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浮上墨哥兒那雙傷痕斑駁的手,林氏指甲折斷在掌心裡,遲遲無法下定決心。
王氏眉間染上急切,瞧着躊躇的林氏,恨不能替她寫下退親書來。
“姑母,時辰不早了。
”
林清婉輕聲催促,不輕不重道,“高門大戶最看重名聲,怕是等不及您這般瞻前顧後,三番四複!
”
“拿紙筆來。
”林氏面上猶疑轉為堅定,回身坐回桌案旁。
阮家千金貴為丞相之女,于墨哥兒前程大有裨益,若這婚事一直這般不退,恐夜長夢多,人家随時都會改了主意。
墨哥兒早晚會理解她的苦心,待日後平步青雲之時,還怎會再拘泥于這微末的兒女之情。
林清婉松口氣,立即命人奉上筆墨紙硯。
王氏還有哪裡不明的,這分明是已經另附上權貴,等不及前來逼迫讓她們讓位的。
吩咐丫鬟立即磨墨,王氏冷着臉不時催促着,那般迫不及待,令林氏面上好不難看。
“你不必故意做出一副求之不得的模樣,給自家找補,我家墨哥兒氣度才情,在盛京中也是難尋,婉姐兒那般平庸之才,離了我墨哥兒,往後怕是難得良婿,不過……”
“她畢竟是我親侄女,若是親事艱難,我也可看在姻親的份上,給她一個名分,待墨哥兒膝下有了嫡子,便納……”
“呸!
”林氏話未說完,便被王氏沉着臉,直接不顧體面的打斷。
“你莫要給你家臉上貼金,我婉姐兒就是終身不嫁,也萬不會踏入你沈家門檻半步!
”
王氏撩起衣袖,大步走向書案,揮開丫鬟親自磨墨。
林氏貴為世婦,何曾如市井潑婦般與人口水相斥,頓時氣紅了臉。
“嫂嫂也出自清流書香門第,怎的如此粗俗,沒有體面。
”
“對你這種沒臉沒皮的勢利颠婆,還要何體面,你也不必再喚我嫂嫂,今日寫了退親書來,從今往後咱們沈林兩家斷交抛瓦,再無瓜葛。
”
王氏用鎮尺壓住宣紙,直接上前将林氏拉到書案後,硬将狼毫塞入她的手中。
“你現在就寫。
”
一屋人,三四雙眼睛盯着她,林氏一張臉火燒一般,很是挂不住臉面。
退親是小,可身為出嫁女子,與母家斷絕關系,豈不是讓旁人戳她脊梁。
“林家如今敗落,若是與沈家恩斷義絕,大郎隻怕在官場上會更加步履艱難,你……”
“不勞你來操心。
”王氏冷聲截斷她的話。
“我林家再窮,哪怕乞讨,都不從你沈家門前過。
!
”
“好!
”林氏咬着牙,也氣的厲害。
“你可别後悔,往後便是求着我,我也不會再管你們。
”
王氏不語,絲毫不見慌亂。
林氏垂下頭書寫,因過于生氣,手抖的厲害,字迹猶如貓抓一般,極難入眼。
王氏卻如獲至寶一般,不待林氏擱置下筆,便一把上前搶過宣紙,細細瞧着。
林清婉走上前瞧一眼,緊攥的手松開,裡面已布滿細汗。
“檸襄,拿印泥來。
”摁上手印,一切便可塵埃落定。
林氏冷着臉站在一旁,很是憋氣。
檸襄立即出門去拿,三人靜待在屋中等着。
“小姐。
”林清婉回身去看,卻不是檸襄。
一個陌生的丫鬟垂手而立着,小心禀報,“大公子回府了,同行的還有周世子與表少爺,與二皇子,如今人已到院外。
”
霎時間,屋中三人臉色都很難看。
林氏大步上前抓起桌案上婚書,火速塞入袖中,又想回身去搶王氏手中退親書。
幸王氏眼疾手快躲開。
“林玖娘,你想反悔?
”
“怎麼可能。
!
”林氏陰沉着臉,“退親書還未摁手印,尚且做不得數。
”
“若是讓墨哥兒知曉,這門婚事便退不得了。
”
王氏沉默着,卻不肯将婚書交給林氏。
林清婉伸手接過,折起後收入袖中,“請貴客進來。
”
“外面還有二皇子在,咱們不可失禮。
”
聽聞女兒提醒,王氏這才斂起神色,點點頭,又吩咐人去請林大爺後,這才去往正廳。
林家門第,竟引二皇子親自登門,着實令人費解,心中不安。
林氏整整儀容,也擡步跟上。
林清婉瞧着二人身影,又偏頭透過支木花窗看向院外,幾道颀長的身影若隐若現,似在低聲交談着,氣氛很是融洽。
“你那般費盡周折,我怎能寸步不行。
”
她幽幽一歎,捏緊錦帕出門。
正廳中,王氏與林氏迎出屋門,二皇子一襲暗黃色華服,立于幾人中間,俊秀的眉眼滿是和氣。
“臣婦參見二皇子,不知二皇子駕臨,有失遠迎,還望您莫怪。
”
“哎,林夫人不必客氣。
”二皇子不拘小節的揮揮手,“本皇子不過是是順路,跟着堂弟與沈兄前來蹭口茶而已。
”
他眼神溫和,餘光卻瞥向一旁安靜立着的少女,有淡淡冷意劃過。
不過一眼,女子倩影便被掩住,二皇子看着眉眼冷然的周暮,唇角勾起一絲苦笑。
王氏不着痕迹的看眼長子,随即請幾人進屋。
“母親怎的還未歸家?
”最後面,沈墨似關心般問着林氏。
“……”
“閑來無事,與你舅母叙叙話。
”林氏維持着臉上笑容,生怕沈墨看出什麼。
沈墨淡淡應了一聲,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
隻瞥着前方那抹暗黑色錦袍時,眼底有些陰郁。
二皇子與周暮一左一右坐在上位,丫鬟奉上茶水,二人輕抿着,氣氛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
林清婉乖順的立在王氏身旁,很是安靜,仿佛不曾察覺到上位那人炙熱到渾似想燒着她一般的目光。
二皇子不着痕迹的掃視過屋中衆人,一直不曾言語,他不開口,其餘幾人自然也都無話。
王氏不禁有些忐忑,坐立不安起來。
周暮似乎耐心用盡,重重放下手中茶盞後,輕敲着桌案。
二皇子嘴角一抽,歉疚的看眼沈墨,淡聲開口。
“方才回來路上,瞧見林府的下人着急忙慌的尋沈兄來着,那時沈兄正忙,本皇子就給攔下來了,不知是所謂何事,可别誤了正事才是。
”
沈墨臉色霎時沉暗下去,袖中手緊攥成拳。
屋中幾人目光都看向王氏,帶着疑惑。
林氏别過臉,一副與她無關之态。
王氏也有些不明所以,正努力的回想着二皇子這番話的深意,林清婉走出兩步,屈膝行禮後道。
“勞二皇子記挂,實不是什麼大事,是……”
“表哥的一位房中人,今日也來參宴了,臣女一介閨閣少女,實不知該如何照顧有孕之人,怕有個差池,這才吩咐人去尋表哥。
”
林清婉餘光一直注意着周暮的臉色,見他唇角露出笑意,這才松口氣。
話音落下,屋中一靜。
誰都知曉她與沈墨的關系,如今突然提起這個房中人,氣氛難免有些尴尬。
來未婚妻家中參宴,卻帶着妾室,這分明是故意下人臉面。
二皇子雖知曉,可還是難免面上悻然,瞥眼臉色難看的沈墨。
林軒瑾臉色也是難看非常,隻是礙于有二皇子在,不能發作。
沈墨看着廳中央立着的少女,素來溫潤的面色很是暗沉,萬千情緒染上眸底,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呵!
”沉默半晌,周暮先行打破僵局。
“沈公子這家風,着實令人佩服,正妻還未入門,妾室便如此招搖過市,還先有了庶子。
”
“旁的有臉面的人家,府上出了這等事,都恨不能捂住,别讓人知曉,沈家倒是反其道行之。
”
沈墨冷冽的目光瞥向林氏,心中怒火中燒,可面對周暮的冷嘲熱諷,卻是無言反駁。
“世家大族,哪家沒有幾個消遣,不過是個下人而已,這事的确是我管教不嚴,讓周世子看笑話了。
”
妾室通房而已,哪家都有,實在算不得什麼難堪之事,最大的難堪,莫過于今日林氏将人帶出了門,置于衆人眼前。
“下人?
可本世子記得,上次沈家宴會時,也曾見過一位,而且…貌似還是罪臣之後?
”
周暮身子靠在圈椅上,整個人都懶洋洋的,“沈公子的消遣可是真不少,如今都帶未婚妻家來了,知道的不過是下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對這門婚事不滿?
想退婚呢。
”
“周世子哪裡的話,在下與清婉青梅竹馬,是自幼的情意,怎會退親。
”沈墨巋然不動,面色平靜無瀾。
“是嗎?
”周暮笑笑,轉眸看向林氏,“沈夫人也是這般想的嗎?
”
林氏面色一僵,在周暮的淩厲目光下,身子微微發抖。
“周世子,這是在下的私事。
”沈墨眯着眼,冷沉開口。
周暮不置可否的一笑,“可……沈家此行,太過放肆,無異于衆目睽睽之下打人臉面,林家可能忍的下這口氣?
”
他的目光落到林軒瑾身上,帶着幾分威脅。
林軒瑾對上他的目光,還有幾分茫然。
周暮笑笑,轉而看向林清婉,那輕柔的眼神,若一個驚雷,在林軒瑾腦中炸開。
周世子他……他竟然……
他心中閃過萬千情緒,還未捋清個所以然,另一道嬌俏女聲輕聲開口,帶着幾分清澈。
“周世子有所不知,方才…姑母已提了退婚一事,雖還未摁下手印,但退親書已寫,婚書已退。
”
“嗯……我林家雖門第不顯,但也不是那等沒骨氣,死賴着人不放的,表哥如今有大好前程等着,我自是為你高興的。
”
林清婉看着沈墨,神色很是虔誠。
“表哥,你…哪哪都好,清婉自知才疏學淺,配不上你,姑母一番言語,更讓我認清自身不足,實在無顔在賴着這門婚事,不如今日咱們便退還了信物,你我從此,男婚女嫁。
”
林清婉臉上帶着無奈與傷心,渾似受了林氏逼迫一般。
有司文情一事在前,又有林氏之行在後,沈墨繞是想堅持,一時間也根本尋不出合适的理由。
他看着林清婉,眼中沉暗陡然化為點點星火,仿佛想将這人吞噬。
他唇角溢上冰冷,她心中當真有了旁人,今日,分明是聯合周暮,逼他退婚。
怪不得,二皇子會勸告他為了大局迎娶阮言,怕也是周暮從中作梗。
“今日之事,都是誤會。
”沈墨放軟了語氣,“那丫鬟腹中孩兒,并不是我的。
”
“她是我摯友親人,你是知道的,當初她流落三教九流,我将她帶回時,她已然有了身孕,我可拿沈家榮辱立誓。
”
這是第一次,沈墨對林清婉解釋他周遭的莺莺燕燕。
以往,也許是不在意,也許是覺得沒必要,他從不曾解釋過,或好生好語的說上一句,是我的不是。
他隻會以家族大義來與她談論,讓她理解,讓她接受。
林清婉突然鼻尖一酸,眼皮泛紅,不是心軟,隻是為自己感到悲涼。
周暮瞧出她的不适,眉頭微擰,眼中有淡淡冷意。
舍不得嗎,可惜,晚了。
周暮手指微敲桌案,二皇子立即斂起看戲的神色,溫言相勸,“沈兄,依本皇子看,這林小姐的話也有道理,她之才,實在不堪配你,況且沈夫人也已先行寫下退親書,豈有反悔之理。
”
“不若就此作罷吧,你也能奔赴自己的前程,兩兩相宜。
”
他這話帶着幾分深意,沈墨自是明白。
如今大皇子與三皇子兩派鬥的你死我活,正是他們的大好時機,此時若能将丞相攬住麾下,簡直是如虎添翼,大業可成。
可看着心中十幾年的執念,沈墨同樣難以割舍,一邊是家族榮光,一邊是她,他的心如同被撕裂一般,左右拉扯,非讓他選出個高低。
“沈兄,别忘了當初我們的約定。
”二皇子再次沉聲提醒。
隻要大業一成,天下盡在他掌控之中,屆時,作為有從龍之功的沈墨,想要什麼沒有,何必此時拘泥于女兒情長。
林氏也低聲勸慰,“墨哥兒,别猶豫了,别忘了還有人等着你呢,莫讓人寒了心。
”
“表哥,姑母已親筆寫下的退親書,還請你歸還信物。
”
林清婉上前兩步,從袖中抽出一大紅紙筏丢入銀碳火爐中,火蛇瞬間纏繞而上,将其吞噬殆盡,隻隐隐露出婚書二字。
那是……他們幼時定親的婚書,沒有婚書,他們之間婚事,便名不正言不順。
她是鐵了心,非要退婚不可。
所有人都看着沈墨,每個人都在規勸他,讓他退婚。
連他一直為之堅持的心尖人,也在逼迫他。
他本以為走上高位,是為了權勢在手,能随心而行,不曾想,卻要為了那位置,而舍棄更多。
若他起初,便安安穩穩的呆在江南,沒有那些野心抱負,是否他們早已成婚,也恩愛情深,蜜裡調油。
“沈公子,須知今日所得一切不易,若是輕易舍棄,那你可就前功盡棄了。
”周暮端着茶盞,輕聲提醒。
這句話猶如最後一根稻草,壓盡沈墨心中不甘。
他舍棄了他們之間情分,若此時放棄,一切便都成為了笑話,失了前程,也失了她的心。
“信物…并不在我身上,待我歸家,在命人送來。
”
這話一落,衆人紛紛如釋重負,除他之外,都很是歡喜。
“淩霄。
”周暮揚聲吩咐,“陪同沈公子歸府,将信物取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