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上告諸侯王的奏疏接連不斷,尤以臨江王為最。
起初,長安城内的宗親貴人并未将這件事放在心上。
随着情況愈演愈烈,才開始察覺到不對。
七國之亂後,晁錯身死,朝廷沒有再提削藩,卻對諸侯王加強管束,不如之前放任。
告發之事時有發生,并不鮮見。
然而似臨江王這般,在府中邀國官宴飲都會被告,王府稍有風吹草動就會奏報長安,實在是少之又少。
雖然景帝将奏疏全部壓下,至今沒有出言申斥,更沒有召臨江王觐見對簿,不少人還是嗅到了不同尋常的味道。
封國官員告臨江王侵占宗廟土地修建宮室,若證據确鑿,罪名着實不輕。
最後如何處置,端看景帝心意。
本朝開國至今,尚未有帝殺子的先例。
但臨江王曾是太子,又比劉徹年長,且有兄弟扶持,不少宗親生出擔憂,連續數日請見長樂宮,希望窦太後能勸說景帝,莫要以此罪責臨江王。
真要問罪,也萬不能下中尉府。
“此例萬不可開!
”
窦太後和宗親立場一緻,天子要削臨江王的權柄、削減他的封國乃至奪其王位都可以,千千萬萬不能取其性命。
且不言史官如何記載,一旦開了這個頭,後代帝王仿效,漢室豈不是要大亂!
景帝被請至長樂宮,窦太後擺明态度,要将臨江王下囚牢,她絕不答應!
“臨江王忠孝,怎會侵占宗廟壖垣,此事必是小人誣告!
”窦太後的話異常直白,絲毫不給景帝托辭的機會,“此事該罪誣告之人!
”
“阿母,此事我自有計較。
”
“計較?
什麼計較?
征臨江王入長安,下中尉府對簿?
”窦太後冷聲道,“若是不肯認罪,是不是還要用刑?
”
“阿母何出此言?
阿榮是我子,怎會如此!
”
“不會?
”窦太後猛然睜開雙眼,灰蒙蒙的瞳仁不見半點光芒,卻予人無窮壓力,“宗親都知曉你要罪責臨江王,你要我怎麼想,我能怎麼想?
!
阿啟,我知你為太子着想,可臨江王同為你子,你怎麼忍心!
”
窦太後動了真氣,近乎是指着景帝鼻子斥他糊塗。
景帝面色微凝,正要開口辯解,少府走進殿中,身後還跟着未央宮來人。
“禦史大夫請見陛下,現在未央宮前。
”
劉舍這個時候請見,應該不是小事,窦太後勉強收斂怒火,對景帝道:“天子自去,臨江王之事再議。
”
景帝沒有多言,起身離開長樂宮。
距殿門尚有數步,景帝突然停住,沉聲道:“阿母,阿榮乃我長子,我豈能不親。
然國之重,太子之重,不當不為。
”
“天子!
”窦太後叫住景帝,一字一句道,“封太子諸弟為王。
”
臨江王有同母弟相幫,劉徹雖無同母弟,卻有姨母所出的四個兄弟。
景帝歎息搖頭。
不提王兒姁諸子年少,對太子助力有限,單是王娡的緣故,使得劉越四人和太子疏遠,注定他們不會有臨江王河間王之親。
“阿母,此事我自有分寸。
”
不給窦太後開口的機會,景帝邁步走出殿門。
腳步聲逐漸遠去,空曠的大殿重歸寂靜。
窦太後坐在榻上,面容愈發顯得蒼老。
宦者宮人垂首駐立,大氣不敢出,近乎聲息不聞。
未央宮前,劉舍等候許久,終得天子召喚。
進到宣室,行禮之後,沉聲道:“陛下,匈奴使臣欲北歸。
”
“和親章程已定?
”景帝面露驚訝。
沒有他點頭,大行令不會松口,難道匈奴人答應了漢朝提出的條件?
“未定。
”劉舍搖頭道,“事久不定,其言當歸草原請示單于。
”
蘭稽的理由十分正當,離開的意思相當堅決。
大行令設法穩住匈奴一行人,遣人告知劉舍,請其奏禀未央宮,詢請景帝之意。
“卿以為如何?
”景帝看向劉舍。
“陛下,邊郡入冬甚早,不出旬日即有大雪。
臣以為可暫緩和親之事,令邊郡備兵操練。
明歲匈奴不來則可,如若來犯,亦為練兵之機。
”
換成數月之前,劉舍絕不會提出這樣的建議。
必然會勸說景帝放寬條件,多給匈奴一些絹帛,促成這次和親,以期拖延匈奴,為備邊出塞争取時間。
現如今,情況已是截然不同。
新馬具大批制成,練兵的速度和成果遠超預期。
邊郡兵源充足,且有草原送回的消息,劉舍的思路開始轉變,從以和親拖延時間變成能拖就拖,不能拖就打上一場,殺一殺匈奴的膽氣,順便錘煉強軍。
漢風尚武,戰功是官員晉身的必要條件。
别看劉舍面容清癯,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其祖上可是項氏,世世代代皆為楚将,戰功彪炳。
他還有個赫赫有名的親戚,就是和漢高祖争天下的西楚霸王項羽!
家學淵源,注定劉舍通曉戰事,對兵法有獨到見解。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和魏尚成為莫逆之交,關系好到不穿一條褲子也差不了多少。
馬鞍和馬镫的出現,讓劉舍看到剿滅匈奴騎兵的希望;邊郡送來的練兵條陳,更是讓這份希望不斷增大。
單是這樣還不夠。
在劉舍看來,強兵不是用木棍練出來的,應該是用刀子殺出來的。
演武場存在局限,必須能戰場殺敵,和對手真刀真槍的殺上幾回,才能鍛造出橫掃草原的強兵。
哪怕匈奴人知道了馬鞍馬镫,漢軍照樣不懼。
同等條件下,漢軍強卒絕不弱于匈奴,真正拼殺起來,勝負五五分。
隻要打掉匈奴的膽氣,以強将調度指揮,勝算更會超過六成。
所站的高度不同,注定看事物的眼光也會不同。
在趙嘉看來難以解決的問題,對劉舍而言根本不叫事。
前期保密工作做好,後期背靠國庫,大量征召工匠,以最快的速度武裝邊軍,以茏城的工匠數量,拍馬都追不上。
加上彼此的武器差距,除非漢朝能戰的官員死絕,否則抓住戰機,絕不會給匈奴留下喘息的機會。
“卿之意,放其離開?
”景帝道。
“陛下,臣以為蘭稽去意已定,留不住。
”劉舍回道。
放蘭稽離開又如何?
待到大雪封路,天寒地凍,南下就是送死。
明歲雪融來犯,邊郡早能練成逾萬強兵。
何況匈奴内部争鬥不斷,軍臣單于自以為大權在握,實則是在火上澆油,增強分裂的苗頭。
本部别部各懷心思,除非危險迫近,不擰成一股繩子就得死,休想他們會一緻拱衛王帳大旗。
不是劉舍小看匈奴,而是實情如此。
換成冒頓單于在世,情況或許會不同。
現如今,就算各部勉強集結,軍臣單于也做不到如臂指使。
最重要的是,之前南下減丁,蠻部吃了大虧,再要揮師漢境,本部不出兵,更多的部落會選擇保存實力。
一兩個部落可以殺雞儆猴,全都出工不出力,難道能把别部和蠻部全宰掉?
真這麼幹了,草原非起火不可。
既然如此,恢複和親與否就變得無關緊要。
至于向單于身邊送人,大可以通過其他途徑,例如南來北往的商隊。
匈奴防備漢人,無妨送出投靠漢朝的胡人,打探消息會更加容易。
至于胡人善變,有的是辦法讓他們聽話。
經過劉舍一番解釋,景帝沉吟許久,終拿定主意。
“明日朝議,許其北歸。
”
“敬諾!
”
劉舍離開未央宮,很快遣人給大行令送信。
後者接到消息,即命家僮準備酒菜,交屬官送去匈奴人的下榻處。
酒菜擺上桌,假意效忠蘭稽的裨小王向來人打聽,漢家朝廷可許他們一行人北歸。
譯官通曉胡語,見其漢話不甚流利,直接用匈奴語回道:“明日朝議,使者可靜等消息。
”
“關在中尉府的兩人?
”裨小王試探道。
譯官冷下臉色,硬聲道:“觸犯律法,罪證确鑿,囚期未滿豈能放歸!
”
裨小王轉頭看向蘭稽,發現後者臉色不好,當下面露“焦急”,請譯官幫忙說話。
譯官半點不給面子,袖子一甩,直接擡腿走人。
見蘭稽滿臉惱怒,裨小王心中暗喜。
半點不念及被關的和他一樣是匈奴人,隻覺得是上天助他成事。
被抓的兩人出自蘭氏部落,都是蘭稽心腹。
沒有這兩個勇武的百長,蘭稽就失去一層保護,雙拳難敵四手,想要在歸途中殺他,自會容易許多。
不提蘭稽滿臉陰沉,也不提裨小王滿心算計,一衆匈奴人知曉北歸之後,再難品嘗到長安的美酒佳肴,不顧蘭稽的警告,争搶着譯官送來的酒壇,一個個喝得酩酊大醉。
翌日,匈奴人宿醉未醒,就有官員前來宣旨,天子允蘭稽所請,并遞上與軍臣單于的國書,請其一并帶回。
恢複和親的章程未定,國書上多是問候之語,基本沒什麼實質内容。
蘭稽接過國書,當面十分恭敬,在漢官走之後,直接丢到一邊,将還醉醺醺的随員一個個踹起來,令其立即準備行裝,今天就啟程。
“誰敢拖着不走,耽誤大事,我必取其人頭!
”
在蘭稽的威吓之下,随員不敢耽擱,快速行動起來。
不過聽令歸聽令,到底氣不順。
匈奴人心情不好,不敢找蘭稽麻煩,就隻能朝同行的别部官員撒氣。
一切準備妥當,蘭稽發現隊伍中多出五六輛大車,車上滿載着絹帛和草原難見的金玉。
想到自己也帶了不少,不好斥責旁人,當下一揮鞭,率衆離開下榻處,往城門處奔去。
裨小王暗窺蘭稽背影,下意識攥緊刀柄。
隊伍之後,帶着鞭傷的别部官員滿面陰沉,偶爾看向前方的匈奴人,眼底盡是狠戾。
雲中郡
趙嘉一行抵達畜場,帶回的牛羊駱駝都被趕入新圈。
由于帶回的牲畜遠比預期中多,熊伯和青壯整夜未歇,抓緊立起一圈新的圍欄。
“熊伯,讓大家先用飯,用完飯就去休息。
”趙嘉走到新建成的羊圈邊,讓衆人停工休息。
昨夜是沒辦法,為提防野獸,保證牛羊安全,必須盡快把木欄立起來。
現下工作完成大半,又有從村寨臨時叫來的人手,不需要青壯繼續趕工,自然該去補眠。
“郎君無需擔心,仆等有力氣。
别說一夜不睡,早年間入草原,三四天不合眼都是常事。
”熊伯抓起布巾,用涼水擦臉。
趙嘉看着都冷,熊伯卻是大叫痛快,将布巾丢到盆裡,很快又被另一個青壯抓起來。
“不休息也得先吃飯。
”趙嘉态度堅決。
“合攏這一片,仆等就去。
”
說話間,熊伯扶住一截大腿粗的木樁,插入事先挖好的土坑。
兩名青壯手持石錘,輪番砸在木樁上,将木樁牢牢地楔進土裡。
另有青壯扛來木闆,用麻繩和釘子固定在木樁上。
随後用身體撞擊,确定木樁始終牢固,木闆不會輕易折斷,衆人才滿意收工。
熊伯單手攏在嘴邊,召集衆人歸來,聲音傳出極遠。
青壯們陸續放下工具,擠在木桶邊淨面洗手,擦拭脖頸上的汗水。
孫媪帶着婦人送來包子、蒸餅和粟飯,還有烤好的兔肉羊肉,以及大罐的腌菜。
領隊和烏桓商人都已經回城,護衛也随之離開,魏武和斥候留了下來,除去皮甲,都是一身短褐,也不穿皮襖,先前幫忙一起幹活,現下抓着包子蒸餅,和青壯蹲在一起大嚼。
從草原帶回的婦女和孩童住進新屋。
孫媪和健婦們燒好熱水送進屋内,由婦人帶着孩童清洗,随後換上從倉庫取出的衣服和皮襖。
身邊突然多出二十多個孩童,少年和童子們都很好奇。
吃飯時,全都聚到圍欄邊,不住地向木屋方向張望。
“他們是羊奴。
”
趙信背靠木樁,見一個童子爬得有些困難,順手撈起來放到地上。
童子鼓起臉頰,他要上去不是下來,力氣全都白費了!
“羊奴?
”衛青坐在圍欄上,手裡拿着羊肉餡的包子,眉心緊皺。
趙破奴走過來,一躍跳過圍欄,站到衛青身邊,探頭想咬衛青手裡的包子,當場被公孫敖抓住衣領。
“不許欺負阿青!
”
趙破奴撇撇嘴,扭頭對着公孫敖呲牙。
“我們被視為野獸,在草原流浪,遇上牧民就會被射殺。
他們被關在羊圈,一樣過得生不如死。
”趙信靠向木樁,仰頭望着天空,左手扣上右肩,手指不斷用力。
“阿信,你背上的傷就是那時留的?
”公孫敖問道。
趙信點點頭,沒有再說話。
冷風自北吹來,卷着斷裂的枯草。
少年和孩童們靠在圍欄邊,眺望風來的方向,鬓發不斷被吹起,手裡的包子和蒸餅仿佛都沒了滋味。
用過飯食,青壯們繼續忙碌,少年和孩童喂過牛羊,聚到畜場一角練箭。
那裡有三排新立的靶子,還有幾個稻草人,上面已經紮進不少木箭。
趙嘉看到孩童們拉弓,回憶虎伯和熊伯的教導,不時指點幾句。
同時一心二用,思量途中想到的武器,準備把需要的材料寫出來,明日前往雲中城。
畜場之外,數騎快馬正飛馳而來。
遠遠望見畜場,李當戶一拉缰繩,笑道:“阿悅,比比誰先到?
”
魏悅微微一笑,點頭的同時,腳跟一踢馬腹,黑馬如閃電疾馳而出。
李當戶吃了滿口塵土,片刻後反應過來,立即策馬揚鞭追上去,口中大叫:“阿悅,你耍詐!
”
趙嘉正指點衛青拉弓,聽到馬蹄聲,好奇擡頭望去,正好撞見塵土滾滾而來,兩匹神駒撒蹄狂奔,不分勝負之下,竟然當場咬在一起。
看向随黑馬颠簸的魏悅,以及差點被甩到地上的陌生青年,趙嘉頭頂冒出一排問号。
誰來告訴他,這是什麼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