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士微微一愣。
察覺到軍士詫異視線,相蘊和彎眼一笑。
沒關系呀,她現在雖然很小,遠遠不及父母們的強大,但總有一日,她能撐起父母們曾撐過的那一片蔚藍蒼穹。
相蘊和跟上相豫的腳步。
兩人一同踏在錦毯上,在無數人的注視下緩緩走入京都。
稍微知道些官場門道的人看到這一幕,眼睛不由得看直了,發出與軍士一樣的驚歎。
但平民百姓不想那麼多,相豫的軍隊不殺降,不擾民,百姓們對他們的印象很不錯,權貴百官們聽到相豫的名字吓得屁滾尿流,他們卻隻想一睹相豫的風采。
豫公與他們一樣是庶民出身,卻能揭竿而起一呼百應,在皇帝佬兒的鎮壓之下非但沒有潰散,還能越挫越勇,最終攻入京都,豫公的勝利不僅是自己的勝利,更是天下庶民的勝利,那些所謂的天授神權世代罔替的皇族權貴,原來也能被他們眼中的蝼蟻所取代。
百姓們争相出城,去看相豫。
軍士眼裡看階級,百姓眼裡看人看氣勢。
他們看到相豫身材高大魁梧,行走之間仿佛自帶長風,隻覺得讀書人說的龍行虎步不怒自威也不過如此。
再看相豫身旁的小女郎,年齡不過十二三,個子不算高,長得也秀氣,像是觀音座下的龍女,乍一看與相豫不大相似,可不知為何,那種骨子裡的氣質卻是一樣的,唯一不同的相豫是舍我其誰的豪邁撲面而來,小姑娘卻是溫柔笃定的,溫雅與堅毅從眉眼之間透出來。
恩,不愧是父女倆。
豫公一代雄主,女兒也養得不差。
圍觀的百姓交頭接耳——
“你聽說了嗎?
”
“别看豫公隻有一個女兒,但這個女兒厲害着呢!
”
“先前皇帝派了五萬人去打方城,豫公不在,方城守備空虛,是這位女郎帶着一幫新兵蛋子守住了方城,這才讓豫公沒有後顧之憂,全力把葉城拿了下來。
”
“知道知道,這種事兒我能不知道?
”
“豫公真是好福氣,自己厲害,女兒厲害,夫人姜二娘更厲害,從來沒打過敗仗的大司馬席拓,就是敗在姜二娘的手裡。
”
“那可是大司馬席拓啊!
說敗就敗了!
”
“要不是大司馬敗了,皇帝佬兒能吓得這麼狠,連夜帶着宸妃跑了?
”
百姓唏噓歎息。
那位他們不曾見過的姜二娘,在他們心裡的位置不比相豫低——大司馬席拓都是她的手下敗将,她肯定很厲害!
一家三口都很厲害,中原之地穩了。
不會跟之前一樣,戰亂之際的中原成為諸侯相争的大型絞肉場。
圍觀的百姓們心情大好。
要不是維持秩序的軍士們太多也太兇神惡煞,他們還想喊上幾句,幾百年了,争王争霸都是權貴世家們的事情,如今終于有了庶民出身的豫公與二娘,他們庶民也算揚眉吐氣了!
更别提這位豫公素有賢名,刀尖隻對權貴貪官,從不對底層百姓下手,每占領一座城池,便與當地百姓約法三,不搶掠,不擾民,更不強行征兵,是一位真正把卑賤如蝼蟻一樣的庶民放在心裡的雄主。
——這樣一位雄主趕走了隻會與寵妃尋歡作樂的皇帝,簡直是讓他們拍手稱快的大喜事!
“咦?
”
周圍百姓情緒高昂,姜七悅有些意外,“他們好像很高興咱們進城?
”
左骞一臉驕傲,“那當然,大哥對百姓那麼好,百姓哪有不喜歡大哥的?
”
“不喜歡大哥的人是權貴跟貪官,他們聽到大哥的名字便怕得要死。
”
“主公不需要那些權貴貪官們的喜歡。
”
作為曾被權貴們欺淩過的對象,嚴三娘提起京都的權貴朝臣便沒什麼好話。
相蘊和聽着三人的話,忍不住笑了一下。
“笑什麼?
”
相豫拍了下相蘊和腦殼上的小發髻。
相蘊和眉眼間皆是笑意,“沒什麼。
”
“隻是突然發現,得民心者得天下原來不是一句空話。
”
相豫啧了一聲,“百姓又不是傻子,誰好誰壞還是能分得清的。
”
“等我看完京都之地的賬目,就把京都百姓們的閑雜苛稅全免了,讓百姓過兩年安生日子。
”
相豫豪氣幹雲。
然後他的雄心壯志沒有維持多久,一個時辰後,當他抵達皇城,當軍士們送來城中士兵的賬目,當他看到裡面的虧空與拖欠的軍饷,一代雄主的虎目不由得瞪圓了——京中軍士的軍饷竟然也被克扣到這種程度?
“不可能!
”
左骞心思淺,反應比相豫大得多,相豫隻是略微震驚,他卻已脫口而出,“别的地方被克扣軍饷很正常,天高皇帝遠,有的是渾水摸魚撈錢花的貪官污吏,但你們不同,你們是戍守京都的軍士,怎麼可能也被克扣軍饷?
”
這不是自毀長城自掘墳墓麼這不是?
誰說不是呢?
皇帝若靠譜,他們也不可能二話不說便投降豫公啊。
軍士們尴尬笑了笑。
但笑完之後,目光熱切看向相豫,“豫公,您看?
”
别看了,趕緊發錢吧。
端平帝這麼克扣我們的軍饷,您上來就發錢,兄弟們還能不對你死心塌地?
相豫嘴角微抽。
——感情他九死一生入主中原就是為了給端平帝擦屁股的?
相豫不甘心。
更準确一點,是他沒錢。
他跟其他諸侯不一樣,不是壓榨底層人,然後自己作威作福來享樂,且恰恰相反,他麾下軍士的待遇很不錯,别說克扣軍饷了,軍士們的碗裡少塊肉,他都能把軍需官的腦袋當球踢。
庶民出身的他太了解底層人的不易,如今好不容易成一方諸侯,當然要讓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将士們過上好日子。
飯要吃得飽飽的,銀子要給得足足的,身上的甲衣與手裡的武器都是起義軍裡最好的,像石都那種從軍之後還要自己手搓武器的事情絕對不會發生。
吃得飽,有錢拿,裝備又好,與席拓兩軍對峙之際,他們的軍容軍貌不比席拓嫡系差。
草莽出身的起義軍的軍容軍貌竟能與席拓的嫡系比,可想而知相豫與姜貞有多舍得在軍士們身上燒錢。
這是相豫之所以這麼窮的最重要的一個原因。
——他可以窮,但軍隊不能窮,追随他的百姓更不能受窮。
“豈有此理!
”
相豫抓起軍士奉上來的賬目,重重摔在地上,“軍為國家脊梁,民為國家根本,豈能如此被苛待?
!
”
“你們放心,這事兒我管了!
”
“有我相豫在的地方,就不會出現克扣軍饷糧草的事情!
”
“豫公真乃明主!
”
“豫公大賢!
”
軍士們感動得眼淚汪汪。
傳言什麼的果然都是真的,豫公真是一個大好人!
連他們被克扣的軍饷都會管!
軍士們山呼萬歲明主,相豫好言安撫,這一安撫,便到日暮西山才結束。
金烏西墜,軍士們戀戀不舍告别相豫,各領差事去安置。
偌大宮殿隻剩下相豫的人。
左骞哀怨看着相豫,問出自己憋了一下午的話,“大哥,你哪來的錢給他們補糧饷?
”
“我能有什麼錢?
還不是先去别的地方借點?
”
相豫搓着手,看向一旁的嚴三娘,“三娘,我記得你母親以你父親的名義問西南諸将借了不少糧食來着,現在那些糧食還剩多少?
”
“......”
和着我做您的将士還得自備糧草和你的糧草?
嚴三娘連連擺手,“豫公,您别看我。
”
“我這次是輕裝簡行跟您一起來中原的,身上沒帶那麼多糧草。
”
這就尴尬了,唯一的富戶糧草也不多,那麼問題就來了,欠軍士們的糧草拿什麼去發?
相豫長長歎了口氣。
相蘊和眨了下眼,“阿父,快到我生日了呀。
”
相豫眉梢微挑。
“對哦,快到阿和生日了。
”
左骞撓了撓頭,“可惜皇城裡值錢的東西被人搬得差不多了,京衛軍士又被拖着咱們軍饷,咱們想給阿和大辦一場都沒得辦。
”
姜七悅有些遺憾,“這是阿和的十二歲生日,是整歲,按理說是該大辦的。
”
“大辦,必須大辦。
”
相豫虎目放光,“阿和的十二歲生日,哪能不大辦?
”
左骞以為相豫想錢想瘋了,“沒錢,咱們怎麼大辦?
”
“誰說辦生日宴一定要有錢?
”
相豫雙目炯炯有神,“隻是跑了皇帝跟皇親國戚和消息靈通的權貴朝臣,還有其他人呢,京都這麼大,有的是沒來得及跑的人。
”
“一朝天子一朝臣。
”
“如今我這個反賊入主京都,他們不表示表示?
”
老實人左骞瞪大了眼,“這,這不是巧取豪奪嗎?
”
“你這孩子,怎麼把話說這麼難聽?
”
相豫擡腳把左骞踹在地上,“阿和是我與二娘唯一的女兒,又是十二歲整生日,讓他們來給阿和祝壽,這是給他們臉了!
”
姜七悅咯咯一笑,拍掌稱快,“對,這是他們幾世修來的福氣!
”
“這樣的福氣他們能有好幾個。
”
相豫眼底精光大盛,“阿和過完生日,便是七悅,七悅之後,是我,我之後,是小骞和三娘——”
眼看相豫想把敲詐勒索生意做大做強,相蘊和連忙打斷相豫的話,“阿父,這樣的法子不能用太多。
”
若用得太多,跟剝削百姓的端平帝有什麼區别?
“也是,不能隻逮着京都的有錢人薅,咱們得把目光放長遠一點。
”
相豫明白這個道理,略微思索,便道,“這樣吧,你跟七悅的生日在京都過,我跟小骞三娘的生日換其他地方過。
”
“中原之地這麼富庶,咱們一個生日換一個地方,還愁弄不到軍饷跟糧草?
”
嚴三娘肅然起敬。
果然是遊俠出身的豫公,不拘小節,點子極多,這種情況下都能想出弄錢的法子來。
——恩,說難聽點,就是沒皮沒臉臭流氓。
但不管是不拘小節還是沒皮沒臉,隻要在不欺壓底層百姓的情況下弄到糧草跟軍饷,那就是為民着想的好主公,更是值得軍士們誓死追随的一代雄主。
是夜,相豫的人開始行動起來。
嚴老将軍雖不結黨,但嚴三娘自幼長于京都,對京都的情況也有一個簡單的了解,再召來一些底層百姓問一問,京都的有錢人的名單便被親衛們整理好,擺在相豫的案頭。
尚未稱王稱帝,相豫沒有住天子居住的紫宸殿,而是在宣政殿處理政務,有了名單,下一步的工作便更加明确,把那些仁善好施的富戶篩出來,隻留下一些欺壓百姓為富不仁的有錢人,然後擇日不如撞日,當日便給這些人送去請帖,邀請他們參加相蘊和的生日宴。
請帖是相豫随手拿的宣紙寫的,字迹龍飛鳳舞,殺伐淩厲,拿在手裡不像是生日宴的帖子,更像是被人下戰書,從頭到尾透着一個意思——老子看上了你家的錢。
“......”
失誤了,他們也該跟着端平帝跑的。
這位庶民出身的豫公的确不擾民不搶掠,堪稱一代明君,但他對權貴們動起刀來從來不手軟,被他剝皮點天燈的權貴們多不勝數,人送外号權貴的噩夢。
想起被相豫剝皮抽筋的貪官富戶,衆權貴們哆嗦着手,繼續往下看。
但下一頁的内容,卻讓他們心中一喜,仿佛看到生還的曙光。
與之前的撲面而來的殺氣騰騰相比,這一頁的字堪稱溫和溫柔,甚至讓人如沐春風,寫字人的字并不好,稚嫩青澀得像是剛學寫字的小孩子,但盡管如此,寫字人依舊努力寫着字,一筆一劃都寫得很認真,真摯與誠懇從她的橫豎撇捺透出來,讓人看了便心生歡喜。
那人認真寫着,她十分高興他們能來參加她的生日宴,并會在父親面前替他們美言,絕不讓京都皿流成河屍堆如山。
京都不是端平帝的京都,不是她父親的京都,而是他們每個京都人的京都。
這麼好的京都,不應該毀于戰亂,更不應飽受戰火的摧殘,而是應該如定海神針一樣聳立在中原大地,以虎視九州的姿态端坐天下之中。
京都平,天下平。
京都甯,天下甯。
盛世昌明的新王朝,在京都歸于平靜的那一刻,便已悄然來臨,頃刻而至。
權貴們看得熱淚盈眶。
——不就是錢嗎?
他們出!
沒有人能夠拒絕太平的誘惑。
他們也一樣。
他們不想朝為大盛人,夕為反賊統。
王朝更疊的曆史車輪碾壓而過,蕩起的塵埃落在每個人身上都是一座大山,他們不想被壓得粉身碎骨,他們也想看一看九州歸甯,海晏河清。
一鲸落,萬物生。
一個王朝的崩塌,往往會伴随着新王朝的崛起,而相豫的入主京都,便是無數人為之側目的新王朝的誕生。
應征參加相蘊和生日宴的帖子如小山一般堆在相豫的案頭。
左骞看直了眼,“不是,這群一毛不拔的鐵公雞還有搶着給人送錢的時候?
”
“你們真的沒有拿刀架在他們脖子上,逼着他們來送禮?
”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
親衛拍兇脯保證,“他們都是自願的,心甘情願給阿和添彩頭。
”
相豫随手撿起一冊回帖,看了一會兒,突然笑了起來,伸手揉了下相蘊和的發,不怒自威的虎目此時柔軟一片。
“阿和比我聰明。
”
相豫道,“阿和的溫柔刀,比我明刀明搶的威脅好用多了。
”
誰說女人不能為繼承人?
殺人不用刀的阿和,一百個男人也及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