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盡管如此,她們亦是壯懷激烈。
張彩最終選擇帶着星渚來到密室。
在密室暖黃色的燭火下,二人相對而坐。
他看着自己養大的孩子,竟然和滿都海福晉有了同病相憐之感,她當年看着索布德的心情時,估計也和他别無二緻。
他沉吟片刻道:“在你心中,你的母親就是一個感情用事,被男子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無知蠢婦嗎?
”
星渚脫口而出:“當然不是!
”
張彩道:“那你為什麼,會将被抛棄的字眼,放在她的身上?
如是她在世,面對這樣的境況,她絕不會像你一樣自怨自艾,埋怨别人。
不過是成者王侯敗者賊罷了,她輸得起。
”
星渚一震:“你是說,我的母親也是别有用心?
”
張彩垂下眼簾:“她可是大哈敦。
達延汗翅膀長硬之後,有意将她丢開,削弱她的權柄,斥責她的兒子,不斷納入新人,她當然不會、也不能坐以待斃。
或許是為了報複,亦或許是為了借種,更有可能是為了打好大明重臣這張牌,她選擇救下你的父親,和他在一起。
”
張彩長歎一聲:“她是殺伐果斷的女中堯舜。
在多年前,她選擇了達延汗,确立了自己草原女皇的地位,她本以為她也能在這一次豪賭中取勝,可誰讓她碰上的是李越呢?
”
星渚心中五味雜陳,隻聽張彩道:“不過,她雖然棋差一招,也并未滿盤皆輸。
”
星渚遲疑:“是我?
她保住了我的性命和汗位。
”
張彩點點頭:“也時候該讓你知道了。
李越和其妻妾感情甚笃,為何這麼多年都無子嗣,你就不覺得奇怪嗎?
”
星渚倒吸一口冷氣,他心中浮現可怖的猜想,喃喃道:“是、是我母親?
”
張彩沉重地點了點頭。
驚駭恐懼之後,星渚心中湧現的是難以言說的憤怒。
他霍然起身,他在密室中來回踱步,如同一隻焦躁的野獸:“……既然我是他唯一的孩子,那他更應為我打算。
以他今時今日的權力,隻要他動動手指,就能叫亦不剌和滿都赉阿固勒呼不敢造次,可他卻眼睜睜地看着我受人鉗制。
你看看他現在的所作所為……哪有半點做父親的樣子?
!
”
張彩有些感慨,這就是生在王室的孩子,天生就會争權奪利。
星渚怨怼的不僅是沒有父母之愛,更讓他無法接受的是失去父母後,随之而來的地位不保。
張彩幽幽道:“他再沒有父親的樣子,也在頂着陛下的盛怒,站了出來,保下你姐姐和你的性命。
”
星渚一愣,張彩繼續道:“你可以再想想,如若他出面彈壓了亦不剌和滿都赉阿固勒呼之後,等待你們父子的是什麼?
換作你是大明天子,會容忍自己手下的第一權臣和外邦部落首領勾連一線嗎?
”
張彩一字一頓道:“父母之愛子,必為之計深遠。
你的父親在這方面和尋常人家也沒有分别,否則,他又怎會将我派到你身邊來呢?
”
星渚的頭,終于低了下來:“那麼,他對我的期望,就隻是讓我做一個傀儡嗎?
還是說,他怨恨我的母親,連帶也恨上了我?
”
張彩拍拍他的肩膀:“怎麼會?
他隻是盼着你厚積薄發罷了。
你現在不就成功打壓亦不剌的氣焰,挑撥他們雙方狗咬狗了嗎?
”
星渚皺眉:“可我再怎麼努力,也不會是那個人的對手。
我怕我到死的那天,也隻能跪在丹陛下叩首。
”
星渚眼中的迷惘,如利箭一樣射進張彩的心底。
他在這個晚輩的瞳仁裡看到了自己。
他半晌方笑道:“這就更不可能了。
傻孩子,你比他年輕啊。
我們總能等到機會的。
”李越從未停下自己的腳步,我們隻需跟随她,等待着改天換地的那一日。
星渚打量着眼前這個男人,突然道:“伯父就那麼信任我的父親,不僅為他去國離鄉,甚至還能蔭及子孫?
”他讨厭的嫂子琴德木尼對張彩時有嘲諷之語,他還以為是有意污蔑,現今看來,難道竟是真的?
張彩一怔,他坦然道:“是啊。
白日參辰現,北鬥回南面,此情亦不休。
”
星渚倒吸一口冷氣,他很快就想到了另一個绯聞男主角:“那漢家天子對我父親?
”
張彩感到牙酸,他一時語塞。
他這種态度,已經足夠說明一切了。
星渚隻覺頭暈目眩,一個中原皇帝,一個草原皇後,還有一個精明的大臣,外加一妻一妾,這還隻是目前他所知的,天知道未知的還有多少……
星渚抓住了張彩:“他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為何我隻有膚白似父親,要是能學到他三分功力……”
張彩寒毛直立:“少動這些歪心思。
學識和品行,才是立身之本。
你今天的字練了嗎?
”
星渚目瞪口呆:“現在還在過年哎!
”
适才的緊張氣氛,終于一掃而空。
溫情掩蓋了一切。
徐州府,貞筠正在監督各織場的主管給女工發年貨。
雪紛紛揚揚地落着,道路上的積雪已被踩成泥濘,沾濕了來往人群的衣擺,可依然阻擋不了人們的熱情。
貞筠和佛保議定,除了年終賞賜的銀币外,給女工們各贈一件棉衣、一雙棉鞋,一麻袋玉米和土豆。
女工們拿着大包小包的年貨,不住地道謝,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這樣熱火朝天的景象,卻并未感染到侍衛首領伍凡。
伍凡在深及腳踝的雪地裡站得兩腿發麻,他感覺貞筠自喬裝逃回浙江後,就愛上了這種微服私訪的日子。
她是真把她那個典正的位置用到了極處,拉攏了一批和她一樣腦子發熱的女官,誰的錯都敢挑,誰的親戚都敢往下扯。
并且,她們不光是傻膽大,一些女子還有些頭腦,先是扮豬吃老虎,接着就開始殺雞儆猴。
她們在查假賬,治管事方面頗有經驗,還真被她們鬧出了一些名堂。
更糟糕的是,皇爺對此竟頗有些聽之任之,樂見其成的意思。
伍凡也揣摩出了其中三味,皇爺以前不用臣子,改用宦官,是覺宦官既聽話又廉價,現在任用女官也是同樣的道理。
女官比宦官更易拿捏,比文官更易鼓動,隻要稍微擺出一點兒禮賢下士的姿态,提一兩句掃眉才子的褒獎,賞賜零星半點婚嫁自主的權利,她們就甘願士為知己者死了。
既然如此,皇爺又怎能不用好這把利刃呢。
正是有了皇爺的嘉許,女官逐漸成勢。
這可苦了其他官員,中央對地方的壓制監管,又一次加強,對于民心的招攬也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以前,一家人隻能耗在田裡,還糊不了口。
現在一大家子人,不論男女老少,都能找到賺錢之路,上進之法。
婦人經商、為吏已不是罕事。
時人稱這是盛唐之風,再現于世。
在伍凡看來,稍微有點良心的人,都該知足了,可方氏和那些腦生反骨的婦人偏偏就是不滿意。
方氏之所以再遊徐州,還是為尋訪昔年徐州動亂殒命的女工家人,費盡周折,還真被她找着了。
貞筠趕到林家時,林婆的兩個兒子正抵死不認:“什麼林婆,我不認識啊。
那不是我娘,我們聽都沒聽說過這個人啊!
”
和林婆一道做工,僥幸幸存的女工怒容滿面:“你怎麼連自己的親娘都不認了!
要不是為了你們,你娘至于一把年紀還跑到織場做工嗎?
”
宋巧姣舉起林婆的畫像,放在這二人面前:“你們再仔細看看,真的不認識嗎?
我說了,我們并無惡意,我們是她在織場的同伴,此來一是為祭拜,二為是慰勞。
”
兩個男子目光躲閃,嘴裡仍嚷嚷地比誰的聲音都大:“都說了,沒見過,不認識!
你們還要問多少遍,煩不煩呐!
”
宋巧姣道:“是嗎?
光你們倆說了不算。
”
她直接讓把林家的人全部叫出來,一個一個來認,終于到了林婆的孫子時,他的臉紅得像煮熟的螃蟹,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來。
他的母親見狀,連忙上前擋在這孩子面前:“你們到底幹什麼啊,我們都說了我們不認識!
還不把這狗屁畫拿走!
”
她耍起橫來,竟想直接将畫撕碎。
宋巧姣搶奪不及,已被她撕壞一角。
宋巧姣怒氣填兇,她正要發作,就聽到身後響起貞筠的聲音。
方典正将一袋銀币扔在地上:“現在認識了嗎?
”
哭鬧叫罵聲戛然而止。
林婆的兩個兒子兩眼放光,又不敢來取,他們怕是仇家找上門。
貞筠冷冷道:“伍凡。
”
伍凡在心裡罵娘,他舉起腰牌:“方典正在此,你們還不如實招來。
”
以财相誘,以勢相壓,親兒子方終于願意認親娘。
兩個腦滿肥腸的胖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青天大太太,不是我們忤逆不孝,我們實在是害怕啊。
我娘,她一個暴亂首惡,這擱誰誰敢認呐。
”
貞筠厲聲道:“那不是她的錯!
是她發明了五錠棉紡車,是她讓棉布的産量大大提升,讓這麼多人都有衣穿。
”
兩個漢子聽得連連擺手:“這可不敢認,那哪兒是她的功勞,她大字都不識一個。
這、這都是朝廷的恩典啊!
”
“對對對,這是天恩浩蕩。
”
“我娘隻是做了點小事,但、但她的錯更大!
這樣的東西,應該上交給朝廷的老爺們和太太們,這樣才能造福更多的人,但她、她卻起了邪心,想私藏,這才惹了禍!
”
“多虧您不計較,非但不計較,還給她賞賜……”
誰都沒想到,在貞筠亮明官職後,他們會變本加厲貶低自己的母親,絞盡腦汁拍朝廷的馬屁。
而更糟糕的是,她們所有人都不能反駁。
因為林家人所說的,正是朝廷向民間傳達的,技藝上交,自有獎賞,私藏牟利,自取滅亡。
貞筠深吸一口氣:“林婆的墳在何處?
”
當然是沒有墳的,林婆的所有遺物也被丢棄燒毀。
這個她奉獻一生的家裡,已經沒有絲毫她的痕迹。
貞筠甚至連一座衣冠冢,都無法為她立下。
貞筠終于暴怒了,伍凡見狀趕忙勸她:“您就省省吧,人死如燈滅,這又是何必呢。
‘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
’這大過年的……”
貞筠看向他,她的眼睛沉沉一片:“退一步?
隻要這世間還有不平事,我就永遠不會退。
”
泉州府,時春正在沙灘上曬太陽,陽光在海水中流動,空中有海鳥在盤旋。
正在她昏昏欲睡時,突然聽到利箭破空聲。
她的眼睛還未睜開,身子就已一躍而起。
下一刻,她的鳥铳就已經握在手上。
吓得射箭之人忙叫道:“别開火!
頭兒,是我們!
這箭頭是蠟做的。
”
時春:“……是不是有病?
”
一衆女将嘻嘻哈哈:“開個玩笑嘛。
多好的時光啊,别睡了,起來操練嘛。
”
時春眯起眼睛:“不回去睡男人,看孩子了?
”
她們笑道:“不回了。
現在能打的仗越來越少了,抓緊這幾年拼一把,總不能白來這兒走一遭吧,好歹來點兒身前身後名啊。
”
她們想要晉升,必須得付出比男子更多的努力,可盡管如此,她們亦是壯懷激烈。
時春默了默,她的腳背用力,長槍入手:“那還等什麼?
”
沙灘上,人影翻飛,刀劍齊鳴。
外頭無時無刻都在變化,隻有這摩诃園内,一切如昨。
月池漫步在長長的回廊中,回廊兩側俱是冰雕,而冰雕的主題全是她與朱厚照的回憶。
從太液池上隔柳初見,到端本宮中朝夕相伴,從驿站中生死一線到昌平内最後訣别,從金帳中執手相看淚眼再到後來的君臣相得。
最後,君臣情誼徹底變了質。
月池看着擁吻的雕像,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在該開放的地方不夠開放,在不該開放的地方又開放過了頭!
箫聲在此刻響起,朱厚照手持着那根熟悉的碧玉箫,吹奏着《醉太平》來到她面前,又開始獻寶:“喜歡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