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常歲甯說……”斥候面容顫顫,迎着徐州刺史如刀般的視線,不由磕巴了幾聲,最終選擇将頭抵在地上,才有膽量說道——
“她說……念在大人您并無成事本領的份上,隻要大人識趣交出徐州兵符,自行返回徐州城中……她便可以考慮當作無事發生!
”
随着斥候的尾音墜地,徐州刺史及其左右人等,無不面色鐵青。
什麼叫交出徐州兵符,自行返回城中,她便考慮當作無事發生?
!
這話簡直要比直接打過來更加羞辱人,更加可恨!
徐州刺史火冒三丈,隻覺平生從未受過此等屈辱:“……她以為自己是誰!
竟敢如此輕視侮辱本官!
”
他身側的一名披甲青年亦面色漲紅,豎眉道:“父親,我等決不可助長她一個小小女子的嚣張氣焰!
”
亦有幾名咽不下這口氣的軍部說道:“……今日不妨就會她一會!
”
荠菜一愣之後,旋即聲音洪亮地應下——這徐州之亂,遲早都是要平的,提前說一聲也沒啥!
且人都夾着尾巴回去關門了,怎麼不算平定呢?
駱觀臨聽罷這句吩咐後,向常歲甯施了一禮,便也上了馬車去。
但徐州衆人對此并不知曉,即便他們能想到此處,眼下卻也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橫豎人都站到跟前來了,大耳刮子已經揚起來了,你還管人家怎麼來的!
徐州刺史笃定了常歲甯此時顧不上攻打徐州城,他隻要守好城門,便是安全的。
這時,前方探路的斥候已經折返,确認前路通暢後,常歲甯遂躍上馬背,下令繼續趕路。
與此同時,常歲甯轉頭向身側吩咐了一句:“讓人在河南道迅速傳出一個消息去——徐州刺史反叛,欲倒戈範陽王,此亂已被江都軍平定!
”
“我覺得也是……”小女孩被長姐牽着往回走,她也緊緊攥着長姐的手指,分明忐忑緊張至極,卻依舊滿眼笃信,卻又有些前言不搭後語地道:“甯遠将軍說過,要我長大後,去她軍中做女兵的……”
駱觀臨看着那擰開水壺喝水的少女,片刻,出言提議道:“大人,為防之後徐州軍在後方伺機作亂,應讓後方至少一萬兵力駐紮在此處要道,用以威懾徐州刺史。
”
而從地理位置上來說,汴州緊鄰洛陽,是河南道當之無愧的大門所在,若大門被破,後院二十餘州又要如何堅守?
聽得這個數目,衆軍士大驚,這下連憤怒都顧不上了,有得隻是驚懼:“……江都行軍怎會如此之快!
”
“小七。
”胡家長女停下腳步,彎下身,輕扶住幼妹稚弱的肩膀,眼睛微紅,卻透出鄭重之色:“我們都不想死,但最不能死的是我們腳下的汴州,明白嗎?
”
再有,徐州刺史顯然是被唬住了——
一切早有部署,加上對行軍路線的擇選與把控,以及軍隊的素質與秩序足夠上乘,如此種種配合之下,方才有了行軍神速之象。
說得直白些,此法避得了一時,卻避不了一世。
至于他戰死之後,河南道諸州如何選擇,他雖左右不了,但至少他胡粼無愧于河南道子民。
她固然帶十萬兵出江都不假,但此刻她身後僅有兩萬騎兵,餘下八萬至少還需三日方能陸續抵達此處。
江都軍又來得過分突然,如此之下,徐州刺史不可能不慌亂。
江都軍中一應糧草辎重早已齊備,說是全員枕戈待旦也不在話下,早在十日前,江都軍中便已然是歇不解衣,卧不脫靴的狀态。
“大人……”一名幕僚快步上前來,匆忙向徐州刺史施禮,正色勸道:“此事還需再三慎重!
”
但要他就此交出兵符,像隻夾着尾巴的狗一樣返回徐州城等待常歲甯發落……他卻也咽不下這口惡氣!
“此時與江都軍硬碰硬,不過是平添死傷,非明智之舉!
”徐州刺史臉色紅白交加,震聲下令道:“傳令下去,随我折返徐州城,緊閉城門!
”
胡粼的長女緊緊牽着幼妹的手,目送着父親頭也不回地上馬離開。
徐州刺史顯然也清楚這個事實,他緊攥着缰繩,看着汴州與洛陽方向,心中萬分不甘。
如今朝廷已然腐朽,範陽王欲成大業無可厚非,但胡粼認為,許多時候,野心與仁心并非不可共存。
今日雖未戰,此事看似雖小,卻叫駱觀臨心中泛起無聲震蕩。
若範陽王果真愛惜子民,大可直入京師而去,若其人能夠入主京師,屆時新王之令傳入河南道,他胡粼必也願真心叩拜。
河南道如今未設節度使,作為整個河南道最富庶繁華的汴州,在許多時候都擔任着河南道之首的角色。
如此行軍速度,簡直不合常理!
常歲甯“奉旨平亂”之說甚是張揚,而徐州刺史等人無從得知早在那道聖旨抵達江都之前,常歲甯便已經做好了動兵的準備。
準備随行的夥夫也恨不能時刻将大勺與菜刀别在腰間,就連喬玉綿等一衆醫者也早已将一切收拾妥當,以備随時聽令動身。
徐州刺史雖乍然被怒氣沖腦,但也尚有幾分理智在,他先是狠剜了兒子一眼,而後咬了咬牙,向那斥候問道:“……她有多少兵!
”
而常歲甯僅用了一句話,便做到了這一點,讓徐州刺史自覺尚且硬氣地為她讓了道。
她率兵兩萬,而徐州刺史亦有兩萬餘兵力,雙方若正面對峙,對方見兵力相當,勢必不可能輕易認降。
而一旦交鋒,先不說勝負,她的兵力至少會被拖延兩日……
她好不容易才長大了兩歲,若是就這樣死了,豈不是半途而廢嗎。
而即便不提那常歲甯超乎常人的本領,隻說對方有十萬大軍,也足夠他們心生退卻了……他們隻有兩萬餘人,既不夠看,也不夠打的!
這是一種很常見的人性。
于是,徐州刺史雖拒絕了交出兵符,卻也未敢迎戰常歲甯。
若今日果真叫徐州動了兵,而大人不曾提早備軍,此一遭,汴州城必失無疑。
可眼下,來勢洶洶的範陽軍已經要逼近他汴州城下,欲率鐵騎掠奪吞吃河南道,全然不顧河南道子民安危與國之基底……
往前行,注定是不能了。
想到方才在對方大軍之前感受到的壓迫感,斥候簡直要哭了:“屬下一路探聽,隐約可知江都此番出兵至少十萬!
”
“阿姊……”小女孩仰頭問長姐:“這一次,父親一定也會平安回來的,對吧?
”
他已反複思量過,範陽王并非良主……
相反,若徐州刺史知曉全貌,能冷靜應對,便該知道此刻最明智的辦法,應當是奮力将她拖住,使範陽軍在前方先拿下汴州再說——如此一來,若運氣好的話,待範陽軍占下汴州後,立即趕赴此處,甚至有可能和徐州軍一同對她形成夾擊之勢。
有些半知半解的兵卒,則更顯不安,他們甚至忍不住聯想到有關常歲甯的諸多傳言,那些神乎其神的傳言大多數人輕易不會相信,但在這人心惶惶之際,卻能進一步起到擾亂人心的效果。
他很清楚,自己的抉擇不單代表着汴州,很大程度上也代表着大半河南道。
常歲甯要他交出兵符的要求,對他而言實在過分。
而人在面對一個過分到難以接受的要求時,在自知處境不利的情況下,即便再有諸多不甘,往往也隻敢下意識地在這個要求的底線上僅再往前一步,将此視作在盡量維持尊嚴和利益的範圍内,可冒險的最大程度。
将那封求援書送出去之後,胡粼便已下定決心,無論能否等到援軍,他都會死守汴州至最後一刻,而絕不容許自己成為向叛軍打開河南道大門的那個人。
若大人未依從那常歲甯的要求交出兵符,便等同放棄了那常歲甯口中“隻當無事發生”的機會,而依舊選擇跟從範陽王。
他的謀士連忙出聲提醒道:“大人,如此一來,若之後那常歲甯得勝,勢必會有問罪之舉……”
但徐州刺史對範陽王,顯然還沒來得及培養出這樣深厚的感情,于是便也缺少敢于為範陽軍拖延鋪路的決心。
待到那時,他再向那目中無人的常歲甯讨回今日之辱!
徐州刺史率兵返回徐州城的消息,很快傳到了常歲甯耳中。
他的聲音抑揚頓挫,但衆人聽在耳中,仍自動解讀為——好漢不吃眼前虧,老子且做縮頭龜。
因此,在範陽王的檄文傳開之後,河南道諸州無不時刻留意着汴州城的動靜。
說着,立即就交待了下去,讓人去後方傳信。
常歲甯二話不說,便揚言要徐州刺史交出兵符,如此嚣張氣焰,更容易讓對方相信她身側确有十萬兵,可形成絕對碾壓之勢。
常歲甯沒有半點意外。
不滿十歲的女孩子尚且無法領會,忍着哭意問:“阿姊,為什麼?
”
此等輕易便可操控局面的心智謀略,甚至遠勝過她手中握有的強悍戰力。
常歲甯擦了擦嘴角,點頭道:“先生思慮得是。
”
這一次,胡粼年幼的幺女也依舊站在父親身後目送,但不同于上一次的是,她沒有再哭了。
此時正是歇整之際,将這經過看在眼中的駱觀臨,心中唯有一聲喟歎:在一場戰事中,最高明的指揮,不外乎是指揮敵人。
登上馬車後,駱觀臨盤腿而坐,看着面前小幾上鋪開的輿圖,心中仍有兩分後怕。
尤其大多數士兵甚至并不識字,心智見識開化程度有限,此刻聽着那些惶惶之言,難免心中忐忑。
聽到這一隊斥候所禀,徐州刺史心中再無半分僥幸想法——那常歲甯當真來到眼前了!
明面上,常歲甯看似未能達成索要兵符的目的,但實際上這一切正是在她掌控之中。
範陽王有二十萬大軍,他若能與之彙合,自然不懼常歲甯,可前方隔着一座汴州城不說,此刻就連他通往汴州的前路也被常歲甯大軍阻死……
“朝廷氣數已盡,而範陽王如今于洛陽已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她常歲甯拿什麼來勝!
”徐州刺史毫不猶豫地調轉馬頭,喝道:“統統随我折返徐州,等候範陽軍大勝的消息!
”
謀士不欲替主做決定,但該提醒的他要提醒,這是事先務必考慮好的緊要問題,是為重大抉擇。
他或許不是識時務者,但他已明晰自己心中之道。
他知曉,常歲甯這真真假假之言,是為了威懾河南道其它州,先将那些欲倒戈範陽王的念頭盡可能按住了再說。
胡粼的長女沖幼妹一笑,強壓着心頭不安:“一定會的。
”
徐州軍中也開始變得躁動,有人低聲說:“自那常歲甯領兵以來,她手下的江都軍可是從無敗績……”
這場面向河南道的戰争,本非成就大業的必經之路,與其說是為了大業,倒不如說是為了滿足那毫無底線、名為貪婪的皿盆大口!
如此進一步加劇動蕩的成就大業之道,他胡粼無法苟同!
“阿姊,我不想死。
”女孩子的聲音終于還是開始哽咽顫抖:“也不想阿姊死,母親也不要死,父親也不能……父親為什麼非要……”
“因為汴州有無數個像我們一樣不想死的百姓,我們可以逃,也可以降。
但他們無處可逃,而他們就算降,也無法得到公正對待——”胡家長女字字清晰地告訴幼妹:“外面那些人帶着刀過來,即便說得再好聽,卻也隻是為了向他們搶掠。
”
而不管對方是如何行的軍,能做到這麼快便趕到徐州,可見這常歲甯的确很不簡單!
很快,又有一隊斥候折返,他們并未落入常歲甯手中,但也清楚地查探到了江都軍逼近的情況。
胡粼握緊了腰間佩刀,帶着一隊親衛,大步走出了刺史府去。
仗要怎麼打,哪處先打,哪處後打,哪處正面打,哪處要用謀,她心中仿佛自有一盤完整的棋局在。
汴州刺史胡粼也深知這一點。
汴州形勢危急,即便是兩日的時間,也耽擱不起。
是以與徐州交鋒,此時當能免則免。
小女孩聽着這些話,看着長姐的眼睛,哭意漸漸消散,陷入了怔然之中。
這時,她們遙遙聽得城門方向有戰鼓聲響起,一聲更比一聲緊密,如滾滾春雷,挾着暴風驟雨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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