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益于殿内異常的寂靜,女帝再開口時,聲音雖不重卻得以字字清晰地傳入了每個人耳中——
“這封信,的确是吾兒阿效的筆迹。
”
聽得這一聲肯定,衆人神情浮動。
女帝肯定了這封信的筆迹,便等同當衆肯定了常歲甯的身份……
一旁馬行舟不由出聲:“陛下……”
陛下這是要……
“那名喚仲九娘的女官曾得先帝寵幸并懷下龍嗣之事,朕也是知情者。
”聖冊帝一手握着蟠龍拐杖,一手持信,看向衆人:“然而當年正值先皇病重駕崩,朕事後隻追究了謀害皇嗣的嫔妃之過,而并未聲張此事——”
常歲甯靜靜聽着——至少截止到此處,這位聖人所言皆是一等一的實話。
“在那之後,朕也試圖探尋過仲九娘母女的下落,隻是阿效未來得及将此事告知朕便随他父皇去了……”
聖冊帝說到此處,轉頭看向祭案前的常歲甯:“無論是當年未能約束好後宮嫔妃,還是之後讓皇室皿脈流落在外,皆是朕之過失。
”
言及此,女帝将龍拐交由太子手中,緩緩擡手向上方深施一禮:“朕在此,向李氏列祖列宗請罪。
”
常歲甯面色依舊,也适時擡手向女帝施禮。
這一禮與一禮之間,有着重大意義。
太傅從中作保,姚翼給出了完整而站得住腳的因果經過,有李容這位皇室中份量地位最高的公主作證,加之又有先太子效的親筆舊書……
皇室皿脈真假,往細緻了說,本就是李家的家事,真與假本該交由李家人評斷——有李容出面及先太子書信為證,給常歲甯一個李氏公主身份,已然綽綽有餘了。
但此事的特殊之處在于常歲甯注定不會隻甘于做一個尋常的李氏公主……
如此前提之下,辨别其身份真假的條件,便也随之變得無比嚴苛。
這件會決定政治走向的歸宗大事,此時有了女帝的這句認證,便很難再有被推翻的餘地了,哪怕她如今僅是一位被放逐的無權天子。
殿外的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衆人心間的風雨卻愈發勢大,激烈地沖刷着每個人的心神。
兩日沒怎麼進食的塗禦史身形顫顫跌坐,被同僚扶起。
塗禦史身側有許多官員神情凝重,他們的視線依次看向姚翼及大長公主,乃至天子手中書信……這一切證據都太過“圓滿”了,圓滿到讓人挑不出一絲纰漏。
時隔近二十年的一樁舊事,果真可以做到如此圓滿地保留一切證據線索嗎?
直覺告訴他們,此事圓滿順暢甚至到可疑,但偏偏他們找不到可以拿來質疑的角度……
甚至在李家人和天子已經認可的情形下,他們已然沒有了可以質疑的立場。
常歲甯未有急着說什麼,正如老師起先所言,這場大典會留給每個人開口說話的機會。
然而卻遲遲無人再開口。
衆人心神如汪洋之水般動蕩間,忽有一名官吏入殿傳話:“節使,有一位仙師來訪!
”
大盛極推崇道教,凡有道士來訪,很少有人拒之門外。
且這官吏張口便是“仙師”,可見來者必有過人處。
聽到此處,有官員回過神,心中猜測這是常歲甯事先安排好的手段,不外乎是借一些所謂高人之口來為自己進一步坐實身份,或以故弄玄虛之言為之後所行之事鋪路……
然而在那位仙師被請入殿中之際,衆官員們卻紛紛怛然失色。
來者一身灰白色道袍,臂挽拂塵,須發銀白,周身萦繞着的是一眼望去便要讓人忍不住尊稱一聲“仙師”的氣勢。
“——國師!
”有官員驚聲脫口而出。
“竟果真是國師……”
“國師不是早已仙去了?
!
”
“……”
一片或高或低的驚異聲中,天鏡行至殿中央,先向聖冊帝的方向施了道家之禮:“陛下,又見面了。
”
道人臉上是平靜超脫的笑意,看起來并不在乎先前被天子暗殺之事。
事實也的确如此,天鏡來這世間為觀天下氣運,尋常世俗恩怨生死并不被他看在眼中。
聖冊帝的神态也很平靜,沒有因天鏡的死而複生而感到驚異或憤怒,她微微颔首,也并不解釋或追問什麼,隻順勢道:“國師本已修道圓滿,卻又重返這俗世間,想必是為天機而來——”
“正是。
”天鏡轉身看向殿外氤氲的雨霧:“貧道行走于世間,欲尋蒼生之生機,輾轉入得太原寶地,今日見此處有龍氣沉浮現世,遂入此門探看。
”
殿中人聞言神态各有變化。
國師話中未有明确指向,但結合今日歸宗大典,便不難猜測其所指“龍氣”是何意。
大盛尊道教,卻并非人人都信道,這番話從尋常道士口中說出,必不乏斥其妖言惑衆者,但修道到了天鏡國師這般境界的……他們即便不去笃信,也還需保有敬畏之心。
若追溯起來,據聞女帝出生不久,便曾被天鏡國師斷言有天子相……
此事雖無從考究,但女帝登基後對天鏡國師的重用确實被世人看在眼中。
自任國師以來,天鏡不止一次為大盛蔔測災禍,次次無不靈驗。
而自天鏡國師離開後,以女帝為中心的帝權的确便迅速衰敗了……
直到此時,國師再次出現,卻是在常歲甯的歸宗大典之上……
其所至處,似如天之鏡,映現天機——這個念頭不受控制地浮現在許多人心間,衆人還未來得及将此念驅逐時,忽聞殿外驚呼聲躁動。
何武虎奔入殿内,神情興奮,抱拳罷,伸一手指向殿外:“節使!
空中忽現祥雲!
”
常歲甯略微一怔。
殿中已然嘈雜起來,崔琅帶着族人往殿外奔去:“快,去看看!
”
衆人回神,也陸續往殿外湧去。
他們或奔入殿院内,或立于石階上,仰頭望天之際,都清楚地看到了頭頂上方的奇觀。
尚有些灰沉的空中,有一團彩雲自烏雲後分裂而出,分外醒目。
随着氣流風向湧動,那團五彩雲逐漸被撕扯放大,如紗般飄渺,在蒼穹之上鋪展開,瑰麗而神聖,異常攝人心魄。
五彩祥雲極為罕見,許多人隻在記載祥瑞的傳聞中聽說過。
大殿内外陷入喧嚣。
常歲甯立于殿前石階上方,眸中倒映着那片彩雲,輕聲驚歎道:“崔令安,果然叫你說對了,吉日必有吉象。
”
崔璟站在她身側,與她一同共觀此奇象。
常歲甯看着茫茫蒼穹,及天地間漂浮着的濕潤雨氣,自語般道:“看來我李家先祖也想見我早日收整這亂山河,延續大盛太平之象……”
如此,她便當是得先祖認可了。
這份期許,她今日就此承下了。
青色裙衫的女子立于階上,為喧嘩聲所淹沒。
這喧嘩聲不止在殿院中,不止在晉祠中,而在整座太原城。
城中百姓皆見此象,也皆知曉今日晉祠内正在舉行一場歸宗大典。
聽着來自晉祠外的歡騰聲如同海湧山動,殿院内的官員們心頭也仿佛有千軍萬馬踏過。
百千年來,百姓皆信奉皇權神授,可為天下主的天子往往被視作應天運而生的“神物”。
如此時這一場由萬千人共同見證的祥瑞,所帶來的影響是不可估量的。
皇室和天子承認了她,太傅承認了她,國師承認了她,神靈和李氏先祖也承認了她,民心也會承認她……
而他們這些官員,前日曾言之鑿鑿地将太原落雨視作先祖不滿之兆,如今便也斷絕了否認這祥雲異象乃是天意所彰的資格。
彩雲淡去時,片片雲塊間出現了縫隙,一眼望去,如同龍鱗堆疊浮于空中。
太原城中的喧嚣聲未息,晉祠内衆人已陸續回到殿中,各自歸位。
在天子的授意下,一名宗正寺的官員手捧玉匣,行至祭案前。
玉匣内是大盛皇室譜牒。
皇室譜牒分當朝天子玉牒,帝系天潢源派譜牒,皇子皇女譜牒,皇後譜牒,及宗室譜牒。
宗正寺官員取出皇子皇女譜牒,翻至先皇弘孝帝皇子女最後一頁,由太傅親筆撰寫下——【弘孝皇帝第九女,李氏歲甯】
太傅再蘸取墨汁,書寫常歲甯早已“僞造”備齊的生辰八字。
此時有日光從雲層後破出,金光探入殿内,驅散了陰沉昏暗。
常歲甯與那道金光對視着,一時有些莫名暈眩,而随着老師每寫下一字,她便有自虛空中下沉之感,仿佛魂魄再次紮根于世間。
從今後,她便是李氏歲甯,她将以這個身份來完成自己為自己定下的抱負使命。
宗正寺官員将撰寫完畢的譜牒供奉于祭案之上,一直守在階下的玄袍青年屈一膝而跪,向上方之人執禮:“玄策府崔璟,參見長公主殿下。
”
他将會是她以原本姓氏回歸人前的第一位拜賀見證者——從很早之前,他便在為這一日做準備了。
崔璟位高權重,又持有士族子弟的清貴倨傲,在許多官員記憶中,幾乎從未見他這樣行過跪禮。
而他這一跪,無疑代表着玄策軍的認同追随,此中分量如山。
魏叔易亦擡手深深揖禮:“門下省魏叔易,參見我朝長公主殿下。
”
年邁的太傅退後兩步,與魏叔易同立,擡手施禮:“禮部褚晦,見過長公主。
”
“崔氏族人拜見長公主殿下!
”
崔琅于殿内雙手伏地,動作甚是鄭重地行了一個大禮,将頭叩拜觸地,聲音洪亮高昂。
常歲安也跟着跪下,同樣洪亮的聲音裡有一絲啞意:“玄策軍常歲安,見過我朝長公主!
”
一直聽話安靜旁聽的阿點,聽着這一聲聲殿下,不由得雀躍興奮,卻又莫名想哭,他跟着在常歲安身旁跪下,眼睛亮如星子:“殿下!
阿點參見殿下!
”
他終于可以喊殿下為殿下了!
“并州大都督府戴從,參見長公主殿下!
”
“禦史台塗德先……參見長公主。
”塗禦史出列跪拜,以額觸地:“并請長公主責罰降罪。
”
殿中無風卻似有風,拂過衆人的脊梁和頭顱,使他們相繼施禮拜下。
殿外的将士們在元祥、荠菜,與何武虎等人的帶領下,從殿門兩側,再至殿院中,無不屈膝而拜。
常歲甯的視線穿過洞開的殿門,一直看向殿外,擡手執禮,臂彎間披帛垂落。
大典的樂聲在此時終才響起,樂師們共奏太平之章。
樂聲中,常歲甯——李歲甯面向祭案,正式祭拜李氏先祖。
這一次,她身後的官員們随同她一同跪拜。
随着衆人共拜,一切塵埃落定。
接下來的大典流程,在平靜莊重的氣氛中直至結束。
千裡外,東都洛陽城中,府衙前院内,駱觀臨将三炷香插入香爐中,帶着一衆文士官吏們,朝着設下的祭案與太原方向撂袍而拜。
江都城刺史府内,姚冉與王嶽等人也設下了祭桌,常闊與孟列都在場。
江都官員數目遠勝洛陽十數倍,前七堂中人員皆在,随着腋間夾着拐杖的常闊将香插入落地青銅香爐中,院中延綿而立的人群随着前方的同僚,一同深深拜下。
值此暮春時節,衆人垂下的目光無不激蕩勃發。
太原晉祠中,典儀畢,常歲甯直起身,階下跪拜的官員們也跟随而起。
随着衆人起身,那在殿中跪拜未動的身影變得顯眼,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有官員試圖上前攙扶,但那身影的主人卻将身形伏得更低,額頭緊緊叩地,讓人看不清形容。
魏叔易看去:“太子殿下何故長跪不起?
”
“今日,今日皇姊歸宗……得李氏先祖英靈見證,吾心甚安……”太子的聲音有些抖,勉強将頭擡起一些,盡量讓語序不那麼混亂:“當着列祖列宗的面,李智有一事相請……”
李歲甯向他看去。
衆聲嘈雜中,李智緊緊閉了下眼睛,再睜開時,聲音變得堅定許多,卻仍不可避免地帶上了一絲哭音:“……列祖列宗在上,李智無能誤國,實不堪擔儲君大任,為大盛江山蒼生而慮,今在此自請罷黜皇太子位!
”
說着,少年再次将頭重重叩下:
“——叩請先祖與聖人恩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