊侍衛時,立馬就慫了,沒有一人敢提起宵禁二字,全都夾着尾巴逃竄,躲到拐角處偷偷張望,同時,不停拍打着小兇脯,大口喘氣。
兵部主事杜平得到狐朋狗友的相告,勃然大怒,一掌就将面前上好的花梨木卷耳長幾給拍爛了,随即大喝一聲:“來人啦,束甲,背馬,點齊府中青壯,抄家夥,雖某家去京兆府!
”
他的夫人雖也是世家女,并非沒有見識,可也不曾見過這種陣仗。
這裡可是神都,不是塞外邊地,自家夫君是要幹什麼?
莫非是要……造反?
杜夫人想到這裡,心跳動得太猛烈,就快要從嗓子眼裡竄出去,夾着眼前一黑,腦袋一歪,暈了過去,惹得一屋子的丫鬟仆婦手忙腳亂,吵吵嚷嚷,雞飛狗跳。
杜平和夫人感情一向很好,稱得上是伉俪情深,可如今卻也顧不上了,吩咐丫鬟仆婦立即去喚醫士救治,便依然奪門而出,要率領府中精壯去大鬧京兆府。
可他剛剛出了院門,卻再也無法挪動腳步,因為他老娘正攔在前方,凜聲問道:“吾兒做此打扮,且行色匆匆,不知欲去何方、所為何事?
”
杜平乃是杜構之子,其父已亡故多年,其母對這個心思粗魯又為人豪邁的幼子不甚放心,遂離開了祖宅,搬到幼子家中,好日日提醒,免得他犯渾。
杜平是個大孝子,對母親極為敬重,平日裡隻要是母親的話,從來不敢不聽。
可今時不同往日,趙無敵遭武承嗣陷害,已被帶回京兆府,接下來将發生什麼,就是他這個粗人都能猜到。
武後登基稱帝已勢不可擋,勳貴聯盟的日子越發得艱難,隻能虛與委蛇,以徒将來。
可縱觀聯盟中的各色人等,大多已垂垂老矣,哪怕是如他和秦懷玉這一撥,待到熬到武後歸天的時候,也無力掃蕩乾坤,還寰宇一個清淨。
而勳貴階層第四代中,纨绔倒不少,可要說能有力挽狂瀾之姿的驚豔之才,說實話,就算是他這一對牛眼,看遍了神都内外,也愣是沒看出來。
未來該依靠誰來掃清武氏一族,斬盡魑魅魍魉,還天下一個太平,讓天下重歸李唐?
這個問題困擾了勳貴聯盟多年,卻一直無解,直到接到秦懷玉的書信,将趙無敵之事告訴了他們。
是夜,神都城中多少大人物屏退家人和奴仆,将自己個關在書房或密室中,時而狂笑,時而痛苦,在瘋狂中度過一個不眠之夜。
在遙遠而枯寂的北地,一個少年彈指間就讓突厥鐵騎灰飛煙滅,勾勒出一副驚豔萬古的畫卷,征服了無數老家夥的心,給了他們希望。
因為有了趙無敵,未來就還沒有讓人絕望,他們有了活下去的勇氣,也有了和武氏一族鬥下去的底氣。
可如今這個未來的希望即将要被武承嗣掐滅,杜平如何能夠冷靜,若此時他為了明哲保身置之不理,那麼他還是人嗎?
杜平長歎一聲,接着又深深吸了口氣,彎下身子恭聲道:“阿娘,孩兒并非是要去尋事,而是大義使然,不得不為!
今趙無敵遭武承嗣陷害,被押往京兆府,命懸一線,危在旦夕,兒焉能置之不理?
”
杜老夫人眼神一凜,眸光銳利了許多,沉聲問道:“趙無敵……莫非就是秦老二所說的那個少年郎?
”
杜平點頭稱是。
杜老夫人眉頭一挑,贊道:“趙無敵,英雄也!
年少而多謀,兩把火将突厥大小可汗給燒得七零八落,有大功于國,更有大恩于北地蒼生,可謂功德無量。
他不忘恩情,不遠千裡趕來神都,擊敗了吐蕃使臣,解了太平公主的厄難,可謂有情有義。
如此有情有義又有勇有謀的少年郎,千百年不世出,而今卻遭遇厄難,吾兒要去,吾不阻攔!
”
杜平見母親并不是阻止,便要拜謝母親而去,卻又被喊住:“平兒,汝祖父多謀善斷,汝父雖不濟,卻也算是滿腹文章,可為何到了你……怎麼就成了一個不動腦子的粗殺漢呢?
趙無敵有難,作為勳貴一脈,吾兒自然不能袖手旁觀,可是,為娘說一句你不愛聽的話,就憑你想擺平此事,将趙無敵救出牢籠,還不夠格。
”
杜平茫然了,不敢反駁母親的斷語,也無從反駁,因為母親所言的确有道理。
武承嗣是當朝宰相,又是武後最親近的娘家侄兒,背後是整個朝廷新貴武氏一族,以及那些蟻附于武氏的牆頭草。
而他隻不過是兵部司一個主事,不說和武承嗣相比,就是京兆尹黃志傑的品級都要遠高于他,照樣可以不鳥他。
難道他真要帶着人去京兆府強行将趙無敵給搶出來?
強行沖擊京兆府,且當着當朝宰相的面,這和造反也沒啥區别了。
可問題是,他杜平敢造反、又有能夠能力造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