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祥壓低聲音:「這些是大都督寫廢的書信……」
戴從正色問:「是給朝廷的報書?
」
元祥搖頭:「給朝廷的報書哪裡用得上大都督親自來寫,早已讓府上主簿拟定送出去了。
」
「那……」戴從神色愈發鄭重:「究竟是何事竟令大都督如此作難?
」
元祥又朝戴從湊近些,小聲道:「咱們大都督是在給喜歡的女郎回信呢……」
大都督喜歡的女郎?
!
大都督竟也有喜歡的女郎?
!
這個出人意料的答桉令戴從驚詫不已,但旋即又覺在情理之中。
再看向那一團團寫廢的信紙,便很能夠理解了……畢竟他也是年輕過的。
沒人能拒絕此等八卦,尤其這八卦的主人還是一向不近女色的上峰大人,戴從看了眼書房方向,也不急着去請罪了,而是拉着元祥又走遠了些。
元祥半推半就,随戴長史去了廊尾處。
「該不會……就是那位傳聞中的常娘子吧?
」戴從壓低聲音問。
「戴長史在并州也聽說了?
」
戴從訝然:「那些傳聞竟是真的?
」
「可不是嘛……」提到這裡,元祥即是感慨,又有些心酸:「想咱們大都督都二十二歲了,好不容易才開了屏……」
戴從:……開啥?
「我是說開了竅……」元祥繼續心酸道:「戴長史不在京中是沒瞧見咱們大都督當衆求娶常娘子時,那不值錢的模樣。
」
當真像極了一顆白送都沒人要的大白菜。
戴從看向他懷裡抱着的廢信,感慨道:「雖沒瞧見,但現下倒也不難想象了……」
「不過常娘子确有諸多過人之處,大都督有如此症狀,也是情有可原。
」元祥雖心酸,卻也給出客觀評價。
戴長史不禁問:「那這常娘子……當真就這般不待見大都督嗎?
」
按說不應該啊,臉在這兒擱着呢,大都督不蓄胡子時,他瞧着那張臉時常都有些迷湖。
看出戴長史的疑惑,元祥歎氣道:「憑臉是不管用的,常娘子乃京師第一美人,每日照鏡子時,想來自己的臉還欣賞不過來呢。
」
戴從了然,雖不能切身體會長得好看之人的世界,但想來這是審美疲勞了。
「但不待見倒也談不上。
」元祥回想那日芙蓉花宴上那殘忍一幕:「常娘子說,隻将大都督當作家人,摯友而已。
」
遙想最初,大都督就是在那一聲「家人」中迷失了方向,當場便掏出了銅符相贈。
「不怕,既然還算待見,那便是有機會的。
」戴從問道:「除了那求娶之舉外,大都督都是如何做的?
可曾有過投其所好,或英雄救美之舉?
」
元祥:「投其所好倒不确定,但英雄救美,有過很多次。
」
戴從露出期待之色。
元祥卻很喪氣:「不過每次都幫不上什麼忙,常娘子文能作畫名揚京師,智可布局将聖人親侄定罪,擊鞠打得也好,騎射更沒得說,就連先太子殿下的戰馬都能降馭。
」
戴從默哀片刻後,忽而望向書房方向,露出一絲恍然的笑。
如此,他便懂了……
他從前也琢磨過,大都督究竟喜歡什麼樣的女郎,現如今總算明白了……原來大都督骨子裡喜歡的,是那種頂有能耐、根本用不上他的那種女郎!
元祥看向笑起來的戴長史。
對上元祥幽怨的眼神,戴長史笑問道:「這些廢信,大都督要如何處理?
」
【穩定運行多年的app,媲美老版追書神器,老書蟲都在用的
pp】
「大都督令我拿去燒掉。
」元祥忙抱緊了些,戒備道:「長史莫要好奇,大都督說了不準偷看的。
」
「你我自然是看不得。
」戴長史笑着道:「不過我倒有一個提議……」
元祥下意識地湊近去聽。
而書房中的崔璟,此一日到底還是未能寫出滿意的回信。
他将此歸咎為近日太過疲累,精神不濟之故,為防在信上說錯話,他特意歇了一夜後,又沐浴更衣,适才重新寫信。
他寫信之際,另吩咐了元祥一件事,元祥雖摸不着頭腦,但還是照辦了。
一個時辰後,元祥折返:「大都督,已經依照您的吩咐刷洗幹淨了。
」
「嗯。
」繼又寫廢了兩封信之後,總算将最後那封信放進了信封裡的崔璟,開口道:「去取剪刀與針線,我要用。
」
元祥:「……?
」
當晚,崔璟于燈下坐了徹夜。
……
并州之亂得以平定的消息傳回京師,朝野之上人心稍安。
揚州與潤州皆落于徐氏叛軍之手,南邊戰事已令人頭疼至極,若再失并州,大盛當真要大亂了。
聖冊帝令人前往并州,押肖川入京受審,在她看來,那些供詞真假尚且難辨,肖川此人還需再行嚴審。
奉旨前去押解肖川的欽差同時也帶去了褒獎崔璟的聖旨。
而京師安邑坊崔家,也有賞賜送達。
此次前來送賞賜的乃是喻增,他為司宮台之首,此類傳旨之事他輕易不會親自前來,此行可見聖冊帝對崔璟及并州一事的看重程度。
衆人看在眼中,心有分辨。
在大多崔氏族人尤其是崔洐看來,這更是将「女帝爪牙」四字釘在崔璟身上的體現。
近日心緒不甯的崔洐幹脆将自己關在書房中,未有出面。
盧氏卻是歡歡喜喜地領了賞賜,留喻增吃茶,又使人給内侍們塞紅封。
崔洐得虧不在,如若得見她此舉,定氣得頭頂冒黑煙不可。
将喻增一行人送走後,崔琅拿着那賞賜的單子感歎道:「得子如此,我若是父親,定在佛祖面前每日磕一百個響頭……」
「瞎說什麼呢。
」盧氏嗔了兒子一眼,壓低聲音道:「這麼開心的日子,提這等晦氣的作甚。
」
崔琅唉聲歎氣:「我就是覺得父親一把年紀了,上有老下有小的,怎還這般想不開呢。
」
「正因是上有老下有小……」盧氏感慨道:「旁人的上有老下有小,那是需要去養活的。
你們父親卻和旁人不同,老的有能耐,小的也太争氣,哪裡就需要他養過一日?
」
崔琅點頭:「也是,這上有老下有小,父親從來都是被養的那一個……愣是一點苦也沒吃着,一點力也沒出上啊。
」
照此說來,父親可謂重新定義了上有老下有小,這哪怕放眼整個人類養殖史上都是很罕見的存在。
能有這等世間罕見的福氣,父親上輩子隻怕是從盤古天開地時便開始積德行善,才攢來了這投胎為崔洐的機會吧?
這般想着,崔琅簡直有點嫉妒了。
崔棠在旁開口:「父親此時一個人在書房呢,可要過去問問?
」
「管他作甚,你們父親喜歡清靜,就讓他清靜着呗。
」盧氏接過賞賜單子,喚了管事到跟前。
「快使人将那些金銀之物都送去玄策府,放進大郎的私庫總去,免得此等阿堵物留在府中,再污了郎主的眼……」
管事笑意僵硬着點頭,夫人如今也是精通陰陽之道的。
盧氏又挑了些崔璟或能用上的,都讓人一并送去玄策府。
這些年來凡是朝廷給崔璟的賞賜,她一律是如此安排的。
在她看來,這些是大郎拿性命拼殺來的賞賜,且一場仗打下來,功勞是主帥的,但那些死傷士兵的家屬也需要安撫,而除了朝廷派下來的撫恤外,大郎時常也會給予接濟之舉,此中花費便也頗大。
大郎曆來不曾從族中支取過銀錢,反倒給族中掙來頗多賞賜,大郎從不細分這些,她身為家中主母,除了為族中着想,便更要為大郎多打算一些。
畢竟大郎還未娶妻呢!
媳婦本兒且得讓他留足。
安排好賞賜的去處後,盧氏歡喜地帶着一雙兒女去了書房,給崔璟寫信去了。
這是盧氏一直想做的事,從前她沒有理由給大郎寫信,但現如今不同了,大郎可是當衆喊過她母親了!
做母親的,給在外剛經曆過一場兇險算計,并立了大功的兒子寫一封信,想必很合理吧?
盧氏讓崔琅執筆,她在旁口述。
崔棠亦是。
崔琅從起初的樂意之至,漸漸陷入了痛苦埋怨:「……哪有這樣寫信的!
」
這都寫了足足六張信紙了!
他手都要斷了,母親和妹妹竟然還沒說完!
她們到底知不知道寫信和寫話本子的區别?
「這才哪兒到哪兒?
」崔棠皺眉看着次兄。
同樣是做哥哥的,差距怎就如此之大?
有的哥哥在外立功打仗力挽大局,有的哥哥寫封信都要嗷嗷叫喚。
真就應了她和母親昨晚的那一遭對話——
她與母親感歎,每每想到長兄,都覺做人的門檻實在太高,同樣生而為人,她就實在過分平庸。
母親安慰她——無妨,不是還有你次兄麼,自有他将做人的門檻拉到最低,有他在,你慌什麼?
聽着次兄的埋怨,崔棠嫌棄地将筆奪過來,親自來寫。
盧氏娘仨在此寫信至天黑,誰也顧不上去理會崔洐。
遲遲等不到人來開解,一整日未曾用飯的崔洐心情愈發憋悶,往常這般時候,妻子總會來勸他,至少也會親自端一碗補湯過來……現如今竟是絲毫不将他放在眼裡了?
再一細問,才知盧氏竟在忙于給長子寫信。
崔洐:「?
!
」
合着他們的心,都偏到那逆子身上去了!
此一夜,崔洐是何心情無人知曉也無人在意,但得知長兄平安無事的崔琅卻睡得香甜。
待其次日一早大搖大擺地進了國子監後,便被同窗們圍上來打聽長兄在并州的事迹,很是出了一把風頭。
放課後,崔琅跟着喬玉柏往回走,嘴巴仍在喋喋不休。
這些時日憑借和常歲甯的師徒關系,及自己的一張厚臉皮,再加上「祭酒恐怕不知,學生最愛吃魚」的大無畏精神,崔琅得以每日放課後都來喬祭酒這裡蹭飯。
來至前院,崔琅恰見到了喬玉綿。
少女系着秋香色披風,發髻梳得整潔,簪着一雙幹淨簡單的青玉簪,拿一段月白細綢覆着雙眼,系在腦後。
「喬小娘子!
」崔琅笑着快步走過去,看着她眼睛上系着的東西,便問起緣由。
「是那位孫大夫的交待。
」喬玉綿道:「這兩日偶覺有強光在眼前閃動,孫大夫便讓我蒙上眼睛。
」
「強光?
」崔琅驚喜不已:「喬小娘子,你能看得到光了?
」
喬玉綿莞爾:「尚且看不到東西,但孫大夫說……應是好轉的迹象。
」
她起初并未抱希望,但那偶爾閃動的強光是從未有過的,或許甯甯替她找來的這位大夫當真有過人本領。
「那就太好了!
」崔琅歡喜不已,「說不定用不了多久,喬小娘子就能重見光明了!
」
喬玉柏看過去——怎覺得崔六郎的激動之情,一點都不比他這個做兄長來得少呢?
喬玉綿未有接話,隻露出一絲期盼的笑意。
說實話,她倒是一直很好奇此時站在她面前的崔六郎,究竟生得什麼模樣呢?
她腦海中有一個模湖的想象,隻是不知是否切合實際。
她很希望……能有親眼印證的那一日。
崔琅幾人邊說着話邊往前走,然而臨到膳堂前,卻聽聞昔緻遠來了。
出乎崔琅與喬玉柏意料的是,昔緻遠竟是來辭行的。
崔琅:「你要回東羅了?
」
「是,這兩日便要動身了。
」昔緻遠解釋道:「家中有些急事。
」
「那待事畢後,還回不回來了?
」
「短時日内應當回不來了。
」昔緻遠含笑看着同窗好友,似是允諾:「但我想,來日必然還會再見的。
」
他本該在十日前收到自東羅傳來的「家書」時便動身了。
他原想等那個女孩子回來,與她當面道别後再離開,但等到今日仍無她回京的消息,而他的事,已不可再耽擱下去了。
崔琅甚是不舍:「你也要走了,師父也不知何時才能回來……咱們無二社,往後打馬球隻怕都湊不夠人手了。
」
喬玉柏也在心底輕歎了口氣。
他如今已大緻有所感應,甯甯此行,短時日内怕也不會回來了。
那些一同在河邊打馬球的日子,或許很難再有了。
許多年後,喬玉柏再回頭看,便會更清晰地覺察到,這段歲月宛若一道鮮明的分界之河,河的一邊是肆意輕松的少年時光,而在另一邊,則是少年們将各自奔赴截然不同的人生。
但又正如昔緻遠此時所言——來日必然還會再見。
……
半月前李錄已經離京,回益州看望病母,并籌備與相府馬婉的大婚事宜。
李錄走後不久,也到了明洛動身和親的日子,和親隊伍一路出了京師,坐在車内的明洛曾掀開車簾,不舍不甘地望向巍峨的京師城門。
……
在并州之亂平定的消息傳到宣州的同一日,常歲甯收到了自并州快馬送來的信件。
但又不止是信件。
她親手打開了那隻被一并送來的、沉甸甸的小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