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吃苦而已,我不怕。
月池暗罵道:“就不該信這個老王八蛋!
”
她兩把就将紙條撕碎,剛要擲出去,卻又猶豫了一下,又将手收了回來。
這天下之間,最了解朱厚照的另一個人,非劉瑾莫屬。
他陪在朱厚照身邊的時間,比她都還要長得多。
她沉思片刻後,歎道:“賭吧。
”
這日之後,她竟然沒管貞筠與時春之事,全身心地投入到吏部事務當中。
秋日的黃昏,總有一種難言的凄涼蕭索之意。
還未西沉的斜晖,透過曲欄朱戶,照得屋内一片爛爛的橘黃。
錦衣衛指揮使楊玉将密報呈給朱厚照後,就垂眸屏息,立在一旁。
他聽着刷刷刷的翻閱聲,在心裡打着腹稿,卻冷不妨聽朱厚照問道:“李越那邊,一點兒異動都沒有?
”
楊玉一愣,心下愕然,他交了那麼多東西,您就問個這。
不過,他到底是宮中的老人了,忙道:“回爺的話,是,的确是毫無異動,也沒有差人出去。
”
朱厚照道:“你沒将方氏的境況透給他?
”
這他媽叫什麼事,他一個堂堂的錦衣衛指揮使,在這裡當傳話筒。
不過他也隻敢在心裡罵罵,嘴上還是道:“回萬歲,末将一早就透了出去,可卻是如石沉大海,連水花都沒激起幾點。
”
朱厚照輕敲着桌面,輕哼一聲:“還以為是多情深似海,結果不過是第二個張彩。
”
楊玉不敢作聲。
“行了,你退下吧。
”朱厚照起身就往内宮走去。
貞筠正在坤甯宮中,奉命縫制萬壽圖。
五天前,朱厚照到皇後宮中後,突然道:“朕的萬壽将至,素聞女史有才女之名,可願意給朕獻一份賀禮?
”
貞筠和婉儀的心裡俱是咯噔了一下,情知他不懷好意,但礙于身份,又有誰能斷然拒絕。
婉儀正待開口,卻被沈瓊蓮按住。
貞筠心知是躲不過的,更不願連累姐姐,便道:“此乃臣婦的榮幸。
”
朱厚照道:“好得緊,朕聽學士們說,華夏文字,博大精深,光是壽字,就有一萬種不同的寫法。
女史博學多識,賢良淑德,何不繡一幅,也讓朕開開眼界?
”
一萬個壽字!
婉儀再也顧不得:“萬歲恕罪,臣妾這兒公務繁忙,女史雖有虔心,亦難讓聖上滿意。
還請聖上看在李侍郎的份上,寬宥一二……”
這不提李越還可,一提更是火上澆油。
朱厚照隻是一哂:“皇後未免也小看方女史了。
朕說她行,她就一定行。
”
婉儀心急如焚,她還要再辯。
貞筠卻搶先一步,她雙手青筋鼓起,死死攥着帕子,面上卻是低眉斂目:“臣婦定當竭盡全力。
”
朱厚照一愣,隻覺眼前女子的神态莫名與他心中之人重疊。
他忽然嗤笑一聲,還真是夫妻相,他倒要看看,他們還能硬氣多久。
朱厚照走後,殿内就是一片死寂。
婉儀仿佛一瞬間被抽去所有的氣力,她默了默道:“一萬個不同的壽字,還要在萬壽之前繡出來,這分明是要廢了你的手。
這是為什麼,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着我?
”
她當然猜不出來,她自幼長在深閨,又做了正宮皇後,哪裡聽說過斷袖之事,身邊的人即便知道,也不會向她透露一星半點。
她隻當朱厚照和李越是兄弟之情而已。
再者,李越在她心中,志節清白,又與貞筠感情甚笃,她是無論如何不會将他往暗通款曲上想。
可如今,皇上的舉動太明顯了,他絲毫不屑掩飾自己對貞筠的惡意。
這讓婉儀不可避免地起了疑心。
貞筠情知,鬧到這個地步,是無論如何也遮掩不過了。
她歎道:“如我沒猜錯的話,他是想讓阿越休了我。
”她這樣受苦,阿越必定于心不忍,而救她的唯一法子,就是與她和離。
貞筠擠出一個苦笑:“我不會讓他得逞的。
”
婉儀的面色蒼白慘淡:“他想做什麼?
他為什麼要逼走你?
”
沈瓊蓮聞言長歎一聲:“真是冤孽。
”一對夫妻,竟然心悅同一個人。
而這個人還是有婦之夫,論親緣還是他們的妹夫。
婉儀頹然地倒在椅上,她喃喃道:“難怪,我想起來了,那日在樂志齋中,你勸皇上,請他恪守君臣之義,莫再越雷池半步……我回來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說是皇上一面口口聲聲稱李越是最親近的人,另一面卻捅刀子。
你說這話的目的,是為了叫皇上不要再虛情假意。
我信了,結果,竟然是這樣,竟然是這樣?
!
”
她突然笑開了,笑得花枝亂顫,淚水卻簌簌而下:“他怎麼敢,他怎麼敢……那是李越……”那是她心裡的月亮,是她心底唯一的光,他怎麼敢用自己污龊不堪的念頭,去羞辱他。
她突然擦幹眼淚起身。
貞筠一驚:“你要做什麼?
”
婉儀道:“我要去見太皇太後。
這樣有悖人倫的事,怎麼能出現在這裡。
”
沈瓊蓮忙攔住她:“沒用的。
皇上多年不置嫔禦,太皇太後和太後又何嘗有插手的意思。
她們不是想,是不敢。
”
婉儀如遭雷擊,她渾身顫抖。
她深悔自己多年來沉湎于自己的世界中,對朱厚照漠不關心,以緻于根本沒發現這些端倪:“難道就沒有天理了,難道就讓他這麼為所欲為了?
”
貞筠拉住婉儀:“姐姐别怕,我不會有性命之憂。
不過是吃苦而已,我不怕。
”
自這日起,貞筠就開始沒日沒夜地描紅刺繡。
五日過後,她已是面色蠟黃,眼窩深陷。
朱厚照見到她時,竟覺像是換了一個人。
貞筠依然行禮如儀,朱厚照卻遲遲不叫起。
良久之後,他方道:“女史如此辛勞,倒叫朕于心不安了。
”
貞筠看着自己青紫紅腫的手,輕聲道:“為聖上效命,是臣婦的榮幸。
想當年,拙夫任伴讀時,不也是如此為聖上抄寫經史嗎?
”
朱厚照一愣,他想到當年月池的模樣,不由微微出神。
貞筠道:“拙夫當年,疼到夜不能寐,連筷子都拿不起,仍不願辜負萬歲的期待。
臣婦也當夫唱婦随,必定讓您稱心如意。
”
朱厚照怒急反笑:“你們夫妻如此忠心耿耿,朕真是萬分欣慰。
”
貞筠道:“聖上謬贊了,我們乃是明媒正娶的結發夫妻,情深志同,自然不是外頭那些野路子能比的。
”
朱厚照:“……”
他半晌才撂下一句:“看來女史是兇有成竹,那朕就拭目以待了。
”
語罷,他便揚長而去。
沈瓊蓮這才從外頭進來,恨鐵不成鋼道:“你這丫頭是不是腦子壞了,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硬頂什麼!
”
貞筠無所謂道:“反正我早就是眼中釘肉中刺了。
說什麼都一樣,還不如說點讓自己高興的。
”
沈瓊蓮斥道:“你就不怕把自己的小命兒玩脫了?
”
貞筠哼道:“我們生同衾,死同穴,有什麼好怕的。
再說了,真到了那個時候,怕得就不是我了。
”
坤甯宮是愁雲慘淡,外頭楊府之中,亦是氣氛不同尋常。
楊廷和不敢置信地看着兒子:“你說什麼?
”
楊慎垂頭喪氣道:“孩兒是說,要不再等三年?
”
楊廷和都要被氣笑了:“就因着李越要做明年的主考?
”
楊慎紅着臉道:“您是含章的座師,他又是我的好友,我們這麼多年,都是平輩論交,我們還同歲。
這,冷不妨他高出一輩來,這叫兒子,以後怎麼辦啊。
”
楊廷和沒好氣道:“該怎麼辦,怎麼辦。
你可知曉,這是大好的時局……”
他一語未盡,突然閉口不言,算了,何必和他談官位空缺,正是發展升遷的好時機呢?
好像說了傻蛋就能聽進去一樣。
楊廷和斟酌片刻,微微一笑:“家裡已為你定下了親事?
你知道吧。
”
楊慎丈二的和尚摸不着頭腦,他應道:“是。
”
楊廷和又道:“你可知,你的未婚妻今年芳齡幾何?
”
楊慎紅着臉道:“您怎麼突然問起這個,兒子聽母親說過,已然十八了。
”
楊廷和突然變臉:“你還知道人家已經十八了。
人家為什麼十八歲還不成婚,不就是因你說,希望雙喜臨門,必讓她做一個狀元夫人。
秀眉等了你整整三年,毫無怨言。
而你,既是要做人丈夫,卻如此自私自利,絲毫不顧未婚妻的名譽。
你的聖賢書,是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嗎!
”
楊慎被罵得面紅耳赤,抱頭鼠竄,連連認錯。
楊廷和一臉神清氣爽:“那還考嗎?
”
楊慎:“……考。
”
李越主持春闱的旨意發了明旨,人人皆稱道青年才俊,深受皇恩。
楊慎聞言,卻是長長一歎:“是啊,多好的主考,怎麼就是我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