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徐氏軍中即有士兵來報:「大将軍……有大軍自西南方而來,觀其軍旗,乃是宣州守軍!
」
徐正業聞言握緊了手中還未來得及出鞘的劍。
這個消息并不足以讓他意外,因為他事先已得知了宣州兵動的消息……
正因此,他為以防萬一,才會親自率軍趕來。
但在此刻之前,他心中仍存有一份不确定,因為他實在想不到宣州會出兵救援和州的原因……
便是此刻,他心中仍有不解——宣州為何要淌這趟渾水?
!
這根本不是宣安大長公主的行事作風!
而無論他作何感想,事實已然擺在眼前。
宣州大軍很快逼近。
且更加令徐正業震驚的,是那領軍前來之人。
大軍自西南側方而來,彙入和州大軍所在方向,為首者随之出現在衆人視線之中,除了兩名武将之外,還有一道女子身影。
那策馬而來的女子披甲懸劍,外罩着一件披風,此刻她擡手将披風兜帽摘下,火把映照下,現出了一張雍容舒展的臉龐。
徐正業臉色微變:「……大長公主?
」
宣安大長公主竟然親自來了!
這位大長公主已多年未出宣州,今日竟披甲率兵,親自馳援和州!
徐正業覺得這幾乎說不通,或者說……是有什麼他不知道的隐情在其中?
他緊緊皺眉。
宣安大長公主看着他:「徐大将軍,久違了。
」
看着那張臉,聽着這道聲音,常闊的震驚不比徐正業少,他甚至吓了一跳——她怎麼來了!
眼看援兵突現,金副将激動之餘,下意識地去看自家大将軍的反應,卻見常闊擰眉瞪眼,表情甚是一言難盡。
細品之下,金副将隻覺大将軍此時反應,就像他見客人提禮上門,而他不想做飯招待時的心情——太客氣了,東西到了就行了,還來什麼人啊真是的。
那廂徐正業正盡量不動聲色地試探着:「不知宣安大長公主率軍親臨此地,有何指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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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名長史初至宣州,便被宣安大長公主退了貨,其言曰——新任長史甚醜,見之食難下咽,也曾存磨合之心,奈何日嘔三次,為性命慮,實不可留。
那位長史受此大辱,回京後曾自缢尋死,竟是上任而來,上吊而歸。
總而言之,這位大長公主雖從不過問朝堂之事,但也絕不允許旁人觸碰她的底線。
再之後,女帝登基,其也并無反對之言,多年來與女帝秉承井水不犯河水之共識,彼此相安無事。
縱女帝一黨官僚對其有忌憚之心,但人家除了養些男寵之外,再尋不到其它錯處,也不曾展露任何野心痕迹,縱想要對付一二,卻也尋不到名目。
徐正業起事之初,也曾想過拉攏大長公主入夥,他托駱觀臨寫過一封書信,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洋洋灑灑真摯懇切,使人送去宣州。
但對方竟當着信使的面,看也未看,便将那封信在火燭之上點燃,輕飄飄地丢在了信使面前。
而後便差了身側男寵,将信使轟了出去。
彼時駱觀臨聞得此事,氣得很是不輕,隻覺一夜心皿錯付——對方哪怕打開看一眼呢!
哪怕打開看一看,他便不信對方會不心動!
故而,宣安大長公主是曾拒了徐正業在先。
但在徐正業看來,拒絕歸拒絕,這并不代表對方就要與他為敵——宣安大長公主雖不願與他共事,卻也并非受制聽命于朝廷和女帝。
既不是為朝廷讨伐他,那今日究竟是為何而來?
什麼叫「将手伸至和州,可曾問過她的意見」,和州又不屬于她江南西道!
宣安大長公主語氣威嚴冰冷:「和州與我宣州相鄰,相隔不過數百裡而已,你今日敢在我宣州門前殺人掠城,焉知來日不會犯我宣州境地?
」
她怒斥道:「徐大将軍,須知打狗也要看鄰居的!
」
徐正業:「……」
打狗看主人聽得多了,看鄰居還是頭一回聽聞!
雲回:「……」
好吧,隻要肯幫忙,狗就狗吧。
「徐某一向敬重大長公主,待李氏大盛更是忠心耿耿,日月可鑒,又豈會冒犯宣州?
」他正色道:「今欲取和州,也是被逼無奈時局所迫。
」
言及此,看向和州大軍,甚至還有些痛心疾首:「如若和州肯開大義之道,容徐某率軍入京匡扶太子殿下,徐某又豈願傷及無辜?
」
宣安大長公主卻半點也不買賬,冷笑道:「這些話你騙騙世人且罷了,就别往本宮面前搬弄了。
」
「我不管你究竟打得什麼算盤,我隻知自你起事來,入我宣州境地的流民數不勝數,攪得整個江南不得安甯!
」
她眼中怒意森森,威壓更甚幾分:「況且我宣州曆來以商立足,因你大肆作亂之故,自宣州通往各處商道幾近癱瘓,于江南之處分立的各商号也曾遭你麾下之軍強征搶掠,至此,你還敢稱不曾不敢冒犯宣州?
」
被噼頭蓋臉罵了這一頓,徐正業臉色青白交加,唯有道:「手下人辦事或有不妥之處,還望大長公主見諒,徐某日後定嚴加約束……」
宣安大長公主怒氣不減:「你過一城則斷一城生計,和州與我宣州相鄰,曆年宣州所制紙墨,十成之一皆要銷往和州一帶,現如今宣州城中紙墨堆積如山,你是能悉數買了還是吃了?
」
「正該吃了,反正本也一肚子黑水!
恰該以墨為食呢!
」
一道少女聲音響起,常歲甯聞聲看去,竟是李潼自後方驅馬而至。
李潼的目光很快找到常歲甯,連忙湊了過去。
宣安大長公主已擲地有聲地扔下最後一句話:「你想過淮南道,你若有這個本領,我随你是從
李逸手下打過去,還是從巢湖裡遊過去,總之想動和州,我決不答應!
你若想打,那便隻管來試試!
」
徐正業面色沉下。
看來宣安大長公主這是決心要保和州了……
什麼商路财路,縱是事實,但如此時局下,竟還與他談這些,未免太過霸道了!
很快,有斥候折返,由副将将打探來的消息低聲禀于他聽:「大将軍,斥候已經查探清楚,宣安大長公主隻帶了三萬兵馬……」
按副将之意,對方既隻有三萬兵馬,此一戰也不是不能打!
但徐正業卻不能想得這般簡單。
三萬兵馬,為宣州曆來守軍定額所在,再多便有私自囤兵之嫌,這女人做事,看似荒唐,但曆來叫人挑不出錯處……
但這恐怕隻是表面,她在宣州經營多年,豈會如表面看來這般簡單?
況且他今日若與之撕破臉,便等同得罪整個江南西道,萬一群起攻之,他如何應對?
再者,對方今日打着的旗号并非是代朝廷讨伐他,而是為宣州私利而來,并不為阻他大業,如若他就此與對方為敵,傳揚出去,豈不與他扶持李氏的名号相悖?
到時必會有人質疑他對李氏的忠心和起事的真實意圖,他也無法同那些真心扶持李氏的文士豪紳官僚解釋……
此一仗,他根本沒法打!
稍有不慎,先前的努力便會功虧一篑。
面對宣安大長公主的蠻橫說辭,一旁的副将已忍無可忍,抱拳請示:「大将軍……!
」
這***仗着姓李,手中稍有些權勢,竟如此橫行,實是欺人太甚!
雙方對峙間,徐正業強壓下滿心不甘與憋屈,朝宣安大長公主擡手:「今日下官願為大長公主及宣州退守江甯!
還望大長公主能記下今日之事,可明了徐某效忠李氏之心!
」
宣安大長公主微擡下颌,不置可否:「徐大将軍慢走不送。
」
徐正業忍耐道:「退兵!
」
其部下縱有不滿,卻也不敢反駁,隻能照做。
徐正業調轉馬頭之際,面沉如水,眼神陰鸷。
今日他為大局而慮,暫退一步……來日待他成就大業,必先撕開宣州這塊肥肉!
徐氏大軍如水般退去。
「放心,他們不敢再來了!
」李潼回頭對一衆和州士兵道。
衆士兵至此似才回神,終于有人高聲歡呼起來。
常闊下令率軍回城。
大軍身後,城門大開。
善後的士兵們從雪堆和屍山中尋出熟悉的同伴,流着淚将他們一并帶回。
今夜雪太大,不能讓戰死的同伴們尋不到回家的路。
城中燈火通亮,等候将士們凱旋,百家燈火在雪中散發出星星點點的暖色,有退敵後的欣喜,有家園得保的慶幸,亦有難以言狀的悲怆。
常歲甯于馬上回首,看向身後漸遠的戰場,和從前無數次戰事結束後一樣。
興起一場戰事很容易,修補戰後受損的城池與人心卻很艱難。
和州城既不幸又幸運,不幸被卷入這場由他人野心而興起的無妄之災,幸運之處在于,它還有養傷重建的機會。
常歲甯在望向身後戰場時,常闊也在望向她。
常闊眼眶酸澀間,耳邊忽響起一道清脆又好奇的聲音:「您就是常大将軍吧!
」
常闊看過去,思索問:「你是……」
那馬上裹着狐裘的少女眼神晶亮:「我叫李潼!
」
常闊「哦」了一聲,恍然道:「是你啊,長這麼大了!
」
小姑娘瞧着怪順眼的。
大約是因為不像她娘。
李潼盯着他瞧:「您見過我?
」
常闊看向前方,狀似思索:「好像是吧,興許在哪裡見過……記不清了!
」
李潼咧嘴笑了:「我卻是知道您的,我時常聽母親提起您!
」
常闊幾不可察地挑起濃眉:「是麼……」
說來聽聽?
李潼剛要往下說,隻聽一旁傳來母親不悅的喚聲:「李潼,過來!
」
李潼應了一聲,便驅馬去了宣安大長公主那裡。
常闊:「……!
」
怎麼提起的他,倒是說完再走啊!
他斜睨向宣安大長公主。
常歲甯也驅馬跟着李潼去了大長公主面前,同大長公主道謝。
當初那封信她是寫給大長公主的,宣州與和州緊鄰,時間上來得及,且宣安大長公主的身份對徐正業而言有天然的壓制,是最好的人選。
所以她選擇向對方借兵。
這個善緣剛結上,便用上了,雖說是沾了阿兄的光,但對方肯出兵,又親自趕來,實在令她感激。
「……瞧你這一身傷,快别說話了,有什麼話回去再講不遲!
」宣安大長公主滿眼心疼地看着常歲甯。
看着這樣的常妹妹,李潼也歎氣,她想說一句,怎不留在城中作甚非要親自上戰場,但想到目之所及皆慘烈模樣,這句話便說不出口了。
縱然她無法可想,常妹妹與這和州城非親非故,怎就能為守城做到這般地步?
但她也突然知曉,原來這世上,當真有為他人生死,而不計自身生死者。
若說先前隻是喜歡,此刻這樣的常妹妹,則是值得她仰慕的。
甚少離開宣州,從未親眼見識過此等大義的李潼頭一回生出了這樣的觸動。
雪花掉在眼睫上,她的眼睛有些發澀,她解下狐裘,不由分說地給常歲甯裹上。
常歲甯說會弄髒她的裘衣,她紅着眼睛替常歲甯罩好兜帽,遮得嚴嚴實實,笑道:「沾上英雄的皿,那是它的榮幸。
」
宣安大長公主則道:「常家祖墳真真是冒青煙了。
」
分明是個山野莽夫出身,卻能有這樣一雙好兒女,還能得她瞎眼之下另眼相待,可不是冒青煙嗎?
這青煙一冒就是這麼些年,他家祖墳怕是得累得不輕呢。
常闊斜眼瞧着她們在這邊說着話,便也如宣安大長公主方才那般喊道:「甯甯,過來!
」
宣安大長公主斜睨過去,輕嗤了一聲。
常歲甯驅馬回去,問:「怎麼了?
」
常闊忽然一個寒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