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明月不可隻照一人,當照萬民萬世。
她的眼睛仍是黑白分明,不帶半點渾濁,雖然眼周俱是皺紋,但還能看出年輕時美麗的形狀。
郭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殺機,這個老太婆是真想要殺他……郭良心中憤恨和畏懼交織,這讓他的臉在一瞬間呈一種扭曲的形态,可很快他就如往常一樣認錯:“我錯了,姑祖母,我真的錯了,是我辜負了您的苦心,求您再給我一次機會吧……”
瑞和郡主在心中暗歎,她們這樣的家族,不可能養出狗,個個都是狼,隻可惜,她養得是條白眼狼,還好她還有第二個選擇,換一個不就好了。
瑞和郡主道:“李越連殺将官,即将被逼到死胡同。
我會讓人幫助文官們,盡可能拖延時間。
而你就要在這段時間,将東西運到宣府。
”
郭良疑道:“拖延?
”
瑞和郡主道:“拖到鞑靼人打過來,就足夠了。
估計就在眼前了。
”
曳夫人道:“姑母,侄媳已将糧草和硫磺備了一部分……”
瑞和郡主道:“不要糧草,目标太大了。
盡可能去多弄硫磺、硝石。
”
曳夫人為難道:“侄媳也去打聽過,隻是工部近日突然收緊對硫磺的管制,恐怕也拿不到多少。
”
“工部?
”瑞和郡主冷笑一聲,她又倚在軟榻上,“咱們家啊,就是這樣,對外唯唯諾諾,對内就是智計百出。
李越折騰得天翻地覆又如何,卡住了硫磺,就卡住了命脈。
隻能不惜重金,去找走私販子,能拿多少就看李越的命數了。
”
曳夫人應了一聲是。
郭良終于找到了插話的機會:“姑祖母是讓我去私運硫磺?
可這是重罪,郭聰那邊一定死死盯着我們這邊,這怕不是……”
瑞和郡主再次笑逐顔開:“走在路上還有被砸死的風險,你是不是不用出門了?
”
郭良識趣地閉上了嘴。
他回去之後,苦思冥想,硫磺呈淡黃色的末狀,還有特殊的臭味。
要想瞞過關關卡卡,不如将其藏在胭脂的底部,借胭脂的香味來掩蓋硫磺的臭味。
至于這個辦法的消耗,郭良并不在乎,反正是老姑婆給錢不是。
瑞和郡主難得贊許了郭良,以她的身份,這點消耗的确是九牛一毛。
五日後,喬裝打扮後的郭良帶着親信仆從,冒充販胭脂水粉等玩器的商人出發。
途經昌平時,果然被巡檢司截住。
巡檢司負責盤查行人路引,捉拿逃犯,打擊走私行當。
前往宣大一路的巡檢司早已被三令五申,嚴查馬匹、硫磺、硝石、糧草、刀兵等物。
巡檢雖是末流小官,可手中權力卻極大,過往商販都要孝敬巡檢,否則根本做不了生意。
有了上頭這道指示,巡檢們更加肆無忌憚,借故敲詐勒索。
郭良也領了錦衣衛指揮佥事一職,如何不知這小鬼難纏的道理。
他這一路上都是塞錢過來,可沒想到,昌平的巡檢與衆不同,見他過了這麼多關,還能拿出銀錢來,一下貪念更熾,還要再索要。
郭良真個傻眼了,他強壓下火氣,求爺爺告奶奶,反正這種事他在家裡也做習慣了。
可這巡檢死活不松口,他冷哼一聲道:“那就去查查走私!
”
扣走私的帽子,倒不是他們真發現了什麼,而是這本就是巡檢他們克扣行商貨物的慣用伎倆。
可就一下戳中了痛處了,郭良心中本來就有鬼,他是真的在走私啊。
眼看一衆弓兵将最外頭的布匹掀下來,郭良一時心急如焚,他忙道:“老爺,老爺,莫慌啊,我這兒還有些小玩意兒孝敬您和諸位兄弟一杯水酒。
”
他在慌忙之下,又掏出銀子。
可巡檢隻是貪,卻不是傻,他掂了掂銀子的份量,道:“一個穿着平平的商人,會有這麼多銀兩,而且,你怎麼出了這麼多汗?
搜!
”
郭良沒曾想居然弄巧成拙了,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巡檢把銀子收起來:“你怎麼能這樣呢,你要錢,我給你了。
你還這樣?
”
巡檢呵呵一聲:“傻帽,查出你的罪狀,我拿得更多!
”
郭良身邊的管事也齊齊上前,他們絞勁腦汁,拿某公公的名頭吓唬人,可這也不頂用了。
巡檢道:“呸,這是上頭大老爺交代的事,就你們這,還想唬住老子?
”
郭良暗罵李越,這是把人都得罪光了,從上到下都想他死,反倒連累了我。
眼見局勢就要不可挽回,有一個弓兵跑得滿頭大汗來報:“不好了,不好了,那邊出事了!
”
巡檢皺眉道:“别像慌腳雞似得,說清楚。
”
那弓兵道:“西門那邊有人查出了硫磺了!
”
“什麼,快去瞧瞧。
”巡檢吃了一驚,臨走時還不忘囑托其他小兵查驗。
嘩啦啦人就走了一大半,郭良暗道菩薩保佑,剩下幾隻小魚小蝦,說話就要容易得多。
管事們分别上前去說好話,塞銀子。
對這些弓兵來說,即便查出什麼來,上頭給的好處也都是巡檢的,最多從指頭縫裡給他們漏一些,還不如在這裡現敲冤大頭一筆。
管事們道:“這是我們小爺,一直嬌生慣養,從來沒出來跑過路。
家裡大奶奶說這也不是個事,所以才讓我們帶他出來到處走走,見見世面,可真不是走私啊。
”
如此方糊弄了過去,一群人出城之後,逃也似得跑進居庸關。
居庸關有張欽直接坐鎮,底下人都不敢鬧得太過,他們這才免了一次大出皿。
誰知,當兒晚上,又出幺蛾子了。
郭良累了這麼些時日,眼看宣府就在眼前了,不由敞開肚皮準備大吃一頓。
桌上是一大盤皮酥肉爛的醬燒豬頭肉,一碟煎黃魚,一碟油炸燒骨,再搭上一碗軟香米飯和一壺金華酒,這滋味真是神仙也難比。
郭良吃得滿嘴流油,還要喝酒,将他從小帶到大的管事忠伯勸他:“少爺,好歹等到了宣府再吃。
”
郭良卻不放在心上:“忠伯,我這一路豬食吃得夠多了。
都到居庸關了,還怕什麼!
”
話音剛落,門外就傳來聲響:“郭少真是不拘小節,隻是小心駛得萬年船,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
驟然被叫破身份,郭良險些被魚刺卡死,一衆人也大驚失色。
忠伯忙護在郭良身前:“您認錯人了,我們不是……”
來人卻直接進門,看起來相貌平庸,不惹人注意,可一雙眼睛卻是精光四射,他道:“别扯了,今日在昌平,若不是我幫你們調虎離山,你們還能脫身。
”
昌平西門有人發現硫磺……郭良勉強定了定神,從忠伯身後探出一個頭來道:“敢問尊駕是?
”
那人道:“在下董大,在這北直隸販酒為生。
此次上門是有東西,想托郭少捎給人。
”
郭良道:“不知是何物?
”
董大道:“還請郭少移步。
”
郭良畢竟是錦衣衛中人,即便沒什麼本事,但比外人更了解其中的情況。
他心中隐隐有了猜測,他壯着膽子跟了去,竟然是滿滿三箱炸藥。
在這種時候,還能有這樣大的手筆……郭良恍然大悟,他道:“是、是……”
董大噓了一聲道:“天機不可洩露。
走,我們還是回去用飯吧。
”
郭良應道:“是,是。
”
回到飯桌上,郭良想了想問道:“董老哥走南闖北,可曾聽過京裡的事?
”
董大的眉毛微動:“那自然聽過。
”
郭良道:“可否讓小弟聽個稀罕?
您知道的,這一團亂麻,要是找不到線頭,那真是一頭霧水。
”
董大會意,他樂呵呵道:“沒問題,沒問題。
”
京城中,謝丕被釋,一是借皇後和慶陽伯府的東風,二是他本人實難對勳貴造成太大的威脅。
勳貴們不會為了害他,拼盡全力。
可王守仁就不一樣,多少年沒有這樣的奇才出世。
他在東官廳中的運作,足以轉變武将的構成。
殺李越隻是除眼前之患,殺王守仁才是将威脅連根拔起。
明代為了防範結黨營私,專門定了一條結黨罪——“凡諸衙門官吏及士庶人等,若有上言宰執大臣美政才德者,即是奸黨,務要鞫問,窮究來曆明白,犯人處斬,妻子為奴,财産入官。
若宰執大臣知情,與同罪,不知者不坐。
”這是說,禁止任何人上奏贊頌大九卿的美德。
王守仁雖然算不上宰執大臣,但在這個節骨眼上,也很容易受這條罪狀牽連。
勳貴們來了一個反其道而行,他們在軍中根基深厚,索性狠下心,讓原本埋的暗線浮出水面,煽動士卒聯名去擊登聞鼓,去替王守仁鳴冤。
普通士卒哪裡知道這些彎彎繞繞,就算是尋常将官對《大明律》也不會熟悉到這個地步。
這是文官侵奪武将職權的辦法,武将不通文墨,就必須要文官來輔助。
這一群軍士心思淳樸,他們隻知道,王守仁幫他們拿回了糧食,拿回了月銀,讓他們的生活越過越好,本事也越學越多,是堪比神仙的青天大老爺,朝廷怎麼能把這樣的好官關起來呢?
他們要去向天子鳴冤,求皇上放過王郎中。
他們是為救人而去,天還未亮時,上百人浩浩蕩蕩地走在了大街上。
鎮遠侯顧仕隆因公外出,谷大用呆在宮中,得知消息時,都是大驚失色。
他們快馬加鞭,去将人勸了回來。
登聞鼓雖然沒響,可影響已經造成了。
結黨營私的屎盆子,已經扣在了王守仁的腦門上。
李東陽已經是焦頭爛額了,他們比誰都明了王守仁的重要性,可這時越是保他,反而越會引來政敵的攻讦。
特别是,文官也不是鐵闆一塊,看不慣他們的人,也不是沒有。
他思來想去,決定借職權之便,去都察院監見王守仁。
沉沉的夜中,一彎新月挂在天邊。
李東陽身披鬥篷,行走在腥臭的監牢中。
此時已是初夏了,可對老者來說,這等陰暗潮濕之地,還是讓人難以忍受。
他咳嗽了幾聲,忽然想起了去見李越的那個晚上,他也是拎着一盞羊角燈,走在這望不到盡頭的路上。
他在總角之年就登天子堂,如今卻已是白發蒼蒼,半截身子入了土。
這段時日連遭打擊,即便心智堅毅如李東陽,也生灰心之感:“日後壽數終了,于陰司望鄉台上,回首前塵,隻怕是一生勞碌一場空。
”
獄卒聽到他的歎氣聲,不敢相詢,隻說:“您小心腳下。
”
李東陽很快就來到了王守仁的監牢。
他将燈籠慢慢提起,淡黃色的燭火在漆黑中照出了王守仁的身影。
這位小友肅然危坐于亂草之中,察覺到燈火後,他霍然睜開眼,雙目湛然若神。
李東陽為他的神态所震,心中猶疑如潮水般退去,爾頃方道:“伯安真高士也。
”
王守仁看到他,眼中浮現了笑意,他道:“原是李先生到了。
”
李東陽道:“伯安身陷囹圄,竟是絲毫不憂不懼嗎?
”
王守仁笑道:“吾心自有光明月【1】,何懼塵世憂與怖。
”
李東陽不由與他相視一笑,他道:“但明月不可隻照一人,當照萬民萬世。
”
王守仁一愣,他如今被關在這裡,哪裡還談什麼萬民萬世,他想了想道:“李先生可有策教我?
”
李東陽說出了早就想好的話:“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2】。
時運不濟文運濟,與其在此枯坐,何不著一二兵書,以傳後世。
說不定,這是伯安你的脫厄之機啊。
”
王守仁恍然,他道:“也好,也好,人活世上不過須臾而已,如能立德立功立言,方能稱不朽。
若真能理傳後世,是生是死,又有何差别呢?
”
居庸關的客棧中,郭良不敢置信道:“所以,就那麼短短十來天,王守仁真就寫出一本曠世兵書來了?
”
董大道:“對啊,京中文武傳閱,個個都十分歎服。
聽說,就連聖上都起了愛才之心,不忍殺此曠世奇才,隻是将他貶去了嶺南。
”
郭良道:“嶺南?
那可是個好地方。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做嶺南人啊。
”
董大道:“可嶺南除了荔枝,還有倭寇。
”
郭良悚然一驚,他隻是貪生怕死,卻并不傻,他喃喃道:“真是一盤大棋啊……”他忽然回過神來,自己原也是棋上的一粒子,李越應該也是,聖上對他們又是何種态度呢?
他不敢直接問自己,而是道:“不知宣府那位,京中對他的議論如何?
”
董大翻了個白眼:“那簡直要吵上天了,我們東家都要愁死了,幸好碰上了郭少啊。
”
董大舉杯笑道:“來,我敬郭少一杯!
”
郭良隻得跟着笑:“客氣了,客氣了。
”
他在心底暗自咋舌,老姑婆兇歸兇,眼光卻是一等一啊。
第二日,郭良和董大到了宣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