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牛帶領一衆把式恭恭敬敬地受領了力德爾爺新頒布的尺子,捧着柳木棍肅穆地離開了爺的窩棚。
轉過路口,估計力德爾爺看不見了,把式們立刻你争我搶亂成一團,有人拿了草繩量出一丈的長度,一路小跑着開始量地,估摸議論一畝地的大小。
早起的百姓紛紛參與,一時間鐵木營裡讨論的都是分田分地,百丈為一畝,“天造地設之尺”是大地周長的十二千萬分之一,一個方尺不多不少正好裝水一千兩。
消息越傳越神,有人卻不相信。
哈老财就不信。
哈老财原本是陝西延安府府谷縣的一個小财主,家裡有百十畝地,還在縣城開了一間糧鋪子。
府谷縣城過了黃河就是山西河曲,兩地都是邊關商貿重鎮。
自打哈老财爺爺那一輩,朝廷行了“開中法”,準許民間商人運糧到邊鎮換“鹽引”,府谷、河曲的糧食生意就越來越旺,哈家的家境也漸漸地有了起色。
等到哈老财這一輩,哈老财辭退了糧鋪子裡的賬房先生,自己親自操算盤,天天盯着鋪子生意,居然擴大了門面,十天半月的哈家就能吃上一頓白面!
每到吃白面的這頓,哈老财舉個大老碗,蹲在鋪子門面前頭的石碾子上,
拿雙長筷子,挑啊,拌啊,拌啊,挑啊,每筷子挑得都有一尺高,就是不吃,就是給人看。
每回不把白面拌上半個時辰,哈老财的面就吃不到嘴裡。
一來二去,哈老财就得下了“哈老财”這個名号。
“哈”,作為一個姓,宋朝《百家姓》裡就有。
“哈”,在陝西話裡,有幾個意思。
如果說一個人眼睛看不見,就是這個人“眼哈”;
如果說一個人耳朵聽不見,就是這個人“耳朵哈”;
如果說一個人鼻子聞不見,就是這個人“鼻子哈”;
對于“哈老财”當街吃白面的行為,大家夥的一緻意見,是他“心哈”,“哈得很”,“遭人嫉恨”。
可惜哈老财的幸福生活沒過多久。
崇祯皇帝一登基,延安府就開始鬧饑荒,緊接着就是流民起事、邊軍兵變,哈老财的糧鋪子被搶了幾回。
生意做不下去,哈老财關了鋪子,收拾了行李,帶着全家過黃河去山西避禍。
沒成想碰上了延綏巡撫洪承疇的“洪兵”,結果“洪兵”一下子把哈家幾輩子的積蓄都給搶了,家從此也破了。
哈老财一路輾轉,跟着流民流落到狼山川。
昨夜日塌天來找他,說是營裡要成立一個商隊,“滑頭鬼”掌頭櫃,缺個賬房先生,想請他出馬。
哈老财沒同意。
“滑頭鬼”不過是個掌櫃的,自己會兩手打算盤,憑着精打細算也曾經積攢起一份家業,好賴也算是個“财東”,怎麼能屈居一個掌櫃的手下?
――除非是力德爾爺親自來請,這事才有的商量。
可是左等右等,力德爾爺就是不來。
倒是這越傳越神的“天造地設之尺”來了。
營裡傳言,這尺子是力德爾爺在天上的時候親自飛到天邊量下的,當時力德爾爺把尺子的長度記在了“天書”裡,今早起王二牛苦苦懇求,爺才露了天機。
哈老财心下不信,認定是沒見識的流民以訛傳訛。
大地周長是多長誰也沒見過,你說十二千萬分之一也好,二十千萬分之一也好,總歸是沒人能知道對錯。
一個方尺裝滿水恰恰是一千兩,這個可騙不了明白人!
哈老财便也去比了一個“天地之尺”回來,用自己的皮尺量過,劈劈啪啪一打了陣算盤,得出新尺一寸的長度。
――既然一方尺裝滿水是一千兩,那麼一寸長、一寸寬、一寸高的一“方寸”裝滿水必然是一兩。
哈老财找出自家祖傳幾代的裝油瓷瓶。
哈家家規嚴,一頓飯放油多少都是有定數的,所以哈家的油瓶子也特别,上下一般粗,瓶身内壁還刻有記号。
哈老财又是猛打一陣算盤,然後在油瓶子内壁兩個記号之間點了個印記。
到這個印記,瓶子裡的水不多不少正好便是一“方寸”。
哈老财用稱銀子的稱,仔細稱了空瓶的重量。
在瓶中緩緩加入清水,到了印記立刻停止。
再稱瓶子重量,哈老财心下大駭,啪嗒一下瓶子掉在地上。
裝水的瓶子,不多不少,比空瓶重了一兩!
呆愣片刻,哈老财重重地抽了自己一個嘴巴,轉身就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