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神佛有知,請憐我思鄉之情。
三丫又一次來到了東嶽廟中。
她的貓和小貓崽都很圓潤,見着她就像毛球一樣滾過來。
可内宅卻空落落起來,高高的櫃子,大大的桌子,軟和的坐褥,都不見了。
李父母也變了,他還是像神仙一樣,就是這個神仙未免太瘦了些,穿得太樸素了些,簡直和他們村裡的教書先生差不多了。
三丫已經不像初來時那麼拘束了,她磕了頭之後,就麻溜地爬起來,坐在了李父母身邊。
母貓一下就跳到了她的膝上,她剛剛揉了揉貓的頭,李父母就給她抓了一把花生:“三丫來了,怪我疏忽了,沒給你留糖。
”
三丫低頭一瞧,碟子中是一碟花生米,白瓷杯裡是白水。
小孩子心裡藏不住事,她磕磕巴巴問道:“李父母,您的銅闆呢?
”
月池失笑:“都花出去了。
”
花了?
三丫不解道:“您是買田了?
”
月池搖搖頭:“不是。
”
“那您是買新宅子了?
”三丫歪着頭又問,她覺得自己找到了答案,“您馬上就要搬家了是不是,我爹說了,哪有老爺一直住在廟裡的,您的新家在哪兒呀……”
眼見小姑娘叽叽喳喳個沒完,月池忙打斷她道:“别說我了,說說你們家。
你的小妹妹,還好嗎?
”
三丫一愣,她道:“好,自有叔伯被抓了後,爹再不敢再把妹妹丢進河裡了。
他們把不想要的女娃都送到了一個院子裡,那院子叫、叫……”
月池接口道:“育嬰堂。
”
“對對對,就是育嬰堂。
”三丫撓撓頭,“我不認識字……記不住。
那裡面好多小娃娃,都是在哭。
我悄悄看了,都是妹妹!
”
月池淡淡道:“舍得溺斃男嬰的,畢竟是少數。
”
三丫道:“對,我爹說了,女娃是賠錢貨,生多了沒用,就隻有丢進河裡。
”
三丫話音一落,就聽李父母道:“别聽他們瞎說。
你……”
月池對着三丫懵懂的臉,半晌方道:“你得愛惜自己。
别人都看不起你,都嫌棄你,你再不珍惜自己,就隻能像小黑一樣了。
你想像小黑一樣沒命,被埋在黑漆漆的地裡嗎?
”小黑是指母貓所生的那隻小貓崽,因為太過瘦弱,出生不久就去了。
三丫慌亂地搖搖頭,月池摸了摸她的頭:“這就對了。
我給你準備了一架織機。
等你想學手藝了,就可以持我的手信去育嬰堂找師傅了。
”
三丫驚喜地睜大眼,此世婦女謀生靠得多是織布的手藝,會織一手布,不僅能解決自家的穿戴,還能換銅闆。
她想跳下來凳子磕頭,卻被月池攔住了。
月池道:“不必客氣。
把貓兒都帶回去吧。
最近要鎖好門,不要亂跑,知道嗎?
”
都帶回去……三丫愕然擡頭,月池緩緩道:“它們都長大了,都能去抓老鼠了。
我已經有馬陪了,就把它們都還給你吧。
”
母貓是願意跟着三丫去的,可小貓們卻與她不甚熟悉,它們在院子裡亂竄,不肯離開。
最後還是秦竺、柏芳等人合力,才将這三隻小崽子逮住,塞進了籃子裡。
三丫木木呆呆地拎着籃子,小貓在籃子裡叫得一聲比一聲凄涼。
她雖然不解何事,但也能察覺到氣氛的變化。
她剛剛走到院門口時,就噔噔蹬地跑回來,她氣喘籲籲地立在月池面前:“李父母,我以後還能來看您嗎?
”
月池笑道:“當然。
”
三丫一下就笑開了,她又道:“謝謝您給我織機……那以後,等我學會了織布,一定給您送一身簇新的衣裳!
”
月池莞爾,她有心回絕,到底不忍拂了小姑娘的心意,她笑道:“我等着三丫的新衣裳。
”
三丫喜笑顔開,蹦蹦跳跳地走了。
她走了之後,院中又重歸寂靜,月池又開始發呆。
時春去練雇兵了,劉瑾去組織民兵了,葛太醫在協助調配梨花槍中的毒藥和金瘡藥,錦衣衛們大多在四處打探鞑靼方的消息,隻有她是無事可做。
監察禦史曹闵剛到宣府,所有人就要借機停了她一切的職權,還要遣散雇軍。
幸好,曹闵是她在都察院中的同僚,又是個清正的明白人,并沒有趕盡殺絕,隻是讓她在東嶽廟中候旨,雇軍、軍馬、軍械到底保留了下來。
她抓住這最後的機會,嚴懲溺斃女嬰的父母,散盡家财建起育嬰堂,收容被遺棄的嬰孩。
到最後,錢花光了,她也隻能枯坐了,畢竟她可是連書都賣掉了,一本不留。
她正昏昏欲睡間,忽聽到嗒嗒的馬蹄聲。
她驚詫不已,剛剛睜開眼,就見秦竺牽着一匹黑馬立在庭院中。
月池問道:“這是作甚?
”
秦竺亦是不解:“不是您說,想要馬來陪……”
月池一時無語,哄小孩子的話,竟然被當了真。
秦竺也知自己是關心則亂,一時犯了傻。
他想把馬牽走,馬卻不樂意了。
這匹馬在這些日子裡,頓頓有黑豆,到底貼上了些膘,也認識了時時來喂它,給它牧草和黑豆的人。
它一見到月池,再不複當時的畏懼冷漠,打了個響鼻,撒着歡就要奔過來。
秦竺一時都有些拉不住。
月池失笑,她忙道:“快站住。
聽話。
”
月池原本隻想摸摸它,可看它尾巴直搖,不停往她懷裡蹭的模樣,一時就想起了大福。
她暗歎了一聲,要了刷子和水,竟是要替馬洗澡。
秦竺吃了一驚,他隻是想替李禦史解悶,可不是讓他如此勞累的。
他道:“禦史,您是千金貴體,這是馬夫幹得活……”
月池道:“馬夫至少還是良民,我已是待罪之身,本就不如馬夫。
”
秦竺跟了她這些日子,何嘗不知她的脾氣。
他不敢再攔,隻得從命。
月池拿着刷子,把這匹馬從頭到腳,都斷斷續續刷了一遍。
馬兒也不嫌棄她動作慢,就乖乖地立着,被這麼一拾掇,竟有了些精神奕奕之感。
月池摩挲着它身上縱橫交錯的傷疤,不住地誇贊它:“真是一匹好馬啊。
你們可比人好多了。
”
秦竺在一旁欲言又止,月池見他仿佛便秘的神色,不由揚了揚眉道:“我又沒說你。
你們雖是礙于皇命,可做事卻也盡心。
”
秦竺一愣,他不敢置信道:“您都知道?
禦史,即便是萬歲不下密旨,我等也會為您好生辦事。
人心都是肉長得啊,您對我們委實是親厚……”
月池翹了翹嘴角:“我不過是按勞分配,論功行賞罷了,是你們其他上司太不是個東西,才把我顯了出來。
”
秦竺苦笑道:“可這年頭,不是東西的上司才是多數。
這世上,唯有萬歲和您,算得上寬厚憫下。
”
朱厚照寬厚憫下?
月池沒有答話,秦竺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完成聖上囑托的機會,隻得硬着頭皮往下說:“萬歲對您,就委實不薄。
”
月池霍然看向他,她的目光如電,逼得秦竺低下頭去。
月池丢下刷子,進屋去沐浴更衣。
秦竺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在外頭亂竄。
待到用飯時,他還在繼續勸說:“即便到了今日這個地步,萬歲還是在盡力保住您。
監察禦史曹闵為人方正,不會為難您。
隻要您在宣府之戰中保全自己,聖上就有法子保住您的性命。
屆時您再去積累功勳,為民請命,步步高升是指日可待,這樣看來,您的前路依舊光明燦爛,又何必要往窄處走。
您、您就一點兒不顧及金蘭之契嗎?
萬歲說,即便有一百步的距離,他已經竭盡全力,走了九十九步了,您就連一步都不願跨嗎?
”
月池放下了筷子,碗筷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的心情很是煩悶,她疑心自己就算到了陰曹地府都不得安甯。
她太明白朱厚照的想法了,他自小什麼都有,于是什麼都想要。
作為皇帝時,他不願意在權力上讓步,作為人時,他又不願意接受任何情感上的挫折。
他在短暫的掙紮後,就開始想二者得兼。
而他的身份,他的腦子,又讓他比平常人多太多的籌碼。
隻要他想,他就能有無數的遊戲币,可以一次一次在抓娃娃機裡夾玩偶,直到夾上來為止。
可他沒有想過,那個玩偶被鐵鉗夾住身體,被往外拖時,又是什麼感受。
她或許一輩子都無法打破這個抓娃娃機,但她可以選擇不被夾上去,她可以選擇以另一種方式離開這兒。
至高無上的天子可以毫不費勁折斷“會思想的蘆葦”【1】,可他永遠也得不到它。
他也察覺到了這點,所以指使秦竺來打感情牌。
最可笑的是,他自己都沒有把情感放在第一位,又憑什麼希冀她會因那一點微末的情分而違背原則?
月池冷笑一聲:“顧及又如何,不顧及又如何。
顧及情分,貓就能變成老虎,老虎就能變成貓嗎?
”
秦竺聽得如墜五裡霧中,月池對着他一片茫然的臉,長歎一聲。
她将那塊殷商古玉,玉鳥形佩取了出來,放在了秦竺面前。
秦竺當然聽說過這塊三千年的奇珍,他還以為李禦史把所有值錢的家夥都賣光了,沒想到,他還留着這樣。
可他這時取出來,又是何意呢?
他擡頭望過去,隻見李禦史定定盯着角落良久,當他再擡起頭時,目光卻仿佛秋日陽光下的湖水,平靜到狂風都無法在面上起一絲波瀾:“拿去還給他吧。
就說,願聖上萬壽無疆,以享永祚,而臣要家去了……無論是玉,還是别的東西,我受不起,也都用不着了……”
秦竺滿心疑惑地看着她:“您把家底都搬空了,還怎麼回鄉。
”
月池釋然一笑:“我自有回去的辦法。
”我以此功德敬告神佛,如神佛有知,請憐我思鄉之情,請讓我從這孽海苦旅之中解脫,請讓我回家吧。
玉鳥形佩被層層軟布和棉花包裹,放置于錦匣之中,被送回到了東暖閣的案幾上。
曾幾何時,他們也會在日光和煦的時候,在奇楠香的恬淡中,坐在這張炕桌的兩側,專心緻志地看書。
看到有趣之處時,吃到好吃的點心時,他就會叫他的名字,讓他也過來瞧一瞧、嘗一嘗。
如今,朱厚照摩挲着這塊古玉,當年他将這塊美玉交給他,允他插手内宮财政。
這是他給李越的第一份權力,是李越進入官場的起點。
如今,李越卻把這塊玉還了回來,說他受不起、也用不着了……朱厚照深吸一口氣,他幾乎是在求他活下來,可他的感情,他的真心,又一次被丢了回來。
他以為自己肯定會哭,肯定會痛哭流涕,傷心欲絕。
可沒想到,真的到了這一刻,他的心中也是一片平靜。
他躺在窗邊,夕陽金色的餘晖給他的臉頰鍍上了一層金邊,他苦笑一聲:“這本來就是李越會做的事啊……”誰都攔不住他了,誰都攔不住了……
三日後,邊關急報,鞑靼小王子奇襲宣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