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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171 她隻信自己

長安好 非10 9075 2024-12-26 11:57

  清晨時分,下過雨的青石闆路濕潤冰涼,枯黃的落葉覆于其上,馬車輪碾過時,便留下兩道淺淺的車轍痕迹。

  一輛宮中的馬車停在了興甯坊骠騎大将軍府門外,明洛自車内走下時,有侍女小心攙扶住她的手臂:“雨後路滑,女使當心腳下。

  明洛不置可否,帶着侍女與兩名内監走進了常府。

  此時,常歲甯尚在演武場,聽得仆從來傳話,得知明洛來了府上,不由問:“可曾說了是為何事來此?

  “隻說是奉聖人口谕而來,其餘的便未細言了。
”仆從道:“白管事此時已在前廳,特讓小人請女郎過去。

  到底如今府上隻女郎這一個一家之主。

  常歲甯點頭,将手中的弓丢給了阿澈:“我先回去更衣。

  仆從忙點頭,暗暗松了口氣,他真怕女郎過分随意,就穿着這身衣袍和濺滿了泥水的靴子過去呢。

  前廳内,等了一刻鐘餘未見常歲甯,明洛身側的侍女微皺眉:“貴府女郎為何遲遲未到?
常娘子對待聖人口谕,竟也這般怠慢的嗎?

  】

  上次明洛在馬車内情緒失控的情形她還記得,侍女心知自家女史待常歲甯不喜,此時便有借故挑剔怪罪之意。

  “這位姑姑有所不知啊,我家女郎有每日晨早練功的習慣,平日裡這般時辰人都在演武場的……這會子聽聞有聖人口谕到,大約是刀槍都趕忙扔了,生怕失禮,正忙着回去更衣呢。
”白管事解釋道。

  那侍女面色一陣古怪,這眼看就要入土的老頭子喊誰姑姑呢!

  白管事笑得很熱情——聽說見了從宮裡出來的女使們,喊一句姑姑總沒錯,禮多人不怪嘛。

  “休要無禮。
”明洛出聲斥責了侍女一句:“是我們突然造訪在先,耐心等着便是。

  “是……”侍女忐忑地将頭低下去。

  此時,明洛餘光内隐見有一抹人影出現在廳門處,她轉頭望去,隻見是常歲甯走了進來。

  來人走進廳内,向她擡手:“讓明女史久等了。

  明洛看着少女,隻見對方臉上沒有一絲異樣神态,好像那日二人在馬車内的言辭沖突并未發生過。

  明洛也微微笑了笑:“我今日奉聖人口谕,特來請常娘子與常郎君去往大雲寺為常大将軍及衆讨逆将士祈福。

  祈福?
去大雲寺?

  常歲甯面上未動,卻已下意識地思索起來。

  口中則道:“不巧,我阿兄前不久經試入了玄策軍,如今正在玄策軍營内習訓,兩日後才能回來。

  玄策軍營在京城近百裡外,縱是要将人喊回來,最快也要明日了。

  明洛:“既如此,便暫請常娘子一人随我前去大雲寺。

  常歲甯聞言,心中生出一絲疑霧,似随口問起:“不知此去多久折返?

  明洛緩聲道:“聖人此番需于大雲寺祈福三日。

  三日……

  常歲甯點頭:“如此便有勞女史在此稍坐片刻,容我回去準備一二。

  既要在寺中住上三日,總是要備下衣物和日常所用。

  明洛颔首,目送着常歲甯出了前廳。

  回居院的路上,常歲甯已飛快地思索了一番。

  召她這個做女兒的去為在外征戰的父親祈福,固然是在情理之中,此事換作之前她或不會多想,但最近……

  最近她總想到那日她去玄策府看榴火時,崔璟談及“歸期”這個名字時的語氣神态。

  随之,她又屢屢想起中秋花宴時,天鏡國師凝視着她的那雙眼睛,以及她彼時所察覺到的那無比強烈的被窺視洞悉之感……

  這兩件事讓她心中生出了一個猜測。

  關于她重生之事,因過于不可思議,一直便被她歸于“常人無法想象”之列。
她曾想過,若非她親身經曆過,假如她身邊出現了一位“重生者”,她縱察覺到不對,大約也隻會覺得對方中了什麼邪或是在裝神弄鬼,而輕易不可能想到還魂之事上去……

  但崔璟與那位天鏡國師給她的感覺,卻讓她漸有被看穿、或是即将被看穿之感。

  可若說天鏡國師是從她的面相上看出了端倪,那崔璟起疑的依據又是什麼?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是有什麼她不知道的“東西”存在嗎?

  她為此覺得自己似乎走進了一團迷霧中,而此時明後的忽然傳召,又如一把大手推來,将她推至了這迷霧的更深處。

  直覺告訴她,此次大雲寺之行,或許當真沒有那麼簡單。

  但她不能不去——明後使明洛親自來此,便是沒有留給她拒絕的餘地。

  這位皇帝陛下,從前行事便是如此,做了皇帝後,顯然更甚幾分。

  喜兒忙着收拾衣物之際,常歲甯來到了梳妝台前,随手拿起了一隻琺琅镯子,套到了手腕上。

  這看起來尋常的镯子實則内裡中空,藏有利刃機關在,必要時加以旋動,便可當作制敵之物來用。

  此術是常歲甯從沉三貓那裡偶然聽來的,她讓沉三貓畫了圖紙出來,轉頭讓常刃尋人打造了這隻镯子。

  沉三貓畫圖時,尚有些忐忑羞愧,說自己從前隻會琢磨這些歪門邪道,實在上不得台面。

  不料,他話音剛落,那接過圖紙的少女便扔給了他一袋沉甸甸的金豆子,說讓他拿去放開研究這些歪門邪道,越歪越邪門她越喜歡,不夠邪門的就别往她那裡送了。

  沉三貓不理解,卻大受震撼與鼓舞。

  自那後,常歲甯三五不時地便會收到他讓人送來的一些小玩意兒。

  包括她此時拿起來的一隻小瓷瓶。

  常歲甯猶豫了一瞬,還是将那瓷瓶帶上了。

  哪怕是她多疑,但有備無患。

  常歲甯将一切準備妥當後,随明洛一同上了宮中的馬車——她本打算坐自家府上的馬車,但明洛開口相邀,她便未推辭。

  這似有近身監視之感的舉動,叫常歲甯心中的猜測更深了兩分。

  但她未與明洛多言多問,上了馬車不久後,她即靠着車壁閉上了眼睛養神。

  明洛看着那似乎閉眼睡了去的少女,眼底有一閃而過的殺機。

  若是可以,她當真想立刻除去面前這個給她帶來了無數變故的少女,徹底以絕後患。

  縱是閉着眼睛,也憑借着戰場上鍛造出的敏銳覺知而捕捉到了那一絲殺意的常歲甯,心中并無波瀾,眼睫都未動上一下。

  此時對方縱有敢對她動手的膽量,卻也沒有殺她的能耐,反而隻會賠上自己的性命。

  但對方這份乍起的殺意,卻值得她多想一想。

  上次馬車内一叙,她尚未察覺到明洛對她有殺心,莫非在這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事,促使明洛對她生出了更大的敵意,将她視作了需除之後快的威脅?

  會與眼下大雲寺之行有關嗎?

  為克制起伏的情緒,明洛微移開視線,看向随着馬車行駛而微微晃動的青色車簾。

  今日那兩名相随的内監,其中一個是姑母身邊的人。

  姑母不會對她明說那些隔心之言,但卻處處滿含敲打提醒,于無形中将她的手腳及心思皆牢牢困縛住。

  她分明記得,數年前姑母即暗示過她,姑母擔心崔璟手握玄策軍卻終會倒向士族,姑母希望她能與崔璟走到一起,她助姑母來控制崔璟這個變數,姑母則會幫她完成嫁予崔璟的心願……

  那是她與姑母心照不宣的約定。

  可那晚芙蓉花宴,崔璟求娶常歲甯,她能清晰地察覺到,若那時常歲甯點頭,姑母必然會答應賜婚……

  崔璟成了别人的了,哪怕那個别人此時做出一副不肯要的姿态!

  是,她固然知道姑母也有不得已之處,可姑母分明知曉她的心思,但那件事後,卻一個字都沒有再和她說起過崔璟之事,更不必提言語安撫……好似她隻是一個能用則用,無用便抛到一旁的棋子,對一個棋子自然不需要給予任何解釋安撫。

  這讓她忍不住想,繼崔璟沒有了之後,下一個從她手中消失的又會是什麼?

  一個常歲甯尚且如此,若這常歲甯當真“成了”那位長公主,姑母是不是便會毫不猶豫地收回曾施舍給她的一切?

  畢竟現下,姑母甚至連她想要守住自己的東西的心思,都不允許她有。

  這諷刺又窒息的感受,讓明洛第一次生出了想要掙脫困縛的沖動。

  可她此刻又清楚地知道,她越試圖掙脫,便困縛便會收得越緊,直至毫不留情地要了她的性命。

  她非但不能掙脫,甚至還要壓下一切心思來小心應對,姑母此次的提醒也是考驗,如她一旦生出不忠不從之心,等着她的便是萬劫不複。

  姑母不會給她試錯的機會。

  興許,在姑母眼中,她就是這樣好掌控吧。

  正因她足夠好掌控,姑母這些年才會将她留在身邊,選擇讓她來料理天女塔的事宜——這些瑣事帝王做不到親力親為,于是選擇一個好掌控的人來用,便很重要。

  明洛滿心諷刺。

  可天女塔内那個不切實際的妄想,當真能實現嗎?

  她現下隻能看着了。

  那她就看着好了。

  昨夜徹夜未眠,心中窒息無力的明洛,此刻心情甚至有幾分麻木地看向那閉着眼睛的少女。

  她雖姓明,卻自生來即受人欺淩,受命運捉弄,從未得到過天意的卷顧……不知這一次,天意會卷顧誰呢?

  常歲甯看似閉眼休息了一路,實則已将所有能想到的可能都設想了一遍。

  而很快,她的設想便得到了證實。

  入大雲寺有規矩在,無論何人為何事而來,都要先去大雄寶殿進一炷香。

  常歲甯入了大殿,晨早出寺時已來上過香的明洛在一旁等候。

  一位年輕的僧人将香遞給了常歲甯,常歲甯接過時,僧人雙手合十于身前,向她行了個佛禮。

  常歲甯還禮時,視線落在了僧人合十的手上,心底微驚。

  僧人看似合十的手,其它手指相合,但唯獨右手的小拇指卻是往下的。

  昔日在軍中,有不便開口之際,便需用手勢動作來傳遞消息,每個手指示向不同的方向皆有不一樣的暗示……這是她與無絕和常闊之間的暗号。

  這僧人是得了無絕的授意?

  無絕……已經知道她是誰了?

  常歲甯心底震動,面上未露分毫,将香插入香爐後,便在面前的蒲團上跪了下去。

  僧人退至一旁。

  常歲甯跪拜之際,觸地的手無聲探到蒲團下方,很快便摸到了一個冰涼的物件。

  她借着叩首的動作看清了那個東西……是無絕從前便常帶在身上的天石指環,據說是他師門的寶物,取自天外飛石,蘊藏玄力,帶在身上可擋災厄,可克困局。

  那僧人方才的手勢便是暗示她留意下方,而下方藏着的正是無絕的指環……

  無絕當真認出她了?

  為何要暗中将這指環交給她?
是在提醒她什麼嗎?

  常歲甯心中驚濤翻湧間,緩緩直起了身體。

  “常娘子上罷香,便請随我去天女塔,聖人與無絕大師已在塔内等着常娘子前去祈福。

  常歲甯無聲握緊了那枚指環,似有些不解:“天女塔?

  “正是。
”明洛道:“天女塔雖輕易不允尋常人入内,但聖人說了,此次祈福是為讨逆大業,事關重大,故才破例準允常娘子入内祈福。

  轉瞬間,常歲甯腦海中迸現了無數個念頭。

  包括她之前經過天女塔,不慎入陣時的異樣感受。

  從不允外人入内的天女塔,此時專為她而破例,當真是為了揚州戰事嗎?

  或者說,那座布有古怪陣法的天女塔,究竟是何用途?

  明洛的聲音再次響起:“請常娘子随我前去吧。

  常歲甯便起身。

  起身之前,借着身上披風與衣袖的掩飾,她将那枚指環重新放了回去。

  她不能拿走此物。

  她若拿了,便等同承認自己是李尚。

  她現下不确定無絕是為何人做事、此舉會不會是在替什麼人試探她,總之一切未明朗之前,她不敢也不能相信任何人。

  越是身處迷霧之中,越要謹慎警覺。

  此時此刻,她隻信自己。

  好在她一向對自己要走的每一步都負責用心,所以她很值得自己信任。

  少女輕咬破了藏在牙後的藥丸,苦澀辛辣之感立刻充斥了口鼻,她緩緩呼出了一口氣,神态稱得上悠閑地看向前方。

  退一萬步說,自己的性命真砸在自己手裡,至少圖個她樂意,總比将安危交付給他人來得安心甘心。

  去往天女塔的路上,常歲甯隻覺每一步都踩在霧海之中。

  而直覺告訴她,迷霧的盡頭往往是真相。

  或許,隻要她能走出這迷霧,她便能夠看到真相了。

  塔院外,明洛看向微駐足的常歲甯:“常娘子,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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