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處,相蘊和頓覺前途一片光明。
這一仗來得太及時,堪稱雪中送炭,幾乎能将她目前遇到的難題迎刃而解,若日後見了這位清風寨的當家,她需好好謝一謝人家。
隻是想到指揮這次戰役的是哪位将才?
她怎不知小小的清風寨竟還有這樣的人物?
可此時的商溯還是一個自顧不暇的小可憐,不可能上了清風寨當劫匪,更不可能以十來歲的年齡便指揮清風寨打盛軍——盛軍來勢洶洶,誰會聽一個半大孩子的指揮?
他又不是祖祖輩輩當土匪的,祖上有勢力,能在清風寨說得上話。
但不是商溯,又能是誰呢?
清風寨雖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但幾十人打五百人還大獲全勝的戰績不是普通将領能打出來的。
能打出這種實績的人一雙手能數得出來,左右不過是商溯席拓楚王以及她阿父。
商溯的年齡不對,楚王尚未統一楚地,阿父在北地吃土,那便是席拓,年齡對得上,經曆也對得上,這是一位身世同樣凄慘的絕世悍将,早年四處流浪,曾在陳州商城讨過生活。
相蘊和越想越覺得是席拓。
若是席拓,那便不着急,此人雖也是顯赫一時的将星,但有一個緻命的軟肋,隻要拿捏了他軟肋,不難讓他歸順于她。
隻是他的軟肋高不可攀,大盛徹底崩塌的那一刻才有可能實現,所以現在的她還是先過好自己的小日子,自己有了實力,才能吸引别人來投。
“真是沒用。
”
盛軍大敗,左骞幸災樂禍,“盛軍打不過諸侯也就罷了,現在竟然連山賊都對付不了,當真是要亡喽。
”
“亡了好。
”
“它亡了,大哥與大嫂才能問鼎天下嘛。
”
“就是。
”
“大盛不亡,大哥大嫂怎麼當皇帝?
”
“本就是欺負大夏後繼無人篡的位,當初得位不正,現在報應來咯。
”
衆人七嘴八舌,讨論得熱火朝天。
蘭月道,“楊成周的死,再加上這次的被山賊以少勝多,盛軍必會惱羞成怒,集結兵馬再次卷土重來。
”
“我們可趁着這個機會出陳州,去梁州找豫。
”
“但是,咱們路上吃什麼?
”
宋梨遲疑說道,“你們雖帶了幹糧,可現在十幾張嘴要吃飯,縱然省着吃,你們的幹糧也隻能勉強撐到後日。
”
吃是一個大問題,一下子難倒所有人。
相蘊和眸光輕閃。
前世她孤身一人艱難求生之際,曾在一惡霸那裡險些丢了性命,如今既然有機會,當然不能放過他們。
·
“我倒是有心放你們走,可穆兒那裡又不好交代。
”
在姜貞的一番甜言蜜語下,顧老夫人終于想起自己還有一個名喚阿貞的“内侄女”,當下把衆人接進府,親親熱熱相處了好幾日,但一聽衆人要走,顧老夫人連連搖頭,直呼自己辦不到。
“阿貞,你是不知道,石城夏城遲遲拿不下,穆兒愁得茶飯不思,寝食難安。
”
顧老夫人連連歎氣,“莫說是你們,就連我要回老家,隻怕他都不肯放我走,生怕走漏了細作,将他的作戰計劃告訴盛軍,讓本來便不好打的仗更加難打。
”
顧老夫人拍了拍姜貞手背,“阿貞,你在府上再住幾天,再陪我老婆子幾日吧。
”
“姑母說得是,我便再陪姑母幾日。
”
姜貞眸光輕閃,“隻是姑母,表兄如此憂慮,身體如何受得住?
”
“這樣吧,我左右無事,不妨替姑母去看看表兄,幫着姑母勸一勸他。
”
“前線的戰事雖然重要,但也不能累壞了表兄的身體不是?
”
“這......”
顧老夫人有些猶豫。
姜貞抿唇輕笑,“姑母難道不放心我這個内侄女?
”
“怎會?
”
顧老夫人搖頭,“隻是你這位表兄脾氣不好,近日又因戰事心煩,若他說話沖了些,你莫放在心上。
”
姜貞笑道,“姑母放心,都是自家親戚,我怎會計較表兄的話?
”
姜貞輕車熟路走通了顧老夫人的關系,在顧老夫人的貼身大丫鬟的帶領下去見朱穆,一位橫在她與阿和之間的亂世諸侯。
·
大争之世,諸侯各自為戰,劍指天下。
而諸侯之下,又有豪強為禍一方,讓原本便活得分外艱難的平民百姓們更加苦不堪言。
上一世,相蘊和便吃過這種苦。
“我聽說北邊有一戶王大善人?
”
相蘊和雙手捧着臉,笑眯眯問石都,“他既然積德行善,被人稱作王大善人,咱們便去他家借點糧食,等日後咱們有了錢糧,再數倍還給他。
”
石都冷笑,“什麼王大善人?
分明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霸。
”
他曾跟随着楊成周去過王府,見過這位“王大善人”,如果楊成周是草菅人命的纨绔,那麼“王大善人”,便是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以折磨人為樂。
“旁的豪強權貴隻是欺男霸女,強取豪奪,拿到人或财産,興許還能留你一命。
”
石都道,“但這位就不一樣了,既要錢,又要人,還要命。
”
說到這,他聲音微微一頓,看向坐在一旁的相蘊和。
小姑娘眉眼稚氣,一派天真之色,見他看過來,還沖他甜甜笑了笑,他眼皮輕輕一跳,蓦地想起那些慘死在“王大善人”手下的小姑娘。
“王大善人”有一乖僻,不愛成年女子,隻愛這些尚未長成的小姑娘。
——如果小女郎落在他手裡,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這位‘王大善人’不是什麼。
”
石都嘴角微抿,目光冷了下來,那些腌臜事說出來他都覺得髒了小姑娘的耳朵,便将王大善人的事情一句帶過,“每月從他府上擡出來的屍首不計其數,而且死狀極慘,屍骨難辨。
”
相蘊和笑容淡淡。
她當然知道這些事。
因為前世的她,便入過王府,見過王大善人,若非她九死一生逃出來,隻怕早已成了王大善人手中的一具白骨。
石都鮮少以這種陰冷口氣說話,宋梨心頭一跳,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蘭月伸手将宋梨攬在懷裡,眼睛危險眯了起來,“不必說了,就去王家。
”
石都未說完的話小孩子聽不懂,她卻聽得懂,王大善人分明是隻對小姑娘下手的魔鬼!
她怎能容這種人活在世上?
若不是情況不允許,她簡直想取了他項上人頭。
“對,要去就去王家,咱們幹票大的!
”
“什麼王大善人?
我要把他丢在糞池裡當王八!
”
衆人紛紛附和。
張奎道,“既如此,咱們就去王家。
”
“王府扈從衆多,咱們需悄悄去,不能讓他們發現。
”
石都補上一句,“若是被他們發現,隻憑咱們幾個怕是難以走脫。
”
“這個沒問題,咱們隻求财,不傷人性命。
”
張奎微颔首,“小梨葛越小骞守着小阿和,其他人跟我走,咱們入夜便出發。
”
衆人點頭稱是。
“奎哥,我想跟你們一起去。
”
葛越試探性開口。
宋梨面上沒什麼表情。
張奎眉頭微皺,“你的傷?
”
“不礙事的。
”
葛越連忙道,“阿和的傷藥很好用,我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再說了,咱們隻取錢糧,又不打架,身上帶點傷也沒什麼,多我一個,還能多背一袋糧食呢。
”
“葛越跟我們一起去。
”
蘭月知道他與宋梨相處難免尴尬,便開口說道。
葛越松了一口氣,“謝謝蘭姐!
”
說幹就幹。
一行人緊趕慢趕,向二十裡之外的王家趕去。
好不容易趕到王家附近,衆人卻傻了眼,作為方圓幾十裡最大的豪強,王府不能用府來形容,而是用塢堡來形容更為貼切,連綿數裡的高聳牆頭讓人望而卻步,更别提還有訓練有素的扈從時刻巡邏着,讓人根本無從下手。
“哇,這是城池嗎?
跟濟甯城好像。
”
相蘊和故作吃驚,“有高高的城牆,有巡邏的衛士,還有旌旗呀!
”
“......”
好的,知道了,這不是十幾個人便能打劫的人家。
左骞徹底死了心。
——這種塢堡累死他他也爬不上去。
生活不是話本裡的小說,會武的人能飛檐走壁一飛沖天,衆人雖習武,可也屬于正常人類範圍,不過是一人能打三五人罷了,而不是像戲曲話本的主角,一人能抵千萬軍。
蘭月皺了下眉。
失策了,應該調查一下再過來的,如果王家是塢堡,他們說什麼都不會過來。
現在倒好,幹糧已經見底,隻剩下野菜與菌子,如果調整目标去其他地方,他們得餓着肚子走兩天。
兩天時間,雖不至于讓人餓得提不起刀,但也能讓人喪失基本戰鬥力。
石都擡手掐了下眉心,“我前幾年曾與楊成周一同來過王家,但那個時候的王家不是現在的模樣。
”
“這事不怪你。
”
蘭月道,“王家壞事做盡,擔心被人報複,自然會把府邸修成塢堡。
”
“那,蘭姐,咱還去嗎?
”
胡青試探出聲。
左骞垂頭喪氣,“怎麼去?
咱們身上長翅膀了嗎?
能飛進去?
”
“再說了,飛進去也沒用,得把糧食帶出來才行。
”
衆人對着高聳入雲的塢堡長籲短歎,興高采烈的氣氛變得低迷。
“為什麼要身上長翅膀才能進去?
”
相蘊和擡手一指,指向塢堡一角的小角門,“喏,那不是能進去嗎?
”
“咦,那的确有個門啊!
”
左骞眼前一亮,“石都,那是什麼門?
”
石都眯眼看了一會兒,“好像是王家奴仆走的角門。
”
“那咱們可以扮成王家的奴仆!
”
左骞道。
石都看了眼天真的左骞,“你有王家的腰牌嗎?
”
“......”
這個還真沒有。
葛越有些焦急,“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
這種事情難不倒常年在亂世讨生活的衆人,他們隻是當局者迷罷了,不過半刻鐘,他們便能商讨出主意,但相蘊和不想耽擱那麼久,便再給他們一點靈感——
“角門隻能王家奴仆出入嗎?
”
相蘊和一臉好奇。
石都道,“平時隻有奴仆出入。
”
“當然,也不止奴仆,還會有送菜的——”
男人聲音微微一頓,衆人豁然開朗——扮不成奴仆,可以扮成送菜送東西的人!
東西是現成的,身邊還有幾個重傷之人,所以做了簡易馬車拉他們。
說是馬車,其實就是一個木闆,上面沒有棚,隻能勉強躺人,跟村民們拉菜送東西的木架子沒什麼兩樣。
至于菜,那就更好說了,前幾日從山上下來時怕幹糧不夠吃,石都帶着衆人采了許多菌子與野菜,現在正堆在車架上,滿滿好幾大包袱,正好能掩護他們進塢堡。
車與菜都是現成的,衆人立刻着手改妝,半盞茶的功夫,一群送菜的老農便出現了,顫顫巍巍拖着車架走向角門。
“不是才送過菜嗎?
怎麼又送?
”
巡邏的衛士挑揀着車架上面的菌子。
菌子底下藏的有人,石都上前賠笑,不着痕迹攔下衛士的動作,“小老兒的菌子在濟甯是一絕,郡守家的公子吃了都說好,讓小人給府上的六郎送來嘗嘗。
”
他留了個心眼,沒把當楊成周扈從時的腰牌丢了,遇到衛士攔路,便把腰牌拿出來,和着自己身上的最後一點碎銀子,一并塞給守衛,“您看,這是郡守家公子的東西。
”
守衛嗤笑。
什麼郡守家公子的東西?
分明是扈從的腰牌。
鄉村農夫沒見識,才拿着扈從的東西當成寶。
但也說明一件事,這人的确給郡守家供過東西,要不然也不會得了這塊腰牌,來他們府上碰運氣。
可這個小老兒打錯了主意,他們王府不是郡守府,郡守府好歹要臉,不會明目張膽昧菜農的東西,他們王家就不一樣了,菜會收,銀子卻是不會給的。
守衛拎了拎手裡的銀子,揮揮手将人放進去。
今天晚上又有樂子看了,不出一個時辰,這群人必會被人搶了菜打出來。
“這裡是王家,不是你們鄉下,進來之後管好你們的眼睛,别東張西望的鬧笑話。
”
領路的管事趾高氣昂,正眼不瞧衆人,“你們是菌子與野菜,這東西不能放太久,你們跟我去後廚。
”
衆人大喜。
——後廚好啊,米面糧油應有盡有,他們費盡心思為的不就是這個嘛!
第15章第
衆人随着管事進了塢堡。
管事雖不讓人亂瞄亂看,但幾人卻偷偷用餘光觀察着周圍環境——畢竟是來弄糧食的,得提前把回去的路線規劃好。
衆人心照不宣看着路,管事沒有多想。
一群沒見識的鄉下老農罷了,乍見塢堡的富貴,可不就是多瞄多看麼?
管事十分鄙夷沒見識的“鄉下老農”。
“鄉下老農”們并不在意管事的鄙夷,此時的他們,已将路線爛熟于心,就連哪裡的衛士多,哪裡衛士少,衛士們多久來巡邏一次這種事情都一并記下。
——一些當反賊的職業素養。
剛進塢堡時,巡邏的衛士極多,但越往裡走,衛士便越少,當他們随管事走到後廚,巡邏的衛士便更少了,隻有十幾個奴仆在院子裡忙碌着,或晾曬食材,或殺雞宰魚,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
衆人看得眼前一亮。
王家果然是方圓幾十最大的豪強,看看這整齊排列的食材,這堆積如山的米面糧油,别說隻供養塢堡了,哪怕拉支三五百人的隊伍來,這些糧食也夠他們吃上半年。
管事一臉鄙夷。
——一群沒見識的山野村夫。
“這是來給咱們送菌子的。
”
管事的努努嘴,向院子裡的奴仆交代。
“什麼菌子還值得您親自過來一趟?
”
奴仆們點頭哈腰打開後院大門,“快進來吃茶。
”
一邊說,一邊殷勤給管事奉茶。
管事随便吃了兩盞茶,又嘗了廚子們剛做好的美味佳肴,耷拉一路的臉這才好看一些。
奴仆們這才松了一口氣,抽空瞧了一眼石都等人。
老的老,瘸的瘸,連能留在這兒給他幫忙的人都沒有。
管事知道他想留幾個壯勞力,看到這群老頭不免有些失望,便不甚在意道,“人雖不能用,但菌子還不錯,六郎喜歡吃野味,配着菌子正合适。
”
“您費心了。
”
奴仆谄媚着道謝,殷勤送走管事。
管事離開,奴仆的笑臉頓時耷拉下來,看石都等人還站在院子裡,不禁罵道,“都是一群死人嗎?
站在那裝什麼死?
還不快把東西卸下來!
”
“好嘞,我們這就來。
”
石都向蘭月等人使了個眼色。
幾人同時出動。
奴仆們悄無聲息倒了下去。
巡邏的衛士從院子外走過,在經過院門的那一刻,石都輕手輕腳關上大門。
無人發現院子裡的動靜。
“王大善人”的塢堡吸引了相蘊和,也吸引了清風寨的人。
盛軍正在集結軍隊,不日将再次攻打清風寨,此時的清風寨雖因以少勝多吸引了周圍土匪們的投奔,但人多了,另外一個問題便來了——糧食不夠吃。
試問方圓百裡,誰家的糧食能有“王大善人”多?
“王大善人”成了清風寨的第一選擇。
大當家最初不同意商溯的提議,覺得塢堡像是密不透風的鐵桶,其堅固程度不比濟甯城差,以他們的兵力,隻怕攻不下來,但商溯一句嘲諷意味十足的話,讓大當家立刻改了主意——大當家難道想當一輩子的山賊?
一瞬間,大當家蒸起逐鹿中原問鼎天下的黃粱夢。
當下再不猶豫,親自給商溯點了十幾個人,親自送商溯下山打探情況。
山賊們護送商溯來到塢堡附近。
石都蘭月在塢堡裡熱火朝天弄糧食,相蘊和左骞宋梨并着幾個傷重的人在外面提心吊膽。
他們三人裡一個是女眷,一個是小女郎,怕離塢堡太近會被王家的人抓了去,便在離塢堡頗遠的路口等着,一邊等,一邊時不時向塢堡的方向張望着,生怕幾人逃了出來,他們卻沒有看到。
就在他們焦急等待時,不遠處的路口卻突然出現一隊人馬,幾人又有傷患又有女人又有小孩,見那隊人馬走過來,便急忙往林子裡躲。
馬蹄聲越來越近,相蘊和看清了他們的模樣,十幾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護衛着一輛馬車,從南往北走過來,男人們兇神惡煞,一身的匪氣與煞氣藏不住,尤其是為首的刀疤臉,活像是亡命天涯的兇徒。
但被他們護在中間的馬車卻與他們兇煞之氣完全不同,上好的楠木雕着精緻的雲氣紋,寸金寸縷的蜀錦做鋪墊,珍珠寶石不要錢似的綴在上面,仿佛是士家大族的公子在出行。
士家大族的公子?
亡命天涯的兇徒?
兩者湊在一起怎麼看怎麼有違和感。
一行人走到他們藏身的地方停下,為首的刀疤臉把彎刀抗在背上,聲音甕聲甕氣,在對車裡人的稱呼上,刀疤臉剛出口便改了說辭,“出來,我家三、三郎問你們幾個問題。
”
“我們現在不傷人性命,但你們若再躲,那就不好說了。
”
左骞宋梨兩人臉色微變。
兩人對視一眼,短短一瞬,彼此已做出決定,宋梨抱着相蘊和藏身在草叢裡,左骞略整衣物,從林子裡走出來。
宋梨緊張看向路口。
相蘊和雙手托腮,奇怪打量着馬車。
馬車精緻歸精緻,但沒有任何士族豪強的标志,難不成是故意隐藏身份的士族?
三郎?
士族家排行第三的兒郎?
“敢問貴人,想問什麼問題?
”
左骞走向刀疤臉,拱手問道。
“前面是不是王叢的家?
”
為首的刀疤臉道。
左骞道,“是王叢‘王大善人’的家。
”
刀疤臉點點頭,揮手讓左骞走。
就這麼簡單?
左骞皺了下眉,疑惑轉身。
宋梨亦是大惑不解。
——難道是她虛驚一場?
刀疤臉叩響馬車,低聲向裡面的人回話。
但他的話似乎并不能讓裡面的貴人滿意,一張黝黑的臉被裡面的人訓斥得更加黝黑,壓着性子聽完車裡人的訓斥,刀疤臉轉身沖林子大喊,“裡面的女人跟小孩出來!
我家主人有話問你們!
”
左骞心頭一跳,擡手便去拔别在腰間的短刀。
“你們要問什麼呀?
”
但手指剛摸到刀,林子裡便傳來相蘊和的甜甜聲音,“方才我叔叔不是已經回答過你們了嗎?
”
“叫你們出來你們就出來,啰嗦什麼?
”
刀疤臉不耐煩道。
藏身在草叢裡的宋梨站起身,指了下牽着她往外面走的相蘊和,沖左骞輕輕搖頭。
“......”
這個時候怎麼還能由着她?
左骞眼前一黑,恨不得把兩人塞回去,但已經晚了,小姑娘腳步輕快走到他面前,擡手小小的手,牽着她摸向腰後短刀的手,不讓他拔刀。
“隻是問幾個問題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小叔叔别緊張。
”
相蘊和笑眯眯。
左骞歎了口氣。
——别說梨姐了,他拿這個小丫頭也沒辦法。
“快點過來。
”
刀疤臉道。
相蘊和走到馬車面前。
微擡眼,看向此時仍未打開側面轎簾的馬車,“你問什麼呀?
”
“你在這兒做什麼?
”
轎子裡響起一道清冷少年音。
聲音很好聽,可惜帶了些孤高陰鸷之氣,相蘊和不大喜歡,面上卻沒表現出來,仍笑得甜甜的,回答着少年的話,“我在等阿翁,他去王家送菜了,一會兒就回來。
”
“王家有自己的田地,還吃外面的菜麼?
”
少年聲音再度響起。
“吃呀。
”
相蘊和點點頭,“我家送的是菌子和山裡的野菜,王家的六郎可喜歡吃啦。
”
“你們多久送一次?
一般什麼時辰送?
什麼時辰出來?
”
少年又問。
這個問題過于細,且不像是普通問題,莫名像踩點的人來提前打聽消息。
相蘊和眨了下眼,又瞧了一眼馬車,=轎簾擋着裡面的人,她連個人影都看不到,更别提去猜對方的身份。
若是來踩點的人,那可太好了,雖然眼前的人不像是好人,但王叢更是惡人中的惡人,讓他們惡人自有惡人磨豈不是更好?
“我們是第一次來送菜。
”
相蘊和眸光輕閃,聲音軟糯糯,“阿翁他們進去快一個時辰啦,現在還沒有出來。
”
“你們是要跟王家做生意嗎?
”
“如果做生意的話,你們不應該走這裡呀,這邊是下人出入的地方,而且還有一條處理污水用的暗河,很晦氣的。
”
“處理污水用的暗河?
”
少年似乎對暗河頗有興緻,“這條暗河是否能直通塢堡?
”
“當然能啦。
”
相蘊和笑着點頭。
——前世的她,就是從那條暗河裡遊出來的。
“隻是那條河是用來處理污水用的,很髒,連王家的奴仆們都會避着走呢。
”
她當初想過讓石都蘭姨他們走暗河進塢堡,可轉念一想,這樣進去是能進去,可他們是進去弄糧食的,又不是進去殺人放火的。
殺人放火能順着那條暗河悄無聲息摸進塢堡,可進去弄的糧食總不能順着暗河背出來吧?
那樣背出來的糧食能吃嗎?
肯定不能。
這個法子行不通,所以她才建議蘭姨扮成菜農,最起碼,這樣能把糧食帶出來。
“喏,暗河直通那裡,最髒的那個地方就是。
”
相蘊和指給少年,“他們把處理的髒水排到河裡去,下遊的百姓都不能吃河裡的水了。
”
她的回答顯然讓少年很滿意,少年輕嗤一笑,聲音裡帶了明顯的笑意,“你叔叔笨嘴拙舌像根木頭,你倒口齒伶俐,與你那叔叔不一樣,不錯,我很喜歡。
”
“......”
這種刻薄的倨傲好讨厭,誇人比罵人更難聽。
相蘊和皺了皺眉,越發不喜馬車裡的少年。
左骞一張臉憋得通紅。
若不是小阿和在身邊,他現在便提劍送少年上西天。
——有小阿和在,他做事得顧忌後果。
轎簾被掀開。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從裡面探了出來,拇指上帶着一截墨玉扳着,越發襯得他肌膚如玉,修長似蔥。
指尖裡夾着一個圓圓的東西,落日餘晖鋪下來,熠熠生輝得讓相蘊和有些睜不開眼。
相蘊和微微一愣。
這是......傳聞中的金珠?
市井傳言,有士家豪族的纨绔用金子做成的珠子來打獵,每每出行,身後總跟随庶人無數,為争搶金珠,踏死踏傷者無數。
她活了兩世,當了一百多年的鬼,還未見過以金珠獵玩的纨绔,今日是第一次見,以金珠來賞人,賞人者的心情如何她不知道,但作為被賞人的她,絲毫沒有被金錢所侮辱的羞憤,其心情與其反應隻能用瞳孔地震來表明。
——若少年早出現半個時辰,蘭姨他們何至于去王府冒險?
亂世之下的米面糧油的價格再怎麼漲,這顆金珠也足夠他們從這裡吃到梁州了!
“多謝貴人。
”
相蘊和立刻拿手去接。
啧,沒見識。
商溯嗤笑。
少年指尖輕轉,準備把手裡的東西丢在地上,引小女孩兒去撿。
但尚未來得及扔,便撞見小女郎黑湛湛的一雙眼,西墜的金烏盈在她眼角,她彎眼笑着,仿佛盛着一輪日光在裡面,照得人心的陰暗面無所遁形。
自知性格陰郁刻薄的商溯被晃了一下眼睛。
“謝謝謝謝,太謝謝你了。
”
小女郎的聲音軟糯糯。
商溯回神。
扔東西的動作停在半空,到底沒往地上扔,嘴角扯了抹笑,手指轉了動作,把東西丢在小女郎手裡。
——恩,這麼小的孩子,不戲弄她了。
“哦,不謝。
”
商溯道。
拇指上戴着生母留給他的墨玉扳指,年齡小,手指細,扳指戴得松松,把金珠放在小女郎掌心的那一刻,金珠與扳指相撞,扳指輕輕一震,一同從他拇指滑下來,落在小女郎掌心。
相蘊和眼前一亮。
墨玉扳指一看便是好東西,金錢的味道撲面而來,價值遠在金珠之上,哪怕她死得早,沒用過什麼好東西,也能感覺出來扳指的價值連城。
士族家的公子就是大方,這麼貴重的東西說送就送!
一瞬間,相蘊和對少年方才的刻薄的不喜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個也是送我的?
”
怕少年反悔,相蘊和立刻收起扳指和金珠,眼底滿是真摯的歡喜,“貴人真大方!
”
剛想從相蘊和手裡取回扳指但她動作太快導緻自己沒能取回來的商溯:“......”
那是我生母留給我的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