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兩日,這天晚上,鄭森正在鲸油燈下給他的三叔鄭芝鳳寫信,交代台灣的一些事情,突然有仆人來報告,說是有兩位先生前來拜訪,其中一位自稱是諸暨陳洪绶,一位自稱是太倉張溥。
“快快有請,快快有請!
”鄭森趕忙從椅子上跳起來,迅速的将剛開了個頭的書信揉成一團,丢進了廢紙簍子裡。
急急忙忙的就抛出去迎接。
這倒不是鄭森真的求才若渴,想要學習一下周公吐哺,或是曹操赤足迎許攸。
無論是陳洪绶還是張溥,在鄭森的心中都不是可以托付大事的人才。
陳洪绶畫畫的水平很好,尤其在人物畫方面,後人評之曰:“(洪绶)畫人物,軀幹偉岸,衣紋清圓細勁,兼有(李)公麟、(趙)子昂之妙,設色學吳生(吳道子)法,其力量氣局,超拔磊落,在仇(英)、唐(寅)之上,蓋明三百年無此筆墨矣。
”人品也很出衆,明亡之後,陳洪绶入山為僧,雖然比不上夏氏父子、陳子龍諸人抛頭灑皿,為華夏奮戰,但比起那些屈膝降清的家夥,卻又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
隻是陳洪绶并不是個懂政治,能做大事的人。
至于張溥,那名氣自然是更大。
鄭森在穿越前讀高中的時候,就背誦過他的《五人墓碑記》,知道他是明末很有影響的複社的發起人和帶頭大哥。
這人的文章寫得好自然不用多說,對于政治也很是熱衷,不像陳洪绶張岱等人,更多的是藝術家而不是政治人物。
而從張溥卻不但熱心政治,而且很有手腕,天啟四年(1624)二十二歲的張溥就以組織科舉考試集訓小組為号召,在太倉組織了應社。
當時在江南,類似的以集中學習,應對科考為目的的讀書社很多,幾乎任何一個大點的地方都有一個甚至幾個。
張溥立刻就發現了這當中的政治潛力,于是廣泛的聯系江南各地的類似社團,組織他們相互交流學習,同時也疏通關系,赢得人脈。
到了崇祯二年(1629年),也就是張溥二十七歲的那年,張溥更是成功的将雲間幾社、浙西聞社、江北南社、江西則社、曆亭席社、雲簪社、吳門羽朋社、吳門匡社、武林讀書社、山左朋大社、中州端社、萊陽邑社、浙東超社、浙西莊社、黃州質社與江南應社等十幾個社團聯合在一起,組成了整個江南最大的科舉考試應考複習機構――複社。
而年輕的張溥,更是成為了這個巨大的社團的總負責人。
雖然那時候張溥連個進士都不是,但是一舉一動,已經能在整個江南掀起波瀾了。
複社創立之後,以東林繼承人自居,評論朝政,褒貶人物,影響越來越大,甚至足以影響科考。
幾年之内,複社成員相繼登第,張浦本人也在崇祯四年考中進士并被選為庶吉士。
隻是東林黨的美好時光去的很快,崇祯皇帝登上帝位當初幹掉魏忠賢的時候,也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半大孩子罷了。
隻以為既然魏忠賢是壞人,那東林黨自然都是君子,隻要重用東林君子,自然就能天下大治。
于是一時間“衆正盈朝”,各種“萬民擁戴”的舉措,比如,不再收商稅礦稅,比如不再修河,比如嚴打魏忠賢的一切黨羽(當然,誰是魏忠賢一黨的,自然是由東林君子說了算。
),崇祯皇帝滿心以為,這樣做了之後,自然應該是天下大治,誰知道,反而是政府财政日益入不敷出,天下人紛紛扯旗造反,大明江山日益飄搖。
結果,覺得自己被騙了的崇祯開始變得多疑,開始不再信任“東林君子”,于是據說“不結黨”的溫體仁上台了,原先東林,以及以東林繼任者自居的複社的上進之路當然就又有問題了。
于是張溥又想出了運作周延儒複相,重新控制朝堂的辦法。
而且在曆史上,這事情還真就讓張溥給辦成了。
雖然後來張溥也因此死的不明不白的,但是要說張溥沒有政治才能,恐怕也是說不過去的。
然而,張溥同樣不是鄭森打算拉攏的人物,因為張溥的膽子太大,野心太大。
他之所以運作周延儒複相,隻是因為他手中拿住了周延儒的把柄,周延儒一旦複相,他就成了周延儒的太上皇,不斷地“指導”周延儒執政。
幾乎是以自己當上了首輔。
而且從他通過周延儒做出的各種事情來看,更多的還是排除異己。
從這個角度上看,他和黃宗羲一樣,都是黨棍一條。
隻是他比黃宗羲膽子更大,更有手腕,更有行動力而已。
這樣的内鬥内行的人才,卻也不是鄭森所需要的。
而且以張溥的野心,他也不是一個能居于人下的人。
但是,即使這兩個人都不在鄭森的計劃内,但是這兩人中一個是真心誠意的關愛他,幫助他的人;另一個則有着非常大的影響力,至少在目前很有利用價值。
所以鄭森必須表現得殷勤一點。
鄭森急匆匆的來到門口,親自将兩人迎接進來。
到了客廳裡,三人分賓主坐下。
陳洪绶便向鄭森介紹張溥:
“大木小友,這就是張天如先生,如今複社的領袖。
天如先生的道德文章海内知名,你也是知道的。
他和我是朋友,大木你寫的那些文章,我也拿給張天如先生看過,張先生也覺得不錯。
張先生喜歡提攜後輩,最是愛才,如今聽說你到了南京,便和我一起過來看看你。
”
鄭森聽了趕忙向張溥行禮道:“先生要見小子,隻需遣一從事告之,小子必星夜往拜,何敢勞先生大駕于此,鄭森惶恐之至。
昔年,鄭森見先生《五人墓碑記》一文,讀之隻覺神魂飛動,毛發上指,恨不能親與五人痛毆閹逆之事。
今日得見先生,幸何如哉,幸何如哉!
”
“小友無須多禮。
”張溥見鄭森表現得很禮貌,也很和藹的回答道,“我觀小友的一些文字,雖然文辭質樸,但立意極正,言論極正,也真是我輩中人,正當相互砥砺。
我聽說小友如今入了國子監,不知小友如今研習些什麼?
”
鄭森趕忙回答道:“小子如今也才剛到國子監,一直以來,小子主要學的還是《禮記》,另外小子還兼讀一些雜學,比如史書和數學。
”
張溥聽了,伸手捋了捋胡子道:“子曰:‘不學《禮》,無以立。
’大木立足于《禮》,乃是正道。
唐太宗曰:‘以史為鑒,可知興替。
’讀史可以明治亂之源,而數者,六藝之一,也是君子當學的正道。
不可謂之雜學。
大木倒是不必太自謙。
不知大木最近可有科考的打算沒有?
”
鄭森聽了,便回答道:“小子的學業未精,今日到了國子監,聽諸位賢人講習儒學,才知道自己以前很多想法都是胡扯。
如今正要好好學習,以求進德修業。
這科考的事情,小子覺得還是要緩上一下。
哪有自己都沒學明白,就急着去做官治民的道理?
”
張溥點點頭道:“你說的這也是正理。
隻是你要切記,聖人之學,學了是為了用的,而不是為了玩賞。
故而昔時東林先生在書院撰聯曰:‘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所說就是這道理。
讀書之人切切不可兩耳不聞窗外事,那不是讀聖賢書,而是玩書而已。
”
“不知何為讀書,何為玩書?
”鄭森正色問道。
張溥聽了,先是點點頭道:“善哉問也!
何謂讀書,得其大義,以修其身,以齊其家,以治其國,而至于平天下。
此讀書也。
若雖能誦書萬卷,隻以為獵奇之談資,自炫之紋飾,則不可以謂之讀書,隻可謂之玩書。
是以明道先生以記誦博識為玩物喪志,便是這個道理。
學者不可不慎。
”
鄭森聽了,略作思考便起身行禮道:“先生指點,令晚生撥雲見日,豁然開朗。
晚生感激不盡。
”
陳洪绶笑道:“張天如,你這話雖是正理,卻是在打我的臉呀。
”
張溥聽了,卻不辯解,隻是嘿嘿而笑。
倒是鄭森說道:
“先生之言差矣。
範文正公言嚴子陵,以為嚴先生雖為隐逸者,然‘微先生,不能成光武之大,微光武,豈能遂先生之高哉?
而使貪夫廉,懦夫立,是大有功于名教也’。
先生今隐與畫,亦嚴先生之遺風也。
張先生想來也知先生志趣高潔,不然,豈能與先生為友?
”
張溥聽了,撫掌道:“大木,你這見識,已經比我從前看到的你的文章又進了一步。
章侯兄,再過一兩年,怕是大木的學問見識,就要超過你了。
”
陳洪绶聽了笑道:“何用幾年?
便是現在,就已經超過我了。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能見後生有成,天下一大快事呀。
”
張溥聽了,卻站起身向陳洪绶一揖道:“‘若有一個臣,斷斷兮無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
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彥聖,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
’此章侯兄之謂也!
”
說完了這話,張溥卻又向鄭森道:“讀書人當心懷天下。
大木以為方今天下之事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