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積雪将夜幕映照出幾分淡薄的霧藍色。
朔方節度使府為常歲甯和魏叔易等人分别在府中安排了住處,離開正廳後,嶽春言堅持親自為常歲甯與魏叔易帶路。
嶽春言帶一名家仆行在前面,魏叔易與常歲甯則慢後五六步。
荠菜帶人跟在後面,也維持着七八步的距離,未曾攪擾自家節使與魏相談話。
“今日談話到最後的局面,魏相來之前不曾想到過嗎。
”常歲甯随口問:“朔方軍和朝廷及榮王的根本矛盾,非是魏相可以從中消解說服的。
”
“魏某本也沒想過要在此事上說服他們。
”魏叔易慢慢走着,道:“不,起先也曾自大地想過……不外乎巧言粉飾麻痹,然而思來想去,自認此等權術之流太過卑劣,不該用在這些将士們身上。
”
“這些将士們為國戍邊,我亦沒有資格剝奪他們謀求後路的權力。
”
“所以,魏某從出京的那一刻起,便僅有一個目的——”魏叔易道:“平息朔方軍的怒氣,避免他們被仇恨沖昏頭腦之下,使關内道動蕩,令無辜百姓受難。
”
“如今朔方軍中未起動蕩,而他們依舊願意駐守國境……”魏叔易微蒼白的嘴角有一絲淡笑:“魏某此行,便算圓滿了。
”
常歲甯了然,她便知道,魏叔易不會想不到朔方軍會有尋求新主之心。
“魏相此前并不知我會來。
”她問:“若我不曾來此,魏相原本是何打算?
”
“本想将他們的目光先引到崔令安身上去——”魏叔易道:“崔令安在北地有威名,又手握重兵,朔方軍冷靜下來後,應當是願意考慮的,借他暫時穩住朔方軍部将不成問題。
”
他這一路來,從行路再到穩固朔方軍心,幾乎每一環計劃中都有崔令安的存在。
沒辦法,很多時候,崔令安是真的很好用。
常歲甯便問:“……魏相如此安排,崔令安他知曉嗎?
”
“崔大都督忙于戰事,自然顧不上這區區小事。
”魏叔易含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懷大才者不吝為他人所用——能令關内道安定,崔大都督想必也是樂意的。
”
說着,轉頭看向常歲甯:“不過,有常節使親至,倒是一勞永逸了。
”
“你知道崔令安是與我站在一處的。
”常歲甯往前走着,語氣裡已現笃定:“所以你一開始便想過要借崔令安,将朔方軍交給我。
”
魏叔易笑了笑,視線落在腳下泛着點點碎光的積雪之上。
【你知道崔令安是與我站在一處的】——
談話的重點并不在此一句,正如她所言,他的确知道,也的确是如此考量,可此刻聽得她以如此自然而然的語氣提起,他心間竟仍有些道不明的感受。
這明知如此而依舊難平的心情,是他此生從未領教過的。
片刻,魏叔易才不置可否地道:“常節使素來有化腐朽為神奇之力,彼之禍世之刃,在節使手中卻可化作安邦利劍。
于大盛于朔方軍而言,再沒有比常節使更好的選擇了。
”
“魏叔易。
”常歲甯轉頭看向身側那于雪光之下猶如一株玉樹的青年,道:“你如今變了許多。
”
聽得這聲“魏叔易”,這名字的主人一笑,灑脫地自嘲道:“正是了,此生從未有過如此狼狽之時,已然面目全非了。
”
常歲甯聽到此處,看着他問:“那你如今還怕鬼麼?
”
魏叔易腳下一頓,含笑轉頭看向她。
“常節使此時很像年節之際,躲在巷口扔炮竹,等着看路人被吓得跳腳的孩童——”他一副思慮周全的語氣,道:“我若說不怕,隻怕常節使會很失望。
既如此,那魏某便還是怕吧。
”
常歲甯擡眉,收回視線,繼續往前走,頗覺遺憾地道:“那魏相的人生還真是少了許多意趣啊。
”
“無妨。
”魏叔易跟着提步,含笑道:“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魏某今後的人生,大約是不會缺少意趣的。
”
此刻雪光清亮,魏叔易看着走在自己前面兩步的人,心間有着如月華般恬淡明淨的安定。
她身上依舊系着披風,拿銅簪簡單紮束起的發絲靜靜垂落着,被雪光染上一層柔亮的淡芒。
說來,這是他知曉了她全部身份之後的首次重逢。
魏叔易不自覺走得更慢了些。
待他落下了五六步遠,隻見前方的女子駐足回望而來。
魏叔易一笑:“傷重行緩,見諒。
”
她沒有多言,等着他跟上去,魏叔易便想,她對待有功者與傷者,倒是少見的耐心。
遂又想,他今日這一箭,受得也算分外值得了。
二人慢慢走了一段路,魏叔易試着問:“節使此次之所以來關内道,是因……”
常歲甯的耐心似乎存在着某種平衡,路走得慢了,接起話來便快了些,不待魏叔易繼續斟酌接下來的話,她已簡單利落地答道:“是因朔方軍,還有魏相。
”
魏叔易微微一怔:“……因為魏某嗎?
”
“令堂先前去信與我,哭訴魏相此來關内道尋死,讓我想想法子救上一救。
”
常歲甯說到此處,很覺慶幸:“在令堂眼中,我一向無所不能,幸而今日及時趕到,否則兩世英名便要毀于一旦了。
”
魏叔易默然了一下,片刻,才又問:“若無家母去信相求,常節使還會前來相救麼?
”
“會啊。
”常歲甯沒有猶豫,聲音輕松地道:“你我素有交情,魏相又乃曠世之才,我這一腔愛才之心,曆來日月可鑒。
”
聽得這“愛才之心”四字,魏叔易不禁失笑。
不過也很好,至少沾了個“愛”字。
“如此說來,做個聰明人倒也不錯。
”魏叔易喟歎道:“既可自救,也可令愛才者相救。
”
二人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直到來到歇息之處。
兩座小院相隔不遠,院門前,紙皮燈籠在雪地裡灑下一層暖橘色的光。
魏叔易擡手,向正要往院中走去的常歲甯施了一禮,緩聲道:“願節使夙願得償,塵世此一行再無憾事。
”
風雪天裡,這是一場别樣重逢之下的祝語。
已轉身的常歲甯腳下微頓,沒有完全回頭,隻應道:“會的。
”
說着,繼續往院中而去,随意地擡起一隻手揮了一下,示意他也去歇息。
魏叔易直起身,眼中含笑看着那道背影直到消失,複才轉身,走向雪中。
雪光模糊了黑夜與白晝的界限,尚不知天光是何時放亮的,便已有朝陽破雲而出。
一連數日的好天氣,将屋檐上的積雪化去了大半。
這數日間,朔方軍中因師大雄帶來的變動影響,後續事宜已基本處理幹淨。
同時,任命新任朔方節度使之事,被提上了日程。
兩位副使和一群朔方部将,為此一同去見了常歲甯,将備選名單遞上,詢問她的意見。
既是被問到了,常歲甯便沒有模棱兩可之言,直言道:“我認為薛服将軍可擔此大任。
”
薛服蓦地擡眼,眼底俱是意外之色。
四目相視,常歲甯與他微微笑了笑。
兩位副使交換罷眼神,那群武将也低聲交談了一陣之後,江台上前一步,抱拳道:“既是常節使的意思,末将沒有意見!
”
不怪他太好說話,既然已經認主,便該拿出點樣子來!
人常節使不需要他們去灑熱皿打天下,對他們也沒有任何要求,卻答應為他們報仇,做他們的靠山……這便宜占的,好似連吃帶拿,叫人怪心虛的。
人家都這樣了,他們若再因任命新任節度使之事而叽叽歪歪,那認得究竟算是哪門子空口無憑的主?
當是過家家呢!
再說了,薛服雖說年輕,此次在平息師大雄之亂一事上,倒也的确叫人瞧見了過人之處,這個節度使之位,給他也不是不行——草台班子多了去了,好歹薛服不是個草包!
兩位副使也沒有意見。
之後又詢問了嶽家母子,俱點頭同意了。
倒是薛服久久不能回神,很難相信自己就這樣成為了新任朔方節度使。
因此在與兩位副使交接事務時,他顯得格外兢兢業業。
數日下來,兢兢業業的薛服多次從程副使眼中見到了那欲言又止之色後,終于忍不住問:“副使……您是不是有什麼話不方便明說?
”
程副使猶豫了片刻後,到底是開了口:“服兒,你的身世與常節使……是不是有什麼淵源?
”
薛服愣住。
見他神情,程副使正色問:“連你自己也不知曉嗎?
”
“……?
!
”薛服回過神,險些被口水嗆了一下:“非是不知曉……而是根本就不曾有什麼淵源!
”
“副使當年收留我時,我已滿七歲,是記得自己的身世來曆的,我家中世代皆為農戶……豈會與随手能拿出七百萬貫的常節使有淵源?
”
程副使頓了頓,歎息道:“如今軍中多有傳言,猜測你是常節使幼年失散的兄長之流……”
薛服愕然瞪大了眼睛,并且捕捉到了程副使語氣中那一縷微妙的失望之情。
薛服臉色複雜了一陣,起身便要去辟謠。
程副使卻将他攔下,搖頭道:“不必特意解釋,這不是什麼壞事……”
“常節使既然對你如此毫不遮掩的另眼相待,便該想到會在軍中引起一些猜測。
”程副使道:“你到底還太年輕,資曆有所不足,暗中總會有不服之人……既是常節使的心意,你便安心收好,善加利用即可。
”
薛服思索了片刻,正色點了頭。
“不過話說回來……你與常節使分明素不相識,她究竟為何從一開始便毫不猶豫地選中了你呢?
”程副使心中始終有一絲不解。
薛服心中也有着同樣的不解。
次日,他回到城中,尋得了機會,還是選擇開口向常歲甯詢問了其中的緣故。
常歲甯沒有隐瞞地道:“是崔大都督。
”
這個答案讓薛服十分意外,他與崔大都督不過隻見了數面,甚至以他先前的身份并沒有機會和對方直接交談共事……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何時竟入了那位玄策軍上将軍的眼。
被人看到并賞識提拔的感激與惶恐,在薛服心頭蔓延,竟叫他眼眶都有些發熱,道:“常節使之後若有機會見到崔大都督,還請替在下道一句謝。
”
常歲甯點了頭。
薛服想到了什麼,試着問了一句:“敢問常節使,那些自并州而來的騎兵,可是打算去往陰山支援玄策軍?
”
常歲甯欣賞地點頭:“正是如此。
”
她此行攜并州四萬騎兵而來,既是為了平定關内道,也是為了支援玄策軍——或者說,後者本就是定下之事,戴長史已得崔璟密令,使并州騎兵前往陰山。
她不過是借來一用,順路解決一下關内道的麻煩而已。
路上之所以未曾走漏風聲,正是因戴從提早便以并州大都督府的名義傳書沿途各州,隻道是太原奉密令行軍北境,凡走漏軍機者嚴懲不貸。
在這個時局下,許多指令已很難真正奏效,但太原忽然拿出如此龐大的騎兵軍隊,此舉帶來的威懾,令沿途各州心驚膽戰,不敢不去遵從。
常歲甯如此一路暢通地來到靈州之後,在那駐守靈州邊界之地的兩千玄策軍的接應配合之下,很快便解決了師大雄布置的守軍。
如此方才有了“天降神兵于朔方”之象。
“常節使可是打算随并州騎兵一同去往陰山?
”薛服問。
常歲甯點頭:“既已到了此處,總要去看一眼的。
”
薛服便道:“此一路多兇險,常節使務必多加保重。
”
末了,他主動提議,讓常歲甯在臨行之前,舉薦一些可用之人來關内道任職。
所謂舉薦,便是讓常歲甯将自己的人放進關内道了。
同江台的想法差不多,薛服也覺得這份恩情受之有愧,因此隻能加強自我管理能力,想方設法地來表達自己的誠意與忠心,主動促進密切關系的建立與捆綁。
面對薛服的主動提議,常歲甯自然沒有道理拒絕,當日便傳書回太原,讓崔琅着手安排此事。
大軍在靈州休整了七日之後,常歲甯便開始讓人準備動身事宜了。
臨行前一日,元祥又抽空跑去看了長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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