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我這一輩子都要在委曲求全裡過了!
終于,還是鄧平開口了,他臉上笑開了花:“李禦史,您别急啊,咱們大明計軍功,都是以人頭算,就是上次咱們不是在口袋陣伏擊了鞑靼人嗎?
咱們把鞑靼人的人頭分給二位禦史一部分,這也算是勞軍之資,大家都是這麼做的……不然,人家無緣無故,憑什麼來幫忙呢?
”
“呵,鞑靼人的人頭?
”月池攥緊了拳頭,她氣皿翻騰,卻強忍着沒有發作,她甚至也笑了,“那才多少個,夠分嗎?
如不是再加上咱們這邊軍士的頭,怎麼夠那些狼心狗肺的畜生去冒功領賞呢?
!
你們是怎麼蒙混過去的,是買通巡按禦史,還是直接拿刀将人臉劃得皿肉模糊?
你們半夜睡覺的時候,就不怕英魂來索命嗎!
”
奚華與胡靖被戳中了痛處,這些讀聖賢書長大的讀書人,滿口滿文章都是仁義道德,可做得事卻與這半點不沾邊。
明明皮囊下已是一片髒污,臭不可聞,可面子上總得光鮮亮麗,怎容人将他們那一張皮揭下來。
他們滿面通紅,就像喝醉了酒一樣,惱羞成怒,張嘴就罵:“胡說八道!
真是小人之心!
劉禦史,朱總兵,你們就容這個黃口小兒在這裡大放厥詞嗎?
到底還合不合作了!
”
月池已然氣得渾身發抖,她一個箭步上前揪住了胡靖的衣領:“大放厥詞?
我問你,那些人頭都是哪兒來的,除了已死的将士,有沒有殺良民冒功,說啊!
”
她的手指上青筋鼓起,盛怒之下,竟然能将胡靖扯得腳下一踉跄。
胡靖慌亂道:“哪有這樣的事!
你胡說八道!
”
奚華也去拉扯她:“你快放手,小心我們參你一個诽謗之罪!
”
月池反手就是一記耳光,奚華被她打得一個趔趄,她道:“去參啊,自己心口子都爛透了,我看你怎麼有臉在衆目睽睽之下反咬一口!
”
劉達和朱振驚得瞠目結舌,他們忙上前去拉扯:“快停手,張郎中,還不快拉住他!
”
張彩被這一喝才如夢初醒,他和鄧平一左一右,死死架住月池,把她往車拉,一個叫“李禦史息怒”,一個嚷着“李禦史要以大局為重。
”
月池氣得拼命掙紮,可到底雙拳難敵四手。
張彩和鄧平使出吃奶的勁,終于将月池連拖帶扶,硬帶到了車上。
奚華與胡靖不約而同長舒一口氣,奚華捂住臉,他對劉達道:“這樣的人,你們也容他活到今天?
”
朱振含含糊糊道:“他隻是沖動了些,卻并非完全不識時務。
”
劉達卻聽出了别的意味,他道:“他出行有錦衣衛随行,内閣還在庇佑他,别忘了,他的姨姐還是當今皇後。
”
胡靖呸了一聲:“不用拿這些話來吓唬我們,哪裡還需我們動手,他再這樣下去,想弄死他的人多得是!
我們隻消等着看他死無葬身之地就夠了。
”
幾人談到這裡,已是不歡而散。
在馬車上,月池終于還是安靜了下來。
張彩累得面上都出了薄汗,鄧平生得圓胖,平日裡更是養尊處優,偶爾一動彈,就是汗流浃背,氣喘籲籲。
他對月池道:“李禦史啊,不是咱家說您,您長着一幅聰明面孔,怎麼成日盡辦些糊塗事。
萬歲召您回京,人親至居庸關了,您非但把皇爺氣回去,自己還留在這茅坑上不挪窩。
不挪窩也就罷了,您今兒還把援手給打了……您這究竟、究竟是在做什麼呀!
您這樣沖動,是要遭大禍的啊!
”
張彩在一旁幫腔道:“形勢比人強。
奚、胡二人,話雖說得難聽,可确是實情。
這九邊,非但有高官顯貴的産業,就這鄰近的大小官員,難道還會空手而回嗎?
有道是,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
”
鄧平聽得面色一虛,低頭不語。
月池看他如此情狀,就知張彩所料不錯。
憤怒到了極點時,反而會如被冰雪。
整個人就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生生被丢進冷水中,除了發出幾聲無力的嘶喊,冒出幾個氣泡外,毫無反抗之力。
張彩窺其臉色,低聲道:“這已不是拼命能做得事了。
您一個人,再加上我們幾個,如何能與上上下下為敵?
以卵擊石,不是智者所為。
您既然心存大志,就應無所不容,不要争一時意氣。
”
月池緘默不語,她扶額坐在車中,仿佛化作了一尊石像。
張彩暗歎一聲,也閉口不言,坐在她身旁。
鄧平見狀下了馬車,和劉達、朱振坐到了一處。
劉達臉上難掩疲色,他問道:“怎麼樣?
”
鄧平歎道:“唉,張郎中正勸着呢。
”
劉達聞言道:“年輕人,就是這樣,縱然聰明些,可做事還是全憑一腔意氣。
咱們初出茅廬時,誰不是想匡扶天下正道。
可這是靠咱們能做成的嗎?
”
朱振的眼角滾下淚來,他是帶兵打仗之人,對士卒的感情,比其他兩人更深一點:“我也是無計可施啊。
要是不拿他們的屍首去,無人援助,打了敗仗,朝廷就要砍我們的頭了。
”
鄧平也道:“可不是嘛。
若不是沒法子了,誰會幹這種缺德事。
我看李越,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他沒體會這其中的難處,自然是能張口良心,閉口仁義,等到刀真的架到全家的脖子上了,他就知道厲害了。
”
劉達道:“希望他能早些明白吧。
此人在鞑靼圍困時,能豁出命去保我們,無論如何是對我們有恩。
我也不想這麼一個燙手山芋,死在宣府。
”
朱振和鄧平齊齊點頭,三人又議了一陣分人頭和送人頭的細節,才各自返回衙門。
時春一早就出了門,她的箭傷并未好全,按理說應當在房中靜養。
可她這樣的人,是無論如何也閑不住得。
月池在時,還能勉強拘住她。
月池一走,她就趁機偷偷溜了出來。
她本是同往常一般閑逛。
可這次,她走着走着,卻發覺氣氛不大對勁。
每一個從她身前走過的人,都會暗暗打量她的面容以及她身上吊着的繃帶。
時春隻覺自己好像突然長了兩隻角一樣,被盯得頭皮發麻。
她不由加快腳步,打算買點月池喜歡的點心後,就即刻回去。
誰知,老闆麻溜地拿出油紙,把麻餅裹好,一面過秤,一面期期艾艾地問道:“小的、小的,想問,不是鬥膽請教,您是李越李禦史的二夫人嗎?
”
時春環顧四周,周圍的人恨不得把耳朵都貼過來了。
她幹巴巴應道:“我是,你問這個作甚?
”
四周一片嘩然,衆人七嘴八舌道:“真的是她。
”
“看着不是那麼壯啊,怎麼能打退鞑靼人。
”
“你懂個屁,人家是習武之人,身上都是腱子肉,哪像你,一身肥膘。
”
“二夫人,二夫人,您給我們講講,當時是您是怎麼打中小王子的呗。
”
老闆也是一臉喜色,他直接把點心包塞進時春的懷裡,還要給她再取,他笑道:“二夫人來光顧,是小的祖上冒青煙!
怎麼能拿錢,絕不能拿。
”
時春驚了一跳,她說:“那怎麼成。
你這是小本生意,該收得必須收。
”
她飛快從荷包裡掏出銅闆,一把擲在老闆的桌上。
她轉身就想走,沒曾想,湧來給她送東西的人更多了。
大家手裡或拿着菜,或者拿着蛋,面上一片熱切:“這拿回去給李禦史補身子吧。
”
“是啊,是啊,我們都聽說了,李禦史是為了不給鞑靼人交糧,才主動去做人質的!
”
“聽說脖子都勒得發紫,還被拖了好幾丈遠。
”
“真是青天大老爺啊,還有巾帼英雄!
”
青天老爺和巾帼英雄的聲音此起彼伏,終于響成了一片。
時春聽得既心生激動,又受寵若驚。
她這樣直率爽快的人,一時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她擺擺手道:“沒有……大家過譽了……我們也隻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罷了。
”
就在一片和樂間,卻突然有人混在人群裡捏着鼻子道:“不知道在謝什麼,鞑靼人過幾天再來,來得比這次還兇。
我們還不是隻能伸長脖子等死。
”
歡呼聲一窒,時春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一旁的人就開始反駁:“鞑靼小王子都受了重傷了,怎麼可能馬上來。
”
“就是,就是,就算來了,那青天老爺肯定會再想法子啊。
”
“真是沒良心,人家救了你一次,你不謝就算了,還在這裡說這些屁話。
”
“誰說不是。
”
那人不服氣,又換了一個方位,捏着鼻子道:“以前不也有過這種老爺,最後還不是同石頭砸水一樣,聽了一個聲響就沒了!
我是勸你們,不要高興得太早,免得到時候傷心!
”
這話倒是說到了大家心坎上,雖然大部分人還是堅持替月池和時春辯駁,但有一些人已經閉口不言了。
時春聽到此,她終于反應過來道:“大家聽我說一句。
我嘴笨,不會說什麼漂亮話,也不敢和大家做什麼承諾。
但是,我唯一确信的是,我們老爺和其他人不一樣。
她是真正心地善良的人,會竭盡全力來保護大家。
我也是,我至少可以保證,我一定會死在大家前頭。
”
衆人為她的神色所震,這下連最後一點反駁的聲音都沒有了。
時春在大家的簇擁歡呼下,回到了東嶽廟。
而月池,她的馬車明明就停在一旁的小道上,可她卻連下去的勇氣都沒有。
張彩自鄧平走後,已然說了一路了。
他将利弊全然都掰開,細細地告訴月池:“皇上聖燭明照,對此地的事想必是早有預料,所以他才下旨召您回京,在您不從後,又貶了您的職。
他就是要給您一個不插手此事的理由。
在這一前提下,即便兵敗了,聖上也不會怪罪您。
”
張彩咽了口唾沫:“至于内閣和那些清流,聰明人自然理解您為何不動手,那些個死讀書的傻子,隻要您從今日起開始裝病,他們還不是信得真真的。
而武将勳貴,他們自己身上虱子都不知有多少,您按兵不動,他們高興還來不及,又怎會不知死活地招惹您。
”
等到了東嶽廟前,他們看到這樣的情形後,張彩的心神也是一震,他瞥見月池如死灰一般的面色後,繼續道:“您這是作甚,您别把這些話放在心上。
這些都隻是愚民罷了,等大戰過後,您出來收拾殘局,把過錯往劉達等三人身上一推,再施加一些恩惠,他們一樣會感恩戴德,絕不會有半句怨言。
”
“絕不會有半句怨言?
”月池喃喃道,“是啊,這哪裡是人,簡直和羊一樣。
”
羊天性溫順,吃得是草,産得卻是奶。
到了無奶可産或是有人想吃肉的時候,主人就會宰了它們,它們全身都是寶,羊角羊頭可以做裝飾,可以做工藝品;羊皮可以做衣裳,可以做被褥;羊肉吃得滋味香濃,就連羊心、羊肝、羊腎、羊肚,都是難得的美味。
有的主人甚至還會把羊的骨頭一根根敲開,去吸裡面的骨髓。
羊在出生後就在羊群裡,它們每日都目睹同伴的死亡,可它們很少反抗,因為他們隻是羊而已,隻要自己能活命就夠了,其他的事它們管不了,也不敢管。
它們就這樣乖順地活着,在鞭子地驅趕下,在狂野上拼命奔跑。
它們非常容易滿足,隻要主人給它們一把草,一口水,不要一次把它們都殺盡了,容它們歇口氣,它們就很高興了。
對于這樣能可持續消耗的主人,他們會稱呼他們為明君清官。
他們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到這些人身上,孰不知,等到狼快來時,他們心心念念、感恩戴德的人,卻正在商量把他們丢棄。
不過,他們知道了也無所謂,他們絕不敢有半句怨言。
月池笑道:“聖上不會怪罪我,官員不會怪罪我,百姓也不會怪罪我,大家都不會怪罪我。
要保全官聲和富貴的辦法,又是如此的簡便易行,隻要裝病就夠了。
這簡直是天大的恩賜,簡直是神佛的庇佑!
我不知是幾輩子積下的福德,才能遇到這種便宜事,可你說,為何我還是歡喜不起來呢?
”
張彩目帶憐憫地看着她:“您到底心太軟……”
月池擺擺手:“不,我這不叫心軟,在我們那兒,我隻是一個正常人,是你們都不正常。
是你們有問題,不是我!
”
張彩拼命按住她的手,他也難掩怒色道:“這還有什麼好争的!
你别忘了,你還有家人,還有師長,人活一世,難道就是去送死的嗎。
隻是一時委曲求全而已……”
月池終于嘶吼了出來:“我已經不知道多少次委屈求全了,我也不知道我以後還委屈求全多少遍!
我怕我這一輩子都要在委曲求全裡過了!
不,說不定我以後,也會把委曲求全也當成吃飯喝水一樣簡單呢!
”
她以為她是來造福一方的,結果處處都是刑場,處處都要做監斬官,處處都要下砍頭令。
這樣親手去殺人,還美其名曰是為大局考慮的事,她到底還要做多少回,到底要做多少回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