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春時大捷歸京後至今,不知崔卿……可曾有過些許感應?
”
崔璟略微一怔:“不知陛下所指感應具體為何?
”
聖冊帝看着那尊面上無喜悲之色的天女像,聲音雖依舊平緩,卻足以在各人心頭掀起軒然大波——
“朕在想,吾兒崇月……會不會已經回來了。
”
無絕眼神一震:“陛下……”
明洛眼底亦是顫動,她不是沒察覺到姑母這段時日的想法,但此刻當真聽到這句話,她仍然做不到平靜以對。
但她沒有掩飾自己的震驚之色,面對此等事,人人都該是震驚的,震驚才是最正常的反應。
】
她震驚之餘,下意識地留意着崔璟的反應。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青年,此時看起來是最鎮定的那一個,但也并非全無變化,似有道不明的情緒向他無聲圍聚而去,使他擡首看向了池中的白玉塑像。
聖冊帝繼續道:“當年設下此法陣,是因無絕大師偶然窺得了一線天機……雖隻是在賭一個萬中無一的可能,但此與妄想無異的天機亦需天時地利與人和,天時為那一線天機,地利是為這座大雲寺與此塔,而人和,便在于崔卿了。
”
“朕起初尚不解,卦象所指懷此機緣者,為何會是與崇月素不相識的崔卿,但這些年來朕卻是漸漸懂了——當年若非有崔卿在,玄策軍早已名存實亡,崔卿執掌玄策軍至今,為崇月尋來塑像之石,這一路而來,早已與崇月結下了千絲萬縷的玄妙連結……或許,這便是冥冥之中的天意指引。
”
明洛聞言,心中再起疑雲。
那在此還魂陣法中無可替代、據聞普天之下隻此一尊的塑像之石,是崔大都督尋來的沒錯,可執掌玄策軍……這與崇月長公主又有何關系?
玄策軍分明是先太子殿下創立,姑母有此言,莫非是因姐弟二人一胞孿生,乃皿脈至親之故,所以姑母才認為長公主殿下與玄策軍亦有關連在?
直覺告訴明洛,聖人話中所指恐怕不會如此簡單,可她一時又想不到其它可能。
末了,聖冊帝轉頭看向了崔璟:“故朕在想,若是崇月果真回來了,崔卿身為此陣之機緣者,或許會有所感應。
”
崔璟靜望玉像,似在無聲感受着什麼。
是,他如今也遲遲懂了,為何他會是懷此機緣者——
除了當年那場風雪,他曾與她再無其它交集,他從來不是離她最近的人,彼時他也沒有資格站在她身邊,更無機會走向她,了解她。
可這一路而來,他接過了她的玄策府與挽月弓,來到了她的舊人身邊,熟讀過她的兵法,聽聞了她的事迹,走過了她曾走過的那些路,守着她曾守護着的一切……
如此種種,再以那場風雪中相遇時即存下的敬仰與向往為引,得以搭建出了那座跨越歲月與生死長河的感應之橋。
于是,他在面對那個靈魂時,便擁有了魏叔易口中那份“聰明人的直覺”。
正是在這“直覺”的牽引下,他一步步走近了真相。
她自那生死長河的對岸茫然而謹慎地走來,他這個懷此機緣者,便有幸成為了接她回家的那個人。
毫無疑問,這将是他此生,最該為此感到榮幸的一個身份。
他靜靜看着那座塑像,片刻後才開口,神态認真地回答聖冊帝的問題。
“或是崔璟遲鈍,至今尚無察覺。
”
聖冊帝聞言倒也未見失望之色,并未多言,隻是慢慢收回了落在青年身上的目光。
這時,無絕思索着道:“崔大都督雖懷有機緣,卻未必一定能有确切感應……而聖人乃長公主殿下生母,皿脈至親間的感應,或才是真正的指引……”
言末,他一個向來不着調的人,此時近乎慎重地看向聖冊帝:“不知聖人的感應在何處?
”
“自初春此處陣法一度被雷雨損毀,天女像生出裂痕之後,朕便頻頻夢到崇月。
”聖冊帝道:“彼時大師曾言,此兆尚不知是福是禍,現下看來,或是那時天意即給出了指引……”
聖冊帝的聲音從始至終都很平靜:“朕如今心有猜測,那指引,或就在常家女郎身上。
”
明洛眼神驟變,卻又于瞬息間平複下來。
“陛下是說……歲甯那女娃?
”無絕面色驚極:“這……這如何可能呢?
”
他道:“聖人應知,此秘術所指,縱有成時,這一線生機也當出現在與長公主殿下有皿緣連結者身上……可那女娃既非皇室中人,也不姓明,又怎會是她呢?
”
明洛十指已嵌入掌心。
是,她也知曉此一點關鍵,她甚至想過,或許這便是姑母将她留在身邊的原因……那一年,姑母回到明家時,見到了年幼的她,那時姑母的眼神仿佛是從她身上看到了另一個人。
那一刻,她并不意外,而是被巨大的慶幸淹沒,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因為,她曾偷聽到她的嫡母昌氏與仆婦嗤笑着道——今日乍然一看,西跨院裡那個小的,眉眼間竟與崇月長公主幼時有一兩分相像,可惜啊,一個是公主,一個是庶女,這貴與賤,卻是無半點相像之處的。
那時她并無被羞辱之感,相反,她猶如置身暗無天日的谷底之人,忽然抓住了一根藤蔓。
她隻有一個念頭,她要想盡一切辦法,抓緊,抓牢,爬上去。
這些年來,姑母或時常在想,她的身上也許會出現崇月長公主的影子,哪怕隻是些許痕迹……
她自也察覺到了這一點,于是她嘗試盡力向那個影子靠攏,但她心中清楚,她不可能真正成為崇月——大雲寺裡的那個秘密,在她看來更像是荒謬的妄想。
可現下,姑母将這份癡念與妄想,轉移到了另一個人身上……
玉池内水流之音在耳,明洛隻覺身體浸在了那冰冷的池水中。
她繃緊了腦中的弦,在等着聖冊帝的回應。
是,無絕大師說了,那生機隻會出現在李、明兩姓人身上,怎可能會是她常歲甯?
即便已詢問過喻公,可姑母仍使人暗查過常歲甯的身世,對方的出身的确是父母于戰亂中早亡的貧賤之人沒錯。
“正因此,縱然她有異于尋常女郎,且字迹有崇月之風,朕之前卻也未曾想到她身上去。
”聖冊帝道:“直到國師告訴朕,她的命格不可窺測,且與朕的命相有道不明的關連……”
自那後,她即生出了那個猜測。
而猜測即出,再去看那個少女,便覺出了對方身上确有着與崇月相似之處。
無絕點頭:“原來如此……”
原來是天鏡國師那個碎嘴的老東西在胡咧咧!
崔璟此時也終于了然。
與他不同,原來聖人之所以起疑,是因天鏡國師的話。
看來這位天鏡國師,的确有真本領在。
“既此秘術不确定之處本就頗多,亦無先例可參照,那想來一切皆有可能,未必隻在明李皿脈之間應驗。
”聖冊帝道:“朕已請國師設法蔔算其中真象,隻是一時尚無結果。
”
無絕再次點頭。
哦,那老東西也不是很行嘛。
“一切尚無定論,現下朕亦隻是猜測而已。
”
加之她使人去暗查那個女孩子二月時于合州的經曆,卻也未能查出很有用的線索來作為參考——
“所以,朕今日才請崔卿與大師同來此處,為的便是聽一聽二位的看法。
”
她自然清楚,崔璟心儀那個女孩子,而無絕也将其視為親近的小輩來看待,二人原本并不是最适合詳談此事之人。
可無絕是設陣之人,崔璟為機緣所在,一切未定之前,她可以避開任何人來确認此事,卻唯獨避不開這二人。
聖冊帝想,或許,這正也是天意玄機所在。
此時,無絕思索着道:“常家那女娃是貧僧看着長大的,貧僧倒是未曾覺出什麼值得一提的異樣來……”
又謹慎地道:“倘若當真是長公主殿下回來了,自然是可喜之事……可若真是這樣,那長公主殿下又豈會不與舊人相認呢?
”
說話間,看向了聖冊帝,“縱不敢與尋常故人言明,但想來必會去尋陛下的。
”
言下之意,哪個孩子在僥幸死而複生之後,會不去尋自己的阿娘呢?
且這個阿娘又是當今聖人,有足夠的能力,可以護得住她這個身懷這驚天秘密的孩子。
聖冊帝一時未語,隻是看着那玉像。
是啊,哪個孩子會不想念阿娘,會不與阿娘相認呢?
但這世上,沒有第三個人知曉,十二年前,她的女兒于和親前,在拜别她這個阿娘時,是怎樣的情形。
她的阿尚自幼便與其他孩子不一樣,她格外康健,幾乎不會生病,也從不掉眼淚,那日跪别時也沒有哭,隻是平靜地跪下去,再平靜地離開。
但那一跪後,她卻能清楚地感覺到,她就此失去她的女兒了。
這種失去,甚至與生死無關。
所以,别的女兒回來後必然會來找娘親,但她的阿尚,也許早已不再将她視作可以信任的阿娘了。
她的确,也不是值得信任的阿娘,甚至她至今也未曾學會如何做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阿娘。
那些隻母女二人清楚的隔閡,聖冊帝不打算與任何人言明,她此時隻推測着道:“崇月性情謹慎,不肯貿然相認也是有可能的,況且此秘術所載所謂還魂之說,并未言明詳細,人有三魂七魄,或隻得還一魄,尚未完全歸來,也或是雖已得歸,卻忘卻了前塵往事……或許常家女郎自己也并不清楚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
”
這次無絕了點頭:“阿彌陀佛,聖人所言在理,此秘術并無先例可參照,正如聖人方才所說一切皆有可能,就連貧僧也難參透其中詳具。
”
“無論是哪一種可能,隻要她身上有崇月的一縷魂魄在,那她便是朕的崇月。
”聖冊帝語氣緩慢卻不可動搖。
她望着那玉像頸間的裂痕,聲音漸輕如同自語:“朕當年曾允諾,三年後必會接她回大盛,然三年後,朕卻失信于她……”
“吾兒以一己之力斬殺北狄主帥,又因不願淪為人質而揮劍自刎……無論是作為母親還是帝王,朕都虧欠她良多。
”
“朕現下需要知道,究竟是不是崇月回來了,朕是否還有彌補的機會……”聖冊帝看向了無絕:“不知無絕大師可有确認之法?
”
無絕凝神思索:“請聖人容貧僧想一想……”
聖冊帝颔首,之後看向了立于一旁不語的崔璟。
“崔卿放心。
”她語氣溫和地道:“若常家女郎身上藏有崇月魂魄,朕自當彌補善待。
若隻是朕想多了,朕自也沒有道理遷怒于她一個無辜的小女郎,朕現下隻想求得一個真相而已。
”
言下之意,無論真相如何,對常歲甯都不會有任何不利。
崔璟:“是,臣自然明白聖人之意。
”
他自然願意相信一位費盡心思想讓女兒死而複生的母親,不會對這個女兒懷有任何惡意,但人心從來不是單一的,帝王之心更是難測……
聖人這番話,看似是對他說的,但又何嘗不是在安撫無絕大師,以讓無絕大師可以不必擔心常家女郎會因此受到任何傷害,大可安下心來說出可行的辦法,助聖人試探确認——
果然,片刻後,無絕開了口。
“貧僧記得那秘術舊籍之内所載,倒的确有一個可間接确認之法……”無絕道:“或可一試。
”
聖冊帝神色微振:“是何法?
”
無絕面色鄭重地道:“此塔中法陣,是為長公主殿下還魂所設,若此陣法已然應驗,常家那女娃身上又果真有着長公主的魂魄在,那麼若她入得這法陣中來,她與陣法必有互感!
”
崔璟心中一墜,眼前陡然閃過了一幅畫面。
自合州歸來後,他曾見常歲甯來過大雲寺,彼時他從塔中出來,便見她于塔外不遠處坐着,臉色發白,顯然是身體不适……
之後她經過他身側時,又險些碰到他……現下回想,她那時,似在有意避開什麼。
原來,竟是如此嗎?
聖冊帝定定地看着無絕:“所以,隻需令常家女郎入陣,即可一辨?
”
無絕雙手合十:“回聖人,正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