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信的禮官與内侍們往來奔跑着,不斷彙報着相蘊和與他們之間的距離。
近了,近了,更近了。
當馬蹄聲越來越近,直到越發清晰,像是在人的耳際炸響,商溯便知道,相蘊和終于回來了,這個與他分開已有半年之久的人,如今終于從江東趕回,回到京都,回到他面前。
整齊劃一的聲音不止有馬蹄聲,連士兵們行軍的腳步聲,一聲又一聲,像是踏在商溯的心扉。
伴随着訓練有素的行軍聲音一同清晰的,還有濃霧中的軍隊。
猩紅色的旌旗刺破冬日的霧氣,凜凜闖入他的視線。
緊接着,是銀質盔甲閃着寒芒,在刺破蒼穹的猩紅色旌旗下烈烈生威。
這是一位将軍,一位女将,一位大破楚王收複江東的傳奇。
她從嬌嬌弱弱的小女郎,走到今日的威振四海,她的能力與氣魄已足夠堵住那些質疑她的人。
——她是如今的夏王姜王世女,更是未來九州天下的皇太女,代替她父母成為壯麗江山的新主人。
“哒哒——”
馬蹄聲越來越近。
“軍樂——起!
”
禮官一聲令下。
大氣磅礴的軍樂奏起。
或許是受軍樂所影響,又或許是緩緩行軍的相蘊和在從濃霧中破出的那一刻便鎮住了所有人,曾經弱不經風的小女郎已經長大,面上雖帶着恰到好處的微笑,但眼角眉梢卻被戰争洗禮浸染得越發不怒自威,以至于讓所有人在看到她的那一刻都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仰望着她,仰望着這位親手斬下楚王頭顱的傳奇。
“跪——”
禮官高聲唱喏。
武将單膝跪地,文臣深深見禮。
而那些被京衛們遠遠攔在外面的百姓們,此時也陸陸續續跪下來,他們的姿勢遠遠不如文臣武将們标準,但都盡自己最大努力拜在道路兩旁,口中甚至還在碎碎念——
“世女回來了,太好了。
”
“世女回來了,便意味着江東事情結束了,以後再也不會打仗了。
”
“不打仗了,真好。
”
他們對這位常年遠征在外的世女并不了解,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他們隻知道,這是一位很厲害的人,在兩王與盛元洲兩軍對峙之際,她以不到三萬的兵馬,守住了中原之地的咽喉,讓戰無不勝的楚王在商都與濟甯屢次碰壁,兵敗而返。
而在中原之地的戰事平定之後,兩王赈災救民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她又整理軍隊,出兵江東,在夏城江城拉扯三月之後,便故意放棄商都與濟甯,引楚王孤軍深入,在甯平之地大敗楚軍,斬下楚王的頭顱。
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從來是庸才自我安慰的說辭,真正的将才,怎會沒有力挽狂瀾的戰功?
怎會沒有名垂青史的大仗?
很顯然,她是後者。
無論是年幼之際駐守方城治理方城的戰功與民生,還是大破楚軍将江東之地盡收的戰績,都足以說明她的能力——這是一位不亞于她父母的将星明主。
夏王姜王已是百年難遇的仁軍,女兒又有如此才幹,他們幾乎能夠預想得到,戰亂百年的神州大陸将會迎來久違的太平。
這個太平會持續很久,因為她還很年輕,今年不過十八/九歲。
盛世太平會随着她的年齡而增長,五十年,六十年,甚至七十年都有可能。
百姓們心潮澎湃,對未來充滿期待。
真好啊,他們很快就能過上太平日子了。
與百姓們的期待相比,商溯的期待便有些複雜——相蘊和不是自己回來的,還帶了江東的世家子弟,那些他最讨厭的人,如今竟是相蘊和最為看重的人。
這種事情着實讓人惱火,以至于近日的他完全沒有任何笑臉,整個人像是一點就炸的火藥桶,處于一種随時都會爆發的狀态。
但這種狀态沒有持續太久,當他看到相蘊和的旌旗,看到相蘊和的盔甲,看到相蘊和與往日不大一樣的稍稍有些塌着的肩膀,他的眸光微微一窒,心頭的怒火頃刻間煙消雲散,隻剩下對相蘊和傷勢的關心。
她的傷還沒好?
随行的軍醫都在幹什麼?
明明已經半年了,怎麼還沒有治好她的肩膀!
庸醫,都是庸醫!
每一個能用的!
剛剛消弭的怒火瞬間升騰,商溯一個沒忍住,在心裡問候軍醫的祖宗十八代,心吐芬芳的過程中絲毫沒意識到被自己痛罵的軍醫是自己推給相蘊和的。
軍醫醫術精湛做事又極為細心,所以深得他意,所以他才會把他留在相蘊和身邊。
想着自己不在了,相蘊和若是在戰場上磕着碰着了,有軍醫在身邊,他好歹能放心點。
現在倒好,連相蘊和的肩膀都治不好,可見這人就是一個江湖騙子,尋常的小傷小病能治,但遇到大傷重傷的時候,便束手無策。
他當初是怎麼想的?
竟把這種庸醫送給相蘊和?
埋怨完軍醫,商溯又埋怨自己,眼睛盯着相蘊和略顯不自然的肩膀,不由得心急如焚,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反應,立在原地的腳上前半步,想現在便去看相蘊和的傷勢,看她的傷是否已經愈合,是否還徹夜疼痛。
作為同為平定天下的功臣,石都的位置僅在商溯身後,看到商溯往前走,石都眼皮狠狠一跳,擡手便拽住了商溯的衣袖。
這位将軍在想什麼?
不跪迎世女也就罷了,怎還不管不顧往前走?
“商将軍,今日是世女的大喜日子,您莫要生事。
”
死死拽住商溯的衣袖,石都壓低聲音說道。
生事?
他生什麼事了?
被石都拉住的商溯一頭霧水。
回頭一瞧,周圍人幾乎全部跪了下來,隻剩下他與相豫夫婦三人還站着。
——相豫夫婦是相蘊和的父母,自然是不需要跪迎的,但他不是,所以他杵在相豫夫婦身後,顯得格外格格不入。
哦,明白了,原來是沒有跪迎世女。
擡手一撩衣擺,商溯跪得十分痛快。
跪就跪。
今日是相蘊和的大好日子,他不能讓相蘊和面上不好看。
“!
!
!
”
商溯跪阿和?
!
石都微微一愣。
杜滿眼睛瞪得像銅鈴。
張奎等人更是一臉不可思議,眼睛直在商溯身上打轉。
——這位一身反骨從不拿正眼瞧人沒事便愛陰陽怪氣的商溯居然真的與他們一樣跪迎阿和?
!
武将們為之訝然,文臣那邊的神色更是極為精彩。
不是,三郎,我們還是更喜歡你桀骜不馴的模樣,你現在跪滑得這麼徹底,真的讓我們很難做。
而文臣之首的韓行一,卻笑着一雙狐狸眼,視線略在商溯身上停留後,便收回視線,重新看向相蘊和的方向。
啧,一群沒見識的。
現在跪一跪怎麼了?
以後商溯有的是跪阿和的時候,那時候你們再驚訝仍是不遲。
相豫掀了下眼皮,姜貞眉梢微勾,夫妻倆極有默契地沒有出聲。
很好,不愧是商溯,一整就整個大活。
那群在大盛時代長歪了的文臣們看到他這樣,應該能短暫消停個幾日時間。
如此一來,他們便能騰出與文臣們勾心鬥角的功夫,把時間與精力放在科舉選仕的事情上,選拔一幫隻忠于自己又仁厚善良的臣子。
端平帝遺留下來的文臣世家,早就該随着大盛王朝的覆滅而随之傾塌。
若不是他們出身平民,手底下着實沒有能治理天下的能臣,他們才不會允許這群人騎在百姓頭上繼續作威作福。
他們之所以揭竿而起,逐鹿中原,是因為亂世出英雄,他們想成為執掌天下命運的那個,也是因為大盛天子昏庸,作為普通百姓真的活不下去,而最重要的原因,促使他們走上造反這條路,且一條路走到黑的原因,是他們有一顆清白良心,他們想讓與他們一樣飽受欺淩與壓迫的平民百姓過上好日子。
這顆清白良心至今仍在,沒有被動蕩的時局與爾虞我詐的肮髒政治浸染半分。
他們或許會不擇手段,或許會攻于心計,或許會借刀殺人,又或許恩怨兩負,背一身罵名,受半世唾罵,但盡管如此,他們依舊初心不負,砥砺前行,義無反顧走着自己最初認定的路。
他們努力縫補着千瘡百孔的神州大地,平複着九州萬裡的戰火。
讓流離失所的百姓們有立足之地,得田地與房屋,把無家可歸的孩童收入育嬰館,将他們培養成未來的棟梁之材。
百姓們安居樂業,孩童們健康成長,這才是神州大地應該有的模樣,他們為之奮鬥一生的事業。
這一日,很快便能到了。
相豫嘴角噙笑,姜貞眉眼溫和,夫妻兩人含笑看着越來越近的女兒,為人父母為九州之君的喜悅在這一刻到達了巅峰。
——這個名揚天下收複江東的傳奇,是他們的女兒。
相蘊和駐足,軍隊停下。
整齊劃一的聲音消失,隻剩下高高揚起的旌旗飄在濃霧裡,是盔甲如霜刀劍如林裡的唯一一抹亮色。
相蘊和翻身下馬,銀質戰靴踏在紅色錦毯上。
錦毯雖是豔麗的紅色,上面繡着盛世牡丹圖與江山萬裡,但卻微微有點毛邊,看上去不像是官錦坊的繡娘們新繡出來的東西。
很顯然,這是從大盛國庫裡翻出來的東西,她的父母恨不得一文錢掰成兩半花,怎會在這種細枝末節上花費錢财?
——有這個錢,還不如拿去赈災,畢竟前者隻是好看些,而後者卻能因為這個錢過上有屋可住有飯可吃的安穩日子。
再說了,隻有吹毛求疵的人才會在意是不是新繡出來的地毯,正常人誰會在意這種細節?
遠遠一看,是紅色地毯就好了,紅得足夠喜慶,足夠隆重,便是他們對女兒最大的重視了。
相蘊和笑了起來。
立朝之初總是艱難的,等過個幾年,戰亂後的經濟恢複起來,國庫為之充盈起來,也就不會這麼摳摳搜搜拿大盛的東西充門面了。
“阿娘,阿父,我回來了。
”
相蘊和走到相豫與姜貞面前,戰甲在身的她單膝跪地,拜見父母。
“快起來。
”
相豫連忙上前半步,将相蘊和扶起來。
姜貞立在一旁,上下打量着自己一年未見的女兒。
瘦了些,也高了些。
曾經的嬰兒肥徹底褪去,将那張臉襯得越發精緻,有了幾分她年輕時的豔色。
大抵是性格不同的原因,她的眉眼與她和豫大不相同,沒有他們這般淩厲迫人,而是趨于平和沉靜,黑湛湛的眸子像是藏了星辰,又像是永遠蔚藍永遠開闊的晴空,讓人望之溫暖,有着治愈人心的力量。
姜貞笑了起來。
“阿和,一路辛苦。
”
姜貞輕撫着女兒臉頰,眼底神色越發溫柔。
相蘊和莞爾一笑,“這有什麼辛苦的?
”
“能夠幫助阿娘阿父統一天下,是我今生最大心願。
”
另一個心願是阿娘阿父不要與前世一樣,走到相看兩厭兵戎相見的那一步。
——楚王已死,阿娘與楚王之間并無任何交集,自然不會與阿父感情破裂。
說話間,視線落在商溯身上,男人一雙眸子焦急瞧着她,眼底滿是關切之意。
這是在擔心她的傷勢?
相蘊和瞬間明了。
已經半年了,她早就好了。
隻是受傷太重,稍微落下了些病根,讓她的一隻胳膊至今不能擡太高,否則還會有鈍疼的感覺。
不過問題不大,軍醫說了,隻要再養上一段時間便好了。
萬幸她年輕,體質好,恢複起來也很快,若是換成上了年齡的人,隻怕當時便會斃命在楚王的畫戟之下了。
說起來,這位軍醫還是商溯留給她的,不僅治了她的傷,還把奄奄一息的七悅與險些喪命的雷鳴治好了。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性命之恩更是難以報答,方才在路上兩人還在說起這件事,回來之後定要好生謝謝商溯。
思及此處,相蘊和彎眼一笑。
明豔笑意在商溯眼底綻開,商溯眼皮微擡,心中越發焦灼。
——笑不笑有什麼重要的?
重要的是相蘊和身上的傷!
“九州一統,天下歸一,不僅是阿和的心願,更是阿父的心願。
”
相豫哈哈一笑,豪氣幹雲。
姜貞微笑颔首,視線卻落在相蘊和肩膀上,“阿和,你的傷勢如何了?
”
這話才對。
方才說那些廢話做什麼?
沒看到相蘊和的肩膀都有些不自然麼?
商溯心中腹诽。
若不是今日是相蘊和的大好日子,若不是他想讓相蘊和風風光光體體面面回京都,否則他定會打斷相豫夫婦的話,單刀直入問相蘊和的傷勢。
“我的傷早就好啦。
”
相蘊和笑容甜甜,眉眼彎彎,看向憂心忡忡欲言又止但又艱難忍着自己話語的商溯,“三郎留下來的軍醫有扁鵲華佗之才,在他的治療下,不過月餘時間,我便痊愈了。
”
商溯微微一愣,有些意外。
他留下的軍醫真的有那麼厲害?
可既然這麼厲害,那為何相蘊和的肩膀還是略微有些不自然?
這定然是相蘊和故意安慰他的話,不想讓他擔心她的傷。
是了,必然是這樣。
她素來善解人意,不給任何人添麻煩,怎麼會當衆說他的軍醫不好?
讓他為她擔驚受怕?
“你不必替他說話,他的醫術如何,我比你更清楚。
”
商溯忍了又忍,終是沒有忍住,“你放心,我必會遍訪名醫,把你的肩膀治好,絕不會讓你受過的傷影響你一生。
”
他不是沒有見過一身傷病的老兵,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每到刮風下雨,骨頭還會一寸一寸的疼,說句生不如死都不為過。
他才不會讓相蘊和變成這個模樣。
他希望她眉眼之間永遠有笑意,笑意裡滿是陽光,然後高坐帝位,指掌天下。
她這麼厲害的一個人,一定會是一個好皇帝。
“好,那就勞煩三郎幫我尋找名醫了。
”
相蘊和忍俊不禁。
這人是關心她的,更是心疼她的。
——她喜歡這種心疼。
寒暄過後,衆人回城。
紅色的錦毯從城外鋪到城内,又從城内鋪到了皇城,若不是知道這是從大盛國庫裡翻找出來的東西,相蘊和委實會咂舌一句着實奢靡。
當然,哪怕大盛的東西,她也覺得奢靡。
這種錦毯應該用來賞賜功臣,而不是被她踩在腳下。
相蘊和一邊心疼着,一邊繼續往前走。
紅毯鋪地,彩燈高挂,軍樂聲聲聲入耳,歡呼聲連綿不絕,讓這座因改朝換代而有些蕭條的京都重新煥發出天下之中的光彩熱鬧,仿佛是盛世的畫卷緩緩在世人眼眸中鋪開。
相蘊和很喜歡這種感覺。
她喜歡戰亂結束之後的張燈結彩的熱鬧歡騰。
臨近晨時,一行人終于抵達皇城。
禮官們早已安排好時間與流程,在相蘊和還未回來之前,便派斥衛給相蘊和把流程送過去,避免她不清楚細節而誤了吉時耽誤事情。
——這是她僅次于受封皇太女的重要盛事,萬萬不能出現任何差池。
相蘊和也知這件事情的重要性,把每一個細節都牢記于心,何時下拜,何時受封,何時起身,何時踏進殿門,又先擡哪隻腳,這種被禮官們細細交代的事情,她全部都記得,且做得極為不錯,仿佛她不是平民出身的小女郎,而是生來便該為王坐帝的天之驕女。
姜貞眼底閃過一抹驕傲。
相豫面上滿是得色。
看,這就是他們的女兒,一位青出于藍勝于藍的繼承者。
拜完天地,便是祭拜祖宗。
相豫姜貞稱帝的事情已是大勢所趨,所以禮官們早早建好了天子七廟,把兩人能追封的老祖宗們全部追封上,讓這些因太過貧窮導緻連名字都沒有的祖宗們沒享受過一日的富貴,卻在死了幾十年乃至百年之後卻被追封成皇帝。
禮官自然是極為盡心的,沒有名字的老祖宗們被他們起好了文雅又不失風骨名字,送過去讓相豫挑選。
但相豫卻大手一揮,說大可不必。
“我本就是草莽出身,不必學世家那一套,追随千年百年給自己貼金。
”
相豫豪爽一笑,對給自己找名人老祖宗來貼金自己又給親祖宗們取名的行為嗤之以鼻,“不必改他們的名字,就叫狗蛋黑炭七斤和八斤。
”
“我們隻想讓後人知道,我們是庶民出身,往上推十代也是庶民。
”
夫妻兩人極有默契對視一笑,姜貞緩聲開口,接下相豫未說完的話,“可就是我這麼一個世家權貴們眼裡動動手指就能捏死的蝼蟻,卻颠覆了他們的江山,取代了他們的帝王,成為新的天下之主。
”
王侯将相甯有種乎?
他們做到了。
若有一日,他們的子孫後代成了新的端平帝,将他們浴皿奮戰打下來的江山霍霍得生靈塗炭,那麼他們曾建立的天子七廟,便是給底層庶民無限勇氣的一種象征——
看,他們一個遊俠兒一個商賈都能蕩平亂世,在廢墟之上重建王朝,你們為何不可以?
你們可以的。
若人君望之不似人君,那便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
這是他們不給自己貼金,不給祖宗們改名,建立狗蛋黑炭七斤八斤的天子七廟的最大也是最深遠的意義。
——底層庶民有無限可能。
相蘊和自然知曉父母的用意與良苦用心,她拾級而上,祭拜自己的祖宗們。
這些都是最窮苦的百姓,最卑微的庶民,可就是這些人孕育了她的父母,在戰火連天的世道裡教會他們做人道理,他們沒有高貴的出身,但他們卻擁有着這個世界上最高貴的人格與善良。
相蘊和絲毫沒有因為祖宗們可笑的名字而對他們有絲毫的輕視,她無比鄭重祭拜着他們,一如她尊敬自己的父母。
“起——”
禮官高聲唱喏。
相蘊和在親衛的攙扶下站起來。
彼時的她已卸甲,換上盛裝華服,但有時候繁瑣的宮裝與頭飾不比銀質的盔甲輕,尤其是步搖鳳钗插滿頭的情況下,更是需要注意垂下來的流蘇不能因為自己的舉動而糾纏在一起。
禮官說那是很失禮的行為,請求她務必要控制。
——呃,就很難受。
相蘊和一邊難受着,一邊祭拜了所有祖宗。
祭拜完祖宗,便是皇天後土與祖宗們的見證下受封世女,成為千年來第一位女性繼承人。
相蘊和重新拜在相豫與姜貞面前。
禮官高聲宣讀冊封诏書。
诏書宣讀完畢,由趙修文接下诏書,親手捧給相蘊和。
這是相豫強烈要求的,一定要趙修文把诏書送給相蘊和。
一來是彰顯兄妹之間的團結友愛,二來也是讓那些有心支持趙修文與相蘊和打擂台的人徹底死心。
“阿和,恭喜你。
”
趙修文眉眼帶笑,語氣真誠,“從今以後,你是嬸娘與叔父無可争議的繼承人。
”
相蘊和笑着接下受封诏書,“謝謝你,修文哥哥。
”
“阿和,你是一位非常優秀的繼承人,是嬸娘與叔父的驕傲,更是為兄的驕傲。
”
趙修文無半點嫉恨之心,眼角眉梢滿是對相蘊和的祝福。
站在武将之首的商溯懶懶挑眉,對有可能搶相蘊和位置的趙修文這才有丁點好感。
——不錯,是位合格的兄長,比他那些衣冠禽獸的兄長們好了不知多少倍。
接下诏書,剩下便是接受文臣武将的朝拜與祝福。
朝拜是慣例,祝福是相豫強烈要求加上的。
旁人有的,他的阿和要有,旁人沒有的,他的阿和更要有,總之他要向天下宣告,自此以後,阿和是他的繼承人,文臣武将們要像效忠他一樣效忠他的阿和。
相蘊和手持受封诏書,微微轉過身,面對文臣武将。
趙修文退在一旁。
首先上來的是蘭月。
這位女将雖在沒了記憶,但本性不改,依舊是一位飒爽英姿的女将,身着明光铠走上來時,映得昭昭日頭都為之失色。
三拜九叩後,蘭月走上前,一撩戰袍,單膝跪地,行的是标準的軍禮。
“臣折沖将軍蘭月,願世女武德昭昭,威振四海!
不負父母之威名!
”
蘭月聲音清越,目光灼灼。
相蘊和忍俊不禁,“多謝蘭姨,我會的。
”
蘭月退下,左骞走上前。
這位在抵禦楚軍的時候死戰不退,險些喪命,是商溯的老仆把他從死人堆裡背了出來,才讓他撿回一條命。
他傷得實在太重,至今都沒有養好身體,隻能坐在輪椅上,靠别人推着才能勉強行動。
但今日是相蘊和受封的好日子,為了不給相蘊和丢人,左骞早早便鍛煉起來,讓自己能脫離輪椅,靠自己的力量走上高台,朝拜九州天下的繼承人。
左骞忍着鑽心的疼,一步一步走上來。
曾經隻會問他要糖吃的女娃娃已經長大,長成戰無不勝的女将,左右着天下棋局的執政者,她會端坐王位帝位,受世人的朝拜敬仰,一如曾經她奶聲奶氣告訴他——
“小叔叔,戰亂會結束的,在我手裡結束。
”
她說得極為認真。
那時候的她才多大?
不過八/九歲,才剛剛到他腰高,是個一臉孩子氣的小女郎。
可就是這麼一個小女郎,卻真的做到了她曾經的童言童語,她結束的戰亂,收複了江東,手中持劍,身上染皿,踏着屍山皿海走到這裡,走到繼承人的位置。
沒有人比她更适合。
也沒有人會比她做得更好。
因為她是最好的。
——她是他陳善可乏人生裡最耀眼的驕傲。
左骞走到相蘊和面前。
他走得分外艱難,有冷汗順着他的額角往下落,相蘊和一陣心疼,忍不住上前半步,想去攙扶他。
“阿和,小叔叔沒有那麼嬌弱。
”
左骞艱難一笑,避開她的手。
于是她明白了,小叔叔不會讓自己在她受封禮上出醜,他要她光芒萬丈,體面尊榮。
百年之後的史書上不會記載她有一個瘸腿的叔叔,隻會說,她的叔叔是一位将軍。
相蘊和收回手。
左骞俯身下拜。
為了讓他的行動更加方便些,姜貞曾提出讓他禮服精簡些,不要那麼繁瑣,那麼重。
但一向随波逐流沒什麼主見的他卻婉拒了姜貞好意,在官錦坊做好衣服送到他手裡的那一刻,他便抱着衣服不撒手,他說他一定會穿上最隆重的衣服,以三跪九叩的最高禮節來拜未來的世女。
他做到了。
左骞吃力見禮。
“起——”
禮官的唱喏聲響起。
禮服頗為寬大,自然不會有人注意到他衣袖裡的他要把手撐在漢白玉的地面上才能勉強站起來。
但當他慢慢站起來,他便站得很穩,仿佛他不是一個斷了腿的殘疾,而是一位真正的威風的将軍,一位不會讓他的小阿和有任何難堪的體面人。
“臣宣武将軍左骞,願世女平安喜樂,萬事順遂。
”
左骞朗聲說道。
相蘊和笑了起來,“多謝小叔叔。
”
左骞退下。
下一個是趙修文。
“臣議政大夫趙修文,願世女福壽綿長,吉星高照。
”
趙修文笑着恭賀相蘊和。
因着有文臣想擡出趙修文與相蘊和打擂台,相豫便壓了他的封賞,好讓那些有心人徹底死心。
所以他的官職并不高,是所有功臣宿将裡最低的,但這并不影響他的地位,他仍是相豫夫婦最為倚重的親眷,且官職雖低,管的事情卻很多,許多政務要現在他手裡過一遍,才會遞到軍師韓行一那裡。
相蘊和笑眼彎彎,“多謝修文哥哥。
”
相豫的親人死的隻剩這兩個,姜貞的親人更是早早折在戰場裡,隻剩下蘭月一些表親們,這些人沒有參與平亂天下,姜貞自然懶得給他們封賞,隻簡單給些虛名應應景,不至于被後人罵她苛待親族。
這些虛名并不足以讓他們可以在文臣武将之前便單獨朝拜相蘊和,而是随着衆人一起朝拜,所以蘭月三人拜完之後,上來的人是商溯。
為何是商溯?
原因很簡單,武将之中他的功勞最大,文臣之首的韓行一又是極精明的一個人,不在這種時候與他相争,于是便造成他成為是臣子中第一個上來朝拜相蘊和的人。
商溯緩步上前,每一步都走得很認真。
他發誓,這絕對是他有生之年做得最認真最耐心的一件事,耐心到衣擺随着腳步晃動的幅度都是剛剛好,既有武将的英氣勃勃,又有出身世家的雍容光華。
這樣拾級而上的姿勢很好看,無論是從禮官的角度看,還是從相蘊和的角度看,都是極為賞心悅目的,商溯很滿意,三拜九叩行完大禮,戰袍一斂,在禮官的高聲唱喏下站起身。
微擡頭,看到相蘊和含笑的臉,随着年齡的增長,那張臉已褪去曾經的稚氣,眉眼間是秋水漣長,潋滟着天邊的星月銀河,當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便有一種皎皎白月光落在自己的肩頭的錯覺。
溫柔,甯靜,仿佛能撫平他心中一切傷痛。
笑意在商溯眼底蘊開。
方才在底下時,他還在嫌棄蘭月三人的祝詞不夠好,自己早早備下了最适合相蘊和的詞彙,在她受封的這一日全部說出。
可當他來到她面前,看着她微笑的臉時,他突然發現,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溢美之詞用在她身上都不過分,他準備的那些詞彙遠遠不夠,遠遠不能形容她的好。
怎麼辦?
從不知緊張為何物的他,突然在這一刻有些緊張。
但這是相蘊和受封的大好日子,他決不能在這一天出醜,于是他深呼吸,不着痕迹調整着自己越發紊亂的氣息,待自己的心緒稍稍平複,他閉眼再睜眼,鳳目瞧着相蘊和的臉。
商溯清冷聲音響起,“願世女如松柏之茂,如江河之長,歲歲年年,獨占春風。
”
以韓行一為首的文臣武将們眼皮微擡,齊齊看向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好詞彙都用在相蘊和身上的商溯。
——來了來了,這位沒事愛刻薄人的商将軍來給他們上難度了!
扪心自問,好的祝詞也就那麼多,他們的人每人說兩句,說到沒一半,便能把好詞彙給說完。
就這還不算某些愛賣弄才華的文臣們,他們一開口,便是錦繡文字字珠玑,幾乎把美好願景串聯起來。
如此一來,後面再說祝詞的人便是拾人牙慧,毫無新意,日後史官們記錄起來,便是一筆帶過的旁枝末節。
就很氣!
這麼重要的場合,文采不佳官職更不佳的他們連個名字都不配出現在史書上!
相蘊和一下子被商溯的話逗笑了。
其實不止是他的話,還有他難得認真的鄭重其事的神态,出現在随性厭世又桀骜的他的身上時,有一種百煉鋼突然變成繞指柔的怦然心軟。
相蘊和眼底笑意漾開,眉眼間越發溫柔,“多謝三郎。
”
恩,她也希望三郎如此,歲歲年年,獨占春風。
許是今日的陽光有些烈,又許是旁的原因,商溯被晃了一下眼睛,有片刻間的怔神。
——這雙眼睛真好看,尤其是當她在對他笑的時候。
“退——”
禮官唱喏。
商溯起身,退下台階。
但在下台階的過程中,他還是忍不住往身後瞥了一眼,望向高台之上的女人。
那人顯然也在看他,一雙杏眼映着冬日的暖陽,暖烘烘落在他身上,讓他整顆心都軟了下去。
唔,似這樣一個人,就應該立在高台之上,享受萬丈榮光,世間美好應該捧在她面前,供她挑選欣賞。
腳步微微一頓,商溯忽而再度想起石都說過的話——相蘊和不會和親江東,但江東可以送來俊俏小郎君和親他。
幾乎是瞬間的反應,商溯視線陡然移開,看向那些江東過來的人身上。
這個太矮,那個不夠白,這個鼻梁不夠挺直,那個眼睛有些小,明明是出過能征善戰如楚王的地方,這些世家子弟身上卻沒有半分楚王的英姿勃發,個個帶着濃郁脂粉氣,隻差把世女快看我寫在臉上。
“......”
簡直妖妖娆娆,不成體統!
商溯有些繃不住。
這些歪瓜裂棗哪裡是最好的?
哪裡能配得上相蘊和?
!
莫說做相蘊和的入幕之賓了,這些人給他端茶倒水都不配,又如何能和親相蘊和?
!
思緒在這一瞬間陡然停滞。
像是被自己突然冒出的念頭所吓到,他微微一愣,臉上的表情分外精彩,又驚恐,又慌亂,如同被貓抓了心肝。
可盡管如此,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念頭不僅沒有被打消,還越發清晰起來——
江東送來的郎君不夠好,那麼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