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當心。
”
身着官服的明洛,将手收回,提醒了一句。
“洛兒……”昌氏回過神來:“你今日也回來了。
”
聽得身後喜堂中傳出的摔打聲與勸阻聲,昌氏皺眉道:“那馮家行事實在令人……”
“路上已聽聞了。
”明洛淡聲打斷嫡母的話,道:“從大理寺出來時即聽說了此事,故才返回家中看一看。
”
昌氏定了定心神,道:“你父親他此時正在氣頭上,你若要去見,不如稍等一等,待他消一消氣。
”
明洛不置可否:“多謝母親提醒。
”
她這位嫡母,如今待她倒真是“處處關照”呢,看得出來是真心實意想要讨好她的。
想她這位嫡母昔日整治明家後宅,手段異常果決狠辣,行事從不拖泥帶水……
可偏偏,卻被那過于愚昧無用的兒子拖累至此,如今甚至不得不放下身段巴結一切能巴結的……同為女子看來,倒也叫人有些同情。
同情之餘,明洛更多的是感慨。
感慨老天偶爾也會開眼,也有公平之時。
今日天色沉沉,陰風陣陣,一如昌氏的心情,和此刻混亂嘈雜的明家。
“外面風寒……”想到明洛方才提及的那句‘從大理寺出來’,昌氏提議道:“不如去暖閣裡坐一坐吧?
”
“賤人……竟敢耍弄于我!
我必要将她找出來碎屍萬段!
”
明謹被幾名随從自喜堂裡拉出來時,口中還在怒罵着。
昌氏面色一沉,呵斥催促下人:“還不快些将世子帶回去!
”
明洛看向那神情憤怒猙獰,因消瘦之故面相已顯陰鸷的明謹,微微擡眉。
她這個弟弟,看來是瘋得不輕了。
也是,那樣好色成性又狂妄自大,自诩比李家子弟還要尊貴的人,怎能接受自己不能人道的事實,與注定一落千丈的人生呢?
明洛收回視線,與昌氏微點頭:“也好。
”
二人遂一同去了暖閣中。
“……洛兒方才說,去了大理寺?
”昌氏問罷又掩飾一句:“公務雖是要緊,但也不要太過操勞了,還是要當心身子。
”
“多謝母親,隻是我奉聖人之命跟進長孫七娘子的命案,自然不可有分毫馬虎。
”
昌氏輕歎口氣:“說起這長孫七娘子,也實在是可惜了……不知這樁案子如今進展如何?
”
“那日常家娘子于大理寺外公然聲稱兇手另有他人,惹來諸多議論,聖人亦疑心此案存有蹊跷……正令人于暗中探查。
”明洛道:“故而一時半刻不會輕易結案。
”
昌氏本就不安的心一時高高提起:“可……不是已有物證在?
”
明洛淡聲道:“是有物證,但常家郎君口中的證人榮王世子還未出面。
不過,聽聞榮王世子已有好轉迹象,想必這兩日便可出面證實常家郎君話中真假了。
”
昌氏盡量面色如常地點點頭。
明洛又道:“況且如今常大将軍領兵在外,如若冤殺其子,于戰事亦無利處。
”
昌氏無聲握緊了手中茶盞:“……那長孫家呢,長孫家想來不會容許此案一再拖延。
”
“長孫家确有施壓之舉。
”明洛道:“但那日初審後,常家郎君未有認罪,又自稱有榮王世子可以作證,加之常家娘子言之鑿鑿替兄長辯解,朝堂之上便相繼有人為常家郎君作保——”
她緩聲細數道:“先是玄策府長史與司馬,再是褚尚書,喬祭酒更是多次上書,這些且是明面上的,私下,喻常侍與魏侍郎在聖人左右,也時常有為常家郎君辯說之言。
”
昌氏聽得心口處直往下墜。
玄策府長史與司馬……皆是崔璟手下的官僚,二人另兼要職,在朝堂之上舉足輕重。
喻增他們且罷了,可那一把年紀眼看便要入土的褚尚書,和那向來不偏不倚的魏侍郎管這個閑事作甚!
“有這些人在,便不能單憑長孫氏一家之言。
”明洛道:“況且,常家郎君殺與不殺,定罪與否,一切還需讓真相來說話。
”
這一刻,昌氏心中的不安已達到了頂峰。
她便知道,這種事拖得越久便隻會越麻煩!
現下局面不利,榮王世子将要出面,馮敏也跑了,一旦馮敏說出點什麼來,都會讓局面更糟糕,更難善後!
多日的勞神緊張,及屢屢行事推進不順之下,昌氏如今眼底的疲憊連脂粉也掩蓋不住,正如她此刻瀕臨破碎邊沿的冷靜。
她不怕常家,不怕那些幫常家的人,她最怕的是聖人執意深查到底!
這正是這件事和從前之事最大的不同……
她是不是該後悔當時選擇了讓常歲安頂罪?
但現下說這些已經晚了……且毫無意義。
昌氏隻能往下探問道:“那,聖人如今是否查到了其他可疑之人?
”
面對她的試探,坐在那裡的明洛擡眼看了過來——
“這便是我此時坐在這裡,與母親說這些的原因。
”
昌氏周身驟然緊繃:“洛兒此言何意……”
明洛隻是道:“聖人昨日偶然提起了一件舊事……當年母親曾替阿慎求娶過長孫七娘子,被拒之後,阿慎曾多次同長孫家的子弟起過沖突。
”
昌氏已是心跳如鼓:“是有此事……”
“阿慎行事一向沖動,又待當年被拒之事耿耿于懷,且他向來并不将李氏子弟放在眼中,此前長孫七娘子将要被定為太子妃之事已是人盡皆知,想來他是不會樂見的……”
明洛看着昌氏,“故聖人此前便多番提醒,也交待父親要多加約束阿慎,隻是不知那些提醒約束之言,阿慎可聽進去了沒有?
”
昌氏一時不知該做出什麼表情:“阿慎他……”
“所以,聖人令我來探一探阿慎。
”明洛微微笑道:“但我思來想去,既是自家之事,還是與母親直言為好。
母親通達,阿慎行事定瞞不過母親,想來您心中定有分辨在。
”
對上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想到這雙眼睛背後的帝王,昌氏握着茶盞的指尖隻剩下了冰冷。
她強自讓語氣聽起來還算平緩:“聖人她如今……是疑心阿慎與此事有關嗎?
”
“母親是聰明人,當知此時已無必要再以言辭試探于我。
”明洛道:“聖人既為聖人,又豈會容許被自家人欺瞞?
”
“……”昌氏一時再無言語,隻手心裡沁滿了冷汗,幾乎已要握不住那隻茶盞。
“聖人為一國之君,行事除了觀真相,更要觀利弊得失。
”明洛目色幽幽,看着昌氏:“如若有人自作聰明,而讓旁人揪住了把柄,打一個措手不及,令聖人與明家陷入被動之局……”
“母親可知,那将會釀成何等大禍?
收場之際,那自作聰明者及其身邊之人,又會是何等下場?
”
昌氏竭力托握着的茶盞,最終還是從滿是冷汗的手中滑落,“啪”地一聲砸在腳邊,碎瓷與茶水同濺。
何等下場……?
若此事果真走到了那一步,給明家帶來禍事,給聖人招來麻煩……那麼,世子之位不必想了,國公夫人的身份也不必妄想,甚至她的母家昌家也會因此遭禍!
她和那個逆子,及昌家的下場,大約隻會如這隻茶盞一般摔得粉身碎骨……
可這分明是明家的錯,那個孽障姓明而不姓昌!
但天子之怒,又豈會落向自家?
明洛話中的“提醒”已經很明确了。
不安,恐懼,憤怒,不甘,無力等諸多情緒撕扯着昌氏。
明洛看一眼那跌碎的茶盞,緩緩起身來,歎道:“母親太累了,何妨歇一歇呢。
”
廖嬷嬷面色雪白,上前收拾那碎落一地的碎瓷。
“若阿慎清清白白,自是再好不過了。
”明洛最後道:“若他果真行差踏錯……現下或還有挽回的機會,此中輕重,母親還須細細思量明辨。
”
見那道身着女官官服的身影走出了暖閣,昌氏冰冷的指尖微顫。
廖嬷嬷的聲音裡也盡是顫意:“夫人,聖人她……”
昌氏在腦中一遍遍分析着當下局面利弊,可無論她想多少遍,還是勝算已失。
如今定罪常歲安之事牽涉太多,已非她一人之力可以抗衡……尤其昨夜馮敏失蹤之後!
說是失蹤,可那帶走馮敏的黑衣人,必然就是常家的……絕不會有第二種可能了!
縱她不想承認面對,可走到這一步,局面已經完全失控了,和起初她預想的全然不同!
常家,朝堂,聖人……
她的能力在後宅之内向來所向皆靡,可此時此刻她陡然清醒……妄想以後宅手段左右涉及朝堂勢力之事,終歸是她異想天開了。
昌氏唇邊顫顫扯出一個諷刺的笑。
斷臂求生,在于當斷則斷。
她從不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的蠢人。
片刻,昌氏開口。
“讓郡主留步。
”
廖嬷嬷頓驚:“夫人……”
昌氏需一手扶着椅身,才能平穩站起身來。
“取命婦服,替我更衣……”
“我同郡主一同……進宮,面聖。
”
……
“女郎。
”
常家外書房内,常刃正将各處探子所得禀于常歲甯,包括這個消息:“……半個時辰前,應國公夫人随同那位明女史進宮去了。
”
常歲甯沉默片刻,道:“遲早之事。
”
昌氏此時急着進宮,絕不會是為了區區沖喜側室丢失之事而去面聖。
且是與明洛一起,那多半便是要斷臂坦白了。
近日從各方态度及魏叔易的那張字條便不難看出,那位帝王事先也并不知情。
但遲早是會知道的。
隻是要來得比她想象中還要更早一些。
昌氏此時入宮,必然是因看清楚了自己在這件事中,沒有與各處抗衡之力。
昌氏沒有,但那位帝王卻一定有——且若帝王一旦插手,意義便不止在抗衡,而在掌控。
可馮敏尚未醒來,她手中并無可令真兇伏法的鐵證,不具備先人一步打亂局面的條件……
但這并不代表她便要就此妥協放棄。
相反,早在她開始疑心明謹的第一刻起,她便意識到此事真正的艱難之處,不在于尋找真相的過程,而在于她最終将站在那位絕對理智的帝王的對立面,同高高在上的冰冷皇權抗衡。
此事難如登天,但她阿兄無錯。
常歲甯站起身來,交待喜兒:“随我回去更衣。
”
當務之急,先要主動摸清局面與各方路數,以免陷入被動。
首先,她要去會一會她阿兄口中的那位證人。
恰也是半個時辰前,榮王府使人前來傳話,道榮王世子已經轉醒,得知她近日使人送禮探望之事,特交待府中下人來常家與她道謝。
于常歲甯而言,這不是道謝,是邀請。
現下她便要去赴約了。
常歲甯赴約非是更換新裙衫,而是穿了便于行動的圓領衣袍,發髻拆散重梳也不曾變得更精緻,隻束作了馬尾。
前去榮王府,也未曾走正門。
常歲甯自後牆無聲躍入榮王府内。
京中榮王府,她從前便曾來過許多次,時隔多年,雖看得出經過整修,但格局并無大變化。
她一路避人耳目暢行無阻,順利地來到了榮王世子的居院。
“世子剛服罷藥,便不要看書勞神了……”女使在旁輕聲勸道。
榮王世子一向聽勸,此刻便放下了手中的書,聲音虛弱無力地道:“也好,我歇一歇,你們都出去吧。
”
“是,世子若有吩咐,便同往常一樣喚婢子們。
”
榮王世子格外喜好清靜,但因有喘疾,發作嚴重時無法喊人,屋内便備有多隻金鈴在,多放置在随手可以拿到的地方,下人們聽到鈴響,便會立即進來。
靠在床頭的李錄點頭,閉上了眼睛養神。
女使們遂放輕腳步退了出去,将房門輕輕合上,去了外面廊下守着。
房中安靜下來,直到片刻後,那隔開内外間的輕動,一隻手打起珠簾,一人走了進來。
李錄張開眼睛,微微一怔,下意識地坐直了身子。
珠簾落下,那着蒼袍,束烏發的少女朝他走來,邊問:“見客至,世子很驚訝嗎?
”
李錄虛弱的臉上露出一絲探究的笑意:“錄驚訝之處,不在客至。
而在客何時至,錄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