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州城牆,已經搖搖欲墜。
破敗的城關兩側,數十個大小不一的豁口,依次裸|露在煙熏火燎的空氣當中,這條寬不過二
三丈,長打不過數裡的分界線,幾乎被人命鋪滿。
大火在豁口中燃燒了許久,焦了屍骨,紅了甲胄,更有無數檑木、巨石、兵刃,在這熊熊烈
焰中,以一種奇異的方式混成了一團,仿佛補丁似得,将其中幾處較為碩大的豁口填補。
而這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卻沒有令蒙古軍停駐攻伐的腳步,至多,是讓重甲兵的勢頭微微停
頓,反應過來的同時,開始換換集中,變換隊形準備下一波沖鋒。
而數十步開外的後方,數千輕騎已然的列陣在側,持弓而立,隻聽得那郭德海大吼一聲,“
放箭!
”
身旁的軍官扯開嗓子,大聲傳令左右,再由左右依次傳開,直到大軍聞言而動,數千支早已
經繃在弦上的箭矢,待瞄準了巴掌大小的城關後,轟然松手。
嗡嗡……
箭矢密集的破空聲,同一時間傳出,在空氣中相互重疊,竟然在衆人耳邊形成了短暫的共振
。
聽到震顫的蒙古騎軍,對此卻不以為意,他們手中的箭矢剛剛脫手,便又從背後的箭壺中
抽出一支箭矢,依次重複射擊,如此反複三次後,微感脫力的蒙古士兵,方才垂下青筋暴起
的右手。
而這之前,數萬支箭矢,已經像暴雨般灑落,整個城關内外十餘丈,此刻盡被箭雨籠罩。
望樓之上,趙振死死地貼在牆後,隻聽得耳邊“咚咚”的入木聲響個不休,他隻要稍稍擡頭
,便會被頭頂上方,撲簌簌直往下掉落的土灰,砸的個結實。
早在蒙古輕騎大部後撤之時,趙振便已經意識到,蒙古軍多半要發起總攻了,雖說這些騎軍
手中短弓的威力亦或是射程,都要遠遠弱于步卒的硬功,但勝在鋪天蓋地的數量。
此番撲散開來,竟讓城頭的昌武軍士兵,有一種無處可躲的感覺。
眼看着那黑雲箭雨漫天而來,城頭上,隻剩下了一串串慘叫,來不及找到遮蔽的守軍,以及早就吓破了膽,四處逃竄的民役,被紛紛射殺。
更有無數人,慌亂中從城頭跳下,或是摔斷了手腳,或是被守在城下的重甲兵砍殺。
那些笨手笨腳的重甲兵,直到此刻,方才顯現出真正恐怖的地方,厚重的甲片抵擋住了從天而降的箭矢,護住了重甲之下,蒙古兵的要害。
以至于當昌武軍守軍,全都為了躲避箭雨而慌不擇路時,原本被擊退不得上千的重甲兵,此時此地卻如魚得水一般。
“殺!
”
等到箭雨過後,已經在城外重新列成縱隊的重甲兵,嘶吼着,亦顧不得城牆上密密麻麻的箭矢,悍然發起了最後的沖鋒。
而在其之後,輕騎大部也在郭德海的率領下,左右分出兩路,交叉包抄而來。
馬蹄踏在地上,發出轟轟的聲響,直到這時,趙振方才從望樓的一面土牆後,探出半個被土灰染白的身子。
不隻是他,其餘躲在牆垛背面的士兵,挨過了箭雨後,也紛紛站起來,可是剛一豎起身子,便被城牆跟前,一隊呼嘯而過的騎兵拿箭射了對穿。
眼看同伴中箭,其餘守軍弓弩手慌忙取箭,待要瞄準反擊時,卻隻感覺面前突然冒出一片黑影,遮住了前方視線。
大驚之下,弓弩手下意識的就要調轉箭頭,想拿箭瞄準黑影,可就在他們轉身的同時,沉重的大刀已然從半空中橫掃過來,将這些人的頭顱砍下。
弓弩手的頭顱在控制抛出一道弧線,他們瞪大的眼睛裡,倒映着一尊尊鐵塔般,屹立在城牆之上的重甲兵。
原來,早在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城牆下的重甲兵,已經翻過了大大小小的豁口,沖到了城頭之上。
而幸存下來的守軍,注意力全被城外的遊騎吸引,全然沒發現,黑壓壓的重甲兵就在他們的身後,手起刀落,手起刀落……
“直娘賊,城頭守不住了,撤吧!
”
一把擰斷面前重甲兵的腦袋,唐牛兒隻覺得手臂一涼,一支箭矢竟然射中了他的手臂,并穿透了外側肌肉。
警心大作的他,慌忙拎起重甲兵的屍體,就擋在面前,也就在下一秒時間,又有三支箭矢同時射在了重甲兵的身體之上。
就聽到叮叮一陣響,其中兩支箭矢被士兵身上,厚厚的甲片彈開,還有一支,則莫入了甲片接口的縫隙之中。
如此防禦力,看的唐牛兒至咂舌頭,他手忙腳亂的将面前士兵的重甲趴下,披于身上,而後才一路小跑,沖到程毅跟前。
聽到唐牛兒的吼聲,程毅一連數槍,将面前的重甲兵腦袋砸個稀爛,這才環顧了眼左右,“先生還在望樓,你速去救他……望樓背面有條滑杆,等你接應了先生後,便護送他去西城大營,那裡有馬有糧……此處,俺頂着!
弟兄們,死戰到底!
”
說罷,程毅便不再顧他,随着他的吼聲傳出,四周尚有一口氣的士兵,無不大吼着嘶喊,“死戰,死戰!
”
“這……唉!
”
唐牛兒隻想去拉程毅,無論如何,對方都是他的都統,此等關頭,他又豈能眼睜睜看着對方送死。
但他還沒沖出兩步,便又有數十名重甲兵一擁而上,将二人沖散開來,掄拳将面前兩個重甲兵幹趴下,程毅早已經被混戰的人群擋住,不見了蹤影。
長歎一聲,唐牛兒隻能咬牙掉頭,朝着不遠處的望樓奔去,這一路上,無數箭矢飛射,好在他身上有重甲護身,縱然一些鋒利的箭頭穿透了甲胄,卻也隻是釘入不到半寸,便被卡住,尚不到他自身。
即便如此,等到唐牛兒一口氣沖上望樓時,趙振眼中的他,卻像是一個渾身紮滿了鋼刺的刺猬一樣。
“你……”
趙振剛要開口,卻被唐牛兒拖住他,一邊跑一邊道:“大人,甚底也别說了,俺就算是豁出這條命,也會把你平安送出城去……還有,程總領讓俺告訴你,城西軍營裡已經備了馬匹和幹糧……”
聽到唐牛兒斷斷續續的說着,趙振哪還能不明白,程毅的意思。
對方分明是讓他趕緊收拾東西跑路,眼下許州顯然是守不住了,倘若閑在不跑,等到蒙古軍攻入許州,隻怕他想跑都沒機會。
想到這兒,趙振隻覺得渾身冰涼,他說動了程毅,甚至令其平息了許州内亂,但卻擋不住曆史的車軸滾滾而來。
許州終究是要淪陷了!
一切都如同史書上所言一樣,在此之後,便是開封南京,兩年後,金國亡!
記憶飛快的從趙振眼前劃過,他此刻仿佛丢了魂似得,隻顧悶頭,跟着唐牛兒從望樓上,一路逃到城裡,全然不顧,此時的城中已經鬧哄哄亂成了一片。
他們剛跑上大街,突然,一陣急促的喝聲,将趙振和唐牛兒攔住。
“站住,什麼人!
”
聽到喊聲,趙振下意識的擡起頭,卻瞧見自己竟然被一大股昌武軍士兵攔住,見到這一幕,趙振就仿佛是溺水的的人,看到了救命稻草似得,他一把指向背後身後,“快去南門,蒙古兵已經打上來了,程總領守快要不住了!
”
“哼,原來是逃兵,将他二人拿下。
”
隻可惜,對面的軍官頭子,絲毫沒有将趙振的話放在眼裡,他走到趙振和唐牛兒面前,打量了他二人一眼,便直接命人拿下,一并送到古裡甲石倫面前去。
值此時刻,小軍官絲毫的沒有局勢的緊張,洋洋得意的他,竟一路小跑到古裡甲石倫的跟前,道:“節帥,南門方向跑來兩名逃兵,被俺們抓獲。
”
“哦?
”
古裡甲石倫眯着一雙眼,正細細打量着城南方向的動靜,早在蒙古軍第一次佯攻時,他就已經獲悉了情報,但遵循了陳青池的谏言,他卻始終密不聲張,并且也不對南門派兵增援。
他本想借此機會,将程毅除去,奈何武堰的突然出現,擾亂了他的安排,以至于古裡甲石倫隻能将計就計,刻意在進軍的時候,放慢大軍前進的步伐。
城東帥府到南門,不過三五裡路,此刻,大軍卻走了一炷香的時間,眼看着進入城南區域,古裡甲石倫正愁找不到繼續拖延的借口,卻聽到前方隊伍有人來報,說是抓住了兩個逃兵。
此等事宜,放在大軍作戰之時,主帥壓根無需理會,可古裡甲石倫眼下卻欣然開口道:“将二人帶上來,某要審問前方軍情。
”
“将他們帶上來。
”
被節帥點名,小軍官喜不自禁,忙讓手下将趙振壓到古裡甲石倫馬前,然後指着二人笑道:“節帥,就是他二人。
”
“是你?
”
審問逃兵,本來就是古裡甲石倫為了拖延進軍,臨時編造出來的借口,他也沒指望能從幾個逃兵口中,問出些什麼。
但令古裡甲石倫萬萬沒想到的是,當其中一個逃兵擡起面孔時,對方竟然就是他一心想要處之而後快的趙振。
這一發現,讓古裡甲石倫仿佛是被噎着似得,坐在馬上半天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