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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358 我會青出于藍勝于藍

長安好 非10 7852 2024-12-26 11:57

  「無二院……?
」駱觀臨慢慢地念了一遍,先是被字體吸引了注意力,或是傾注了寫字之人對這座學館的希冀與展望,那三個大字入目甚為飄灑豪邁,如山川河流般馳而不息,似有融彙天地萬物之決心。
.

  駱觀臨怔怔地看了片刻,若非親眼所見,他或很難相信,這手大字會是出自一位女郎之手。

  一旁的呂秀才也大感驚豔,連連稱贊不止,左看右看之下,又不禁覺得此三個大字的豪邁之中,同時透着一股名為三百萬貫的超然底氣——因不差錢,故而愈發大有可為。

  畢竟理想的施展,也總要有物質支撐,才能走得更穩當更長遠。

  「二位覺得此名如何?
」常歲甯擱下筆,笑着問。

  呂秀才臉上帶笑,先看向「錢先生」,這位先生資曆更老,脾氣更差,理應讓他先說。

  駱觀臨從那字迹中抽回神思,微皺眉道:「……是否太張揚了些?

  無二,便是獨一,此天下間獨一無二?
這名号也太大了些。

  常歲甯有些訝然地看向駱觀臨:「先生如今竟然會說‘是否了,實在委婉溫和。

  「……」駱觀臨眼角微抽。

  「的确有些張揚。
」常歲甯看向那幅字,道:「但勝在名副其實——我以如此之多的藏書共授天下,此間書院,難道天下還有第二處嗎?

  呂秀才正色搖頭:「那斷然是沒有的!

  見「錢先生」看向自己,呂秀才矜持一笑,他又沒表态,他隻是在答大人的問話而已嘛。

  聽得這「名副其實」的說法,駱觀臨又看向那三字,仍有些猶豫:「然而自古文人求道,更講求謙遜之風……」

  常歲甯不以為意地道:「先生這話對也不對,他們是喜歡自己秉承謙遜之德,卻不見得喜歡别人替他們謙遜。
他們謙遜他們的,我負責讓我的書院之名風光遠揚,我要讓來日凡是入此處求學者,其身其名皆與有榮焉。

  駱觀臨沉默了一下,不得不說,這話雖乍聽膚淺虛榮,但的确也叫人心潮振動向往……且看那呂秀才一臉激動神往的神情就知道了。

  不過,這「無二」兩字,他怎越在心裡重複念來,便覺得耳熟呢?

  駱觀臨再看向那幅字:「這無二之名,好似在何處聽過……」

  已在書案後的圈椅中坐下的常歲甯笑着擡頭:「原來先生也聽過我的擊鞠社啊。

  擊鞠社?

  駱觀臨思索片刻,忽而想了起來——是了,他當初遭貶谪出京之時,曾隐約聽說過國子監裡出了個什麼無二社,打馬球的……

  還聽說社主竟是個女兒家,彼時他隻一聲嗤笑,一個女兒家在國子監裡結的什麼擊鞠社,簡直胡鬧。

  合着那「女兒家」就是她?

  見他神色,常歲甯滿意道:「看來先生很早前就聽說過我與無二社了,可見我與這「無二」二字,都分外引人矚目。

  駱觀臨意味不明地道:「……此名别的不說,的确很有刺史之風。

  像是她會取的名,像是她會做的事。

  「那先生可知無二社之名,起初是何人所取?
」常歲甯問。

  駱觀臨看向她——除了她自己,還會有誰?

  「此無二之名乃是當今禮部尚書褚太傅所賜。

  駱觀臨蓦地一愣:「褚太傅?

  雖是隔着面具,卻也能叫人感受到他的肅然起敬之感。

  常歲甯輕點頭:「當初結社時,特地請了太傅賜名。

  「……」駱觀臨看向常歲甯的眼神有了明顯的變化:「如此說來……大人的擊鞠,想必打得很好。

  絲毫沒有陰陽怪氣的一句話,透露出肉眼可見的愛屋及烏之感。

  常歲甯反倒有些意外了:「看來先生很仰慕褚太傅啊。

  駱觀臨正色道:「太傅乃是天下讀書人之楷模,不單學識遠在吾輩之上,人品更是高潔貴重,從不與世俗同流合污,對不公之象向來敢言,在下自然萬分敬仰。

  呂秀才連忙附和起來,很是狂熱地表達了對褚太傅的景仰欽佩之情。

  于是,他第一次成功收獲了來自「錢先生」的欣賞認可之色。

  此刻,駱觀臨再看向那幅字,整個人的氣場都變得平易近人許多。

  見得此狀,常歲甯忽而有些好奇地問:「說來,先太子便是出自褚太傅門下,自幼得太傅教導,不知先生如何看待先太子其人呢?

  駱觀臨的視線從字上移開,皺眉看向她:「看待?

  常歲甯不解——有什麼不對嗎?

  駱觀臨擡手向高處揖了一禮,肅容道:「先太子殿下自稚弱少時起,便敢為大盛提刀而戰,以其身護衛大盛疆土黎民,以其志力行利國利民之道!
其功恩成就之高,豈是區區在下能夠評斷‘看待的?

  常歲甯含笑擡眉:「這樣啊。

  見她這幅毫無敬意之态,駱觀臨擰眉,拿教導的語氣道:「先太子殿下去時,大人年紀尚小,不了解這些也是正常。
但大人須知,現如今大人尚能安坐于江都,除了大人之能,亦有先太子殿下當年留下的先人餘恩。

  說到最後,駱觀臨語氣裡不覺間有了一絲傷懷。

  當年先太子年少正盛時,他尚且是個外放的小官,但彼時他已知曉,當今儲君年少英才,文治武功兼備,已有賢明之象……

  當時他和許多人一樣,都因為這位儲君而對大盛的未來懷有莫大希冀,他竭力治下,幾經調派升遷,終于踏入了京師朝堂,卻在不久之後,接連遭遇先皇與先太子先後崩逝的噩耗——

  彼時之感受,像是在伸手最接近曙光之際,卻陡然墜入昏暗。

  駱觀臨的聲音低下來:「隻可惜天妒英才,未肯替大盛續命……」

  也未曾給他施展抱負才能,成全他心中君賢臣明之盛願的機會。

  實則,他知道常歲甯那日在城樓之言并非假話,她說大盛的衰敗罪不全在明後,而是自先皇在位時,便已有積病,此言的确是事實……也正因此,先太子殿下未及登基便早逝,才是許多人心中痛惜之事。

  于是,駱觀臨回首看自己這十數年的經曆與選擇,不外乎是于混沌中掙紮摸索而已——

  和大多曾歸心先太子的官員一樣,他也曾選擇與明後站在一處,試圖廢除昏君李秉,但他最初并不曾想到,這一切隻是明後奪權的手段,她設下了局,哄騙了世人和他們。

  待他意識到真相時,明後大權已握,大勢已成,她以【儲君尚幼,國局飄搖,不可重蹈李秉覆轍】為由,從監國攝政而一步步登上皇位,當那些本該輔佐幼帝登基的大臣們齊齊跪下山呼萬歲時,駱觀臨生出了被利用瞞騙的憤怒。

  或存此「恩怨」在先,他待女帝的不滿更勝過他人。

  而随着女帝屠殺異己的手段久不止息,上至李氏宗室,下到手握兵權的藩将皆遭到皿洗,他與女帝的政治所向徹底出現了根源上的分歧,這不滿便愈發不可收拾。

  他開始堂而皇之地表達對女子當權的不滿,直到被貶谪出京。

  在他對當今朝政的怨憤達到了巅峰時,遇到了徐正業,他在這混沌無望的掙紮中,再一次選錯了人和路。

  他曾無數次想,倘若先太子殿下不曾早逝……

  但這世間沒有「倘若」,

  他也無意借此為自己的過失開脫,他隻是很難不為那位年輕儲君的早逝感到悲切惋痛。

  呂秀才也不禁歎息,他尚未步入仕途,對那位先太子殿下早逝的感觸不及駱觀臨深切,但多少也是有一些的。

  看着這拐了彎兒的氣氛,坐在那裡正接受惋惜緬懷的本尊感到了一絲猝不及防。

  常歲甯由衷地道:「這世間短暫絢爛如昙花一現之物,總叫人惋惜,但若長久開着,卻也不見得之後也一定盡如人意。

  她覺得自己也沒有這般值得緬懷,如今屢屢聽到自己的名号,總覺得好似被世間和世人神化了。

  或許,這與當下的局面也有很大關連,人在水深火熱中,總盼望有神明來救,而早早離世的她,恰巧很适宜被當作神明的化身來追憶。

  其實她也隻是肉體凡胎一個罷了。

  但現如今不是了,她如今半人半鬼,單說這個「出身」,倒比從前厲害威風。

  聽得她那「昙花」之說,正不滿皺眉的駱觀臨隻見那少女甚是自信地道:「逝者已逝,先生倒不如着眼身邊人,說不定我會青出于藍勝于藍。

  駱觀臨費解地看着她,她出的什麼藍?

  常歲甯:「先生不知道嗎,我當年可是被先太子撿回來的。

  駱觀臨:「……」

  他見過臉皮厚的,卻甚少見厚到這般地步的……

  不過是沾着碰着,先太子殿下竟就被她「青出于藍」了……她就蹭吧!

  果然,不出三句話,必要開始滿口扯大話,這已算是她的老本行了。

  駱觀臨竟已生不出什麼氣來,隻懶得理會接話。

  被誇也誇夠了,常歲甯心情愉悅地結束掉這個話題,展臂拎起那幅大字,兀自欣賞片刻,道:「如此,就叫無二院了。

  駱觀臨和呂秀才皆下意識地看向被少女拎起的那幅大字,那生機勃勃的三個大字透着光,倒映在他們的瞳仁中。

  此時,他們尚無法預料,它究竟會茁壯成長到何種模樣。

  次日,駱觀臨帶着駱澤來到外書房時,常歲甯正在院中挑選姚冉讓人帶回的塗改抄本,見得駱觀臨來,她邀請道:「先生也快來挑一挑。

  駱觀臨走去,擡手向她施了一禮,看向她身旁的幾隻匣子裡各放着一摞藏書,想必正是她親自挑選出來的——

  所以,他還得自己挑,那這些她最先挑出來的是要給誰?

  察覺到他的視線,常歲甯小聲道:「這些是給褚太傅的,隻當作無二院取名的謝禮了。

  駱觀臨的氣質頓時變得謙遜,哦,給太傅的啊,那沒事了,理應先挑,多挑。

  他甚至覺得不該将有塗改痕迹的抄本給太傅,而應該讓人重新謄抄,但想到刺史府中除了那位阿點将軍外,實在沒半個閑人,到處都是堆積如山的公務,這想法隻得作罷。

  常歲甯挑罷書,令人搬至廊下,便單獨交待起了阿澈,哪一匣子送到京師褚太傅府上,哪一匣子送到喬祭酒處,最大的那一匣子則送到吳家女郎手中雲雲。

  是了,這些并非全是給褚太傅的,至于方才對駱先生的說辭,不過是對症端水的藝術罷了。

  接下來七八日,常歲甯将江都城中各處事務與王長史和駱先生,及沈三貓等人皆安排妥當後,又反複親自确認了江都城防無有疏漏,正欲次日動身前往軍中的前夕,卻得駱觀臨捧着一封信尋了過來。

  原是先前駱觀臨去信相邀的那三位舊友中的一人,竟已來到了江都城中。

  駱觀臨此前在信中有言,若人到了江都城,便在城中一家酒樓中傳信告知,二人再約定見面時間——身為已經***身亡的反賊,他這麼謹慎

  是很合理的。

  「這麼快……那這位先生應是離揚州最近的那位錢塘許先生了?
」常歲甯道:「即便如此,必也是剛收到信就馬不停蹄地趕來了,先生,我怎麼說來着,沒人能抵擋得住這死而複生的熱鬧吧?

  駱觀臨:「……可他今日不願相見,堅持要等到明日午時,我怕其中有什麼蹊跷。

  常歲甯想了想,看向書房外暗下的天色:「也許,他隻是單純怕鬼呢?

  駱觀臨眉頭一抖,不得不承認很有這個可能。

  他猶豫着道:「可大人明日一早便要動身了——」

  「我乃輕騎前往,非大軍行路不可臨時更改,不急于這一日半日。
」常歲甯道:「那便明日午時,我去見一見這位錢塘王先生。

  駱觀臨點頭,次日依照約定的時辰,來到了那家酒樓,見到了早已在此等候的舊友王嶽。

  房門被合上後,駱觀臨摘下了臉上的面具。

  那王嶽赫然瞪大眼睛,借着窗外漏進來的日光,先低頭看向駱觀臨腳下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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