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真要謝,也該謝謝李先生。
時隔兩月,謝丕又一次來到鄉野中。
這次的情形,卻與他上次到來時截然不同。
此時已是日落西山,山角之上升出一盤明月,挂在林稍,映着晚山明湖,照得四周清澈如畫。
空氣中充盈着酒香和飯菜的香氣。
一衆鄉民正圍坐在圩廟前的空地中。
男人們忙着大聲說笑,推杯換盞,婦人則圍坐在一處,叽叽喳喳說些悄悄話,說到有趣處便笑作一團。
年幼的孩子們則四處跑跳,吵吵嚷嚷,年長的孩子則膽子大一些,竟然敢跑到最上席去扯貴賓的衣裳。
他們叫道:“徐先生……”
然而,話才說出口,卻被人嚴厲地喝斥:“胡沁什麼,沒規矩!
這是青天大老爺!
”
孩子們吓得瑟縮,徐贊見狀忙擺擺手:“約長,不妨事,不妨事,是我讓他們這麼叫的。
”
約長一愣,立時手足無措起來:“這……徐老爺,我這也是……”
徐贊笑着搖搖頭:“小事而已,不必擾了興緻。
”
他招招手,叫過孩子們,問道:“小友們,找我有什麼事?
”
大多數村童都被約長那一聲驚得不敢再說,隻有一個七八歲的頑童,還不知身份懸殊的可怖,他望着眼前這個和藹可親之人,道:“我娘說,徐先生是活菩薩,要給你立生、生……”
他磕磕巴巴說不明白,一旁的小夥伴實在忍不下去了:“是生祠!
虎子是笨蛋!
”
一衆大人見狀,忍不住都哈哈大笑。
這個調皮的男娃也忍不住紅了臉。
徐贊摸摸他的頭,他又才鼓起勇氣:“娘說要給徐先生準備貢果,還說不能吃……但幹嘛不給吃……我覺得,就該給吃。
”
他說得含含糊糊,大家都有些聽不明白,他自個兒也急了,忙從衣襟裡摸出了兩個秋梨,又掏出了一塊黏糊糊的糕餅來。
他把梨對着徐贊推了推:“這是我娘想給你的。
”
他又拿起那塊餅,珍而重之地想遞給徐贊:“這是我想送你的。
”
這塊髒兮兮的餅,不知在他懷裡揣了多久,餅皮都已經碎得不成樣子。
這樣的東西,在家裡擺在供桌上盡盡心意也就罷了,怎麼真能給貴人吃呢?
約長見狀又要制止,卻被旁邊的老者拉住。
徐贊一愣,他雙手接過那塊餅,他望向婦女那邊,一個身着素衣的媳婦站了起來,已是急出了眼淚,卻不敢貿然過來。
徐贊了然,這是個寡婦。
他又摸了摸虎子的頭:“你說得對,不用立生祠,東西就該現吃。
”
他把餅掰成兩半,遞給眼前這個孩子:“咱們都吃。
”
語罷,他竟真個一口一口将餅吃了下去,接着道:“多謝,真是好吃。
”
現場一時鴉雀無聲。
虎子對此渾然不覺,他一下就笑開了,露出黑黝黝的牙洞,他兩口就把餅咽了下去,嘟囔道:“娘說我們家有地了,我好好種地,以後還送餅給徐先生吃!
”
徐贊一笑:“我不用吃餅,虎子能把自己肚子填飽,再好好給你娘養老,徐先生就高興了。
”
虎子搖搖頭:“那不成。
我娘說了,人要知恩。
”
徐贊一愣,他不由展顔,他道:“如真要謝,也該謝謝李先生。
”
虎子有些茫然:“李先生?
”
徐贊捧起梨:“對,李先生。
他住在京裡,身子不大好,一到冬日裡就咳嗽,最宜吃梨。
你把這梨曬成梨幹,我就給他捎回去,你說好不好?
”
虎子還未搭話,一旁的人就叫道:“我們家有現成的梨幹!
”“我家還有梨膏呢!
”
人們的聲音一聲高過一聲。
到了夜宴結束時,徐贊極力推辭,還是難卻盛情,隻得在長随的攙扶下,帶着兩罐梨膏和一包袱的梨幹,走在鄉間的小路上。
就在這時,長随隐隐綽綽地看遠處的一行人。
他忙對徐贊道:“老爺,前頭有人,好像是沖咱們來的。
”
徐贊眯着眼睛一看,腹中的黃酒霎時間醒了一半。
謝丕、嚴嵩、徐贊三人一前一後,走入草亭之中。
江南水鄉,處處是湖澤。
此時,藕花早已凋謝,隻留殘荷在水。
說來,他們三人并月池都是同年的進士,可當年同赴瓊林宴時,仍誰也想不到,多年以後會是這樣的光景。
野亭之中,三人無聲地對峙,直到湖中水鳥驚起,方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謝丕轉過身,他的容貌依舊俊朗,隻因這許多變故,比起往日清癯消瘦了不少。
他道:“所取的田産,是悉數分贈農戶了嗎?
”
徐贊點點頭:“還有部分充作了屯田。
”
謝丕一歎:“你分給鄉野,固然叫他們歡喜一時,可到頭來還是一場空。
還不如劃為官田,轉入織造局名下,興許還能求個長久。
”
徐贊垂眸道:“這并非我們所願。
”
謝丕一哂:“可卻是你們所能達到最好的結果,不是嗎?
縱使是權傾天下的李含章,也不能将南方四省的巨室連根拔起,還是隻能借助内部的矛盾。
”
徐贊聽出了他語中譏诮之意,卻并無愠怒之色:“所以,既然已經找到了内部關竅所在,又豈能不人盡其才,物盡其用。
”
謝丕似笑非笑道:“不知是哪位高才,繼我之後,又合了你們的眼緣。
”
嚴嵩眼見已然火花四射,忙火上澆油:“以中,他們也是無奈之舉,這也是為生民計……”
謝丕怒道:“我知道是為生民計,難道天下隻有你們肯為生民計嗎?
我隻問一句,多年相交,你們究竟有沒有把我當過朋友?
”
徐贊長歎一聲:“當然有。
”
謝丕道:“既然有。
傾心相交,何事不可直言,為何對我也要遮遮掩掩?
難道我在你們心中,就是個隻顧自家的卑鄙小人嗎?
!
”
蟲鳴滿地中,徐贊的眼中盛滿了真誠:“正因深知你的為人,所以才敢以大事相托,我們都深信,你不會因私廢公,隻要你親至,必能安内攘外。
”
謝丕顔色稍霁,他問道:“那為何……”
徐贊幽幽一歎:“若到此為止,自然沒什麼不好說的。
隻是,不是你對不住我們,而是我們想對不住你。
”
謝丕一驚,他隐隐有不祥的預感。
徐贊猶豫片刻,到底還是說了出來:“擢升你及謝氏旁支的诏命,明日就會到府上。
你……好好準備吧。
”
準備什麼,洗幹淨脖子準備等死嗎?
謝丕為官多年,品階卻始終上不去。
不是他為官不用心,而是朱厚照的均衡之策。
謝家既然已經有了一位内閣次輔,又怎麼會再出一位在京的高官。
謝丕也是知道這點,所以不求出頭冒尖,隻想厚積薄發。
可如今,徐贊竟然告訴他,他終于要升官了。
天上不會掉餡餅,隻會掉棒槌。
這哪裡是給他褒獎,分明是要将他立成一個活靶子!
連嚴嵩都吃了一驚:“明天就到?
”怎麼會這麼快,這一環接一環,幾乎沒留下任何反應的時間。
謝丕心中似有火在燒,這火自心頭而起,燒得他五髒六腑都攪做一團。
這是自他出京時,他們就定好的主意。
不,或許更早!
從最開始的水轉絲紡場起,李越就已經埋好了線。
他的雙目已然發紅:“用水轉絲紡車,引起地方士紳勢力和中央集中權柄的失衡,逼得朝廷不得不出手。
用人事考評之權和重利相誘,把大量官員籠絡到中央這一方。
再拿我的家族做誘餌,讓我這個世家子弟,從豪族内部引起分裂,以此來逆轉時局。
而趁我牽制世家之際,你們再奪走田地,削弱世家對小農的掌控。
你剛剛叫那個人,是作約長嗎?
”
饒是早已知情,嚴嵩也不由驚歎、畏懼,他輕聲道:“是鄉約之制。
新建伯在十家牌法之上的創制。
”
所謂鄉約,就是在官府的倡導下,由鄉民自主成立的自治組織。
而自治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鄉約之中的約長、約副、約正、約史、知約和約贊的人選都是由同約中的鄉民共同推選,具是“年高有德為衆所敬服者”、“精健廉幹者”、“禮儀習熟者”擔任。
二是村裡的大事,大家商量來決定。
“通約之人,凡有危疑難處之事,皆須約長會同約之人與之裁處區畫,必當于理濟于事而後已。
”【1】
以往一村的大事,都是由當地的大地主來說了算,如今是既分地又設鄉約,相當于從家族勢力手中奪回了對基層相當的治權。
再加上治農官之制,還大大延展了中央對基層的掌控力。
嚴嵩笑着搖頭:“可歎各大家族,之前還大力推廣農技,修建水轉絲紡車,卻不曾想,全是替人做了嫁衣。
真不愧,是譽滿天下的李尚書啊。
”
“隻是……”他看向謝丕,半真半假道,“這對老友,未免太無情了。
”
一直緘默的徐贊終于開口:“為政之德,本就不同于為人之德。
更何況,他已然在保全你。
”
謝丕愕然,徐贊道:“以前讓夫人在貴府暫住,是借你之勢護她。
可事成之後,還留夫人在你府上,何嘗不是借他之勢護你呢?
”
以前各方亂戰,最怕流彈傷及貞筠。
如今大勢已定,誰還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呢。
不提貞筠還可,一提貞筠,謝丕更覺有口難言。
到頭來,他還是一言不發,拂袖而去。
嚴嵩望着他的背影,緩緩笑開。
徐贊目光複雜,他感慨道:“我真沒想到,告密的竟然會是你。
”
嚴嵩轉過身,他的雙目亮得瘆人:“我也沒想到,你竟然也敢違背聖意。
”
徐贊攤手:“惟中言重了,我豈會有這樣的膽子?
”
嚴嵩冷哼一聲:“你我心知肚明,聖上從開始就隻想取财貨,是你自作主張,甯願舍棄真金白銀,也要把精力耗費在土地上。
我知道你們是為了什麼,王荊公行新法,起初隻是京兆一路,不久便遍行天下,結果不是敷衍塞責,便是變本加厲,良法變成惡法,助民反以殃民。
底層建制不完善,上面即便再冠冕堂皇,光耀一時,不久也是要倒的。
【2】這個道理,我懂,你懂,李尚書更懂。
”
徐贊道:“所以,廣行鄉約,本該是利國利民的好事。
這恰與聖意契合,何談違拗?
”
嚴嵩冷冷道:“可這樣的好事,這的厚恩,不該由臣子來施。
治農官遲遲不插足賦稅,我還以為是你們知道輕重,結果卻是我眼拙,你們不是願意收手,而是想另辟蹊徑。
國朝之糧稅,最初都是由鄉人解運,把人握在手裡,還怕管不了稅嗎?
江南四省的民心、财稅,歸于下臣之手,你不覺得,這是取死之道嗎?
”
徐贊默了默:“可至少現在,是君臣相得。
”
嚴嵩忽而一笑:“但也不能連一個唱反調的人都沒有吧。
太監和武将,全都退避三舍,眼睜睜地看着,連吭都不敢吭一聲。
我雖然佩服,但也不由心驚,是怎樣的情誼,才能讓虎容人在卧榻之側酣睡。
”
徐贊亦了然:“所以,你才跳了出來。
”
嚴嵩眼中盛滿了星光,他笑而不語。
徐贊失笑:“也隻能是你,才能找到這條平步青雲之路。
可惜,我本以為,我們會是同路人。
”
即便有再深的情誼,也會有懷疑,也希望能有随時控制對方的權柄。
所以,伴随着放權而來的,就是另一次制衡。
這時,不顧一切、表明忠心的人,自然會得到特别的重用。
嚴嵩一哂:“我也是凡人。
”與李越政見不一,隻要不幹出什麼喪心病狂之事,就不會性命之憂。
可和皇爺政見不一,那隻有死路一條了。
既然如此,幹嘛不選最大的那個人跟呢?
他道:“我要是你,就會聽從謝丕的建議,把田讓給織造局,叫這些農人少交些租,也是莫大的功德了。
”
徐贊笑着搖頭:“道不同,不相與謀。
再者,這些事,還輪不到咱們來商量。
”
嚴嵩亦笑,他望向北方:“那就看他們如何來議了。
”
如佛保聽到野亭内的這一番深談,隻會暗自發笑。
能怎麼議?
枕邊夜話談呗。
還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你知道,皇爺為了同床共枕,他有多努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