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官員下意識地即道:「可崔大都督如今尚在北境……」
魏叔易道:「洛陽地處中原,崔大都督由安北都護府動身,直接趕赴洛陽,同徐正業等人自揚州發兵去往洛陽的距離并未相差許多。
」
揚州在南,安北都護府在北,洛陽所處的位置即在二者中間。
此一點,同時也證明了洛陽的位置便決定了它有着非同尋常的戰略意義,這也是女帝不敢待此戰存有分毫僥幸之心的緣故所在。
此刻,聽着魏叔易的提議,女帝垂眸看着面前展開的輿圖:「而徐正業已過徐州……」
「但汴州尚可阻攔。
」魏叔易道:「時間上應當趕得及。
」
「可北境尚需嚴守……」一名官員道:「若玄策軍撤離北境,北狄怕是要聞風趁虛而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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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提議,女帝再三權衡之後,視線再次落在輿圖正中的洛陽城上方,最終道:「諸位愛卿言之有理,此一戰指揮之職,唯獨崔卿可以勝任。
」
「然崔卿既是輕騎趕赴洛陽,為其安危起見,事先便不宜暴露消息行蹤。
」聖冊帝道:「所以,崔卿隻能奉密旨前往,而不可驚動各處。
」
馬行舟等人皆應聲附和:「聖人思慮缜密,理應如此。
」
聖冊帝:「如此,為了不令各處起疑,明面上便還需另設一位主帥,率七萬玄策軍由京師動身,朕會事先與之說明其中利害關系,待到洛陽,見到崔卿之後,由其再行移交兵權與崔卿。
」
大臣們思索着交談了一番。
顯然,此人雖隻是個混淆視線的「幌子」,但仍然還需慎重擇選。
此等關頭,每一步都要慎之又慎。
「……不如,便從玄策軍中挑選一名可臨時擔任帥職的将軍?
」魏叔易心有猜測,試探着給出提議。
聖冊帝斟酌罷,卻道:「玄策營中如今留守京師的武将,皆在四品以下,不足以威懾各處,亦不足以表朕護洛陽之志。
」
魏叔易心中微動,遂應了聲「是」,暫時不再多言。
其他官員随之給出提議,但無需聖冊帝開口,自有别的官員開口反駁,無它,這些人選,的确都有不盡如人意之處。
有官員暗歎了口氣。
偌大的朝堂之上,如今竟無幾個有服衆之能的武将可用,先前賀危算是一個,可卻……
若能多幾個堪當任用的将才,此番也無需大費周章将崔璟自北境調回。
想到此處,不免要說到那位橫空出世的「将星」,還将星呢,若果真讓徐正業去了洛陽,這将星二字,可就要成為天大的笑話了!
「朕突然想到一人,或可擔此任。
」
衆臣商議不下之際,聖冊帝緩聲開口,說到了一個人。
「李獻,明日便能抵京了。
」
衆官員微怔。
韓國公回京了?
……
李獻本不姓李,姓賀,李姓乃是賜姓。
但李獻本人,卻是聖冊帝的嫡親外甥。
女帝除了應國公這個胞弟之外,上面曾還有一名長姐,早年嫁與了一名賀姓武将,名喚賀敷,賀危與其算是同出一族。
女帝登基後,封賀敷為韓國公,其妻明氏即為韓國公夫人。
韓國公夫人去世的早,三年前,南蠻異族在南境挑起戰事,韓國公與其長子李獻奉旨出征,然韓國公年邁,又因身中瘴氣,于出征一年後即病死在軍中。
南蠻的氣焰因此更為嚣張,女帝遂派出崔璟與常闊率玄策軍前去平定南境。
再兩年,南蠻終于被驅逐出京,去年春日,崔璟與常闊班師回朝,而承襲了韓國公之位的李獻,則奉旨留在南境整肅邊防,直到前不久,才被一道密旨召回京中。
……
魏叔易等人出宮時,天色已經暗下。
宮門外,魏叔易與同僚們揖禮道别後,即上了官轎。
轎中備着溫熱适宜的茶水,魏叔易一手持盞,一手擡袖掩于面前,飲了半盞茶解渴。
将茶盞放下的一瞬,他似有若無地歎了口氣。
看來,如今聖人連崔令安也防備上了。
遙想當年,據聞先太子殿下去世之前,親自将玄策軍的帥印交給了常大将軍。
在常大将軍的統領下,彼時剛經曆過一場苦戰、急需休整的玄策軍,在休養生息磨劍三年之後,即大敗北狄,劍鋒不減當年。
但那一戰後,常大将軍身負重傷,又被治以抗旨之罪,玄策軍的兵
權就此旁落。
面對玄策軍這把利劍,誰都想攥在手中,彼時女帝初登基,政權尚且不穩,各處都在争權,争政權,争兵權。
接下來的數年中,玄策軍一度被撕咬的四分五裂,軍中有話語權的人開始變成哪家的郎君,哪位大人的子侄,眼看便要散落開來。
女帝亦不忍這支由先太子創立的精銳之師就此散落,曾也多次試圖交由心腹掌控,但局面并不完全受她控制,她的人,沒有掌控玄策軍的威信,也沒有震懾軍中那些子弟、和他們背後各方勢力的能力。
這樣混亂的局面持續了很久。
直到崔令安出現在衆人眼前。
那時誰都知道,崔家祖墳的煙冒歪了,竟出了個一心想在戰場上建功立業的郎君。
這位崔家郎君,彼時已是小有名氣的少年将軍,前後又不止三顧茅廬,在被揍了一頓之後,終于請動了消沉已久的常闊「出山」,二人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
更重要的是,他姓崔。
少年崔璟身後,是為士族之首的崔氏。
執掌玄策軍,沒人敢與他争,也沒人争得過他。
所以,為保玄策軍,女帝不得不選擇了他。
當然……或許還有些什麼别的緣故,比如,同那座天女塔裡的秘密有關——魏叔易此時心想。
所以,崔璟一開始是以崔氏名望,加之常闊相助,得以逼退了那些豺狼。
但之後,玄策軍在他手中重振了昔日榮光,玄策軍重生的過程,也讓崔令安慢慢變成了世人眼中當之無愧的玄策軍上将軍。
就譬如今日,一提到何人能真正擅用玄策軍,若說崔璟,便不會有任何異議。
魏叔易眉間的神色不太樂觀。
他也曾隐隐察覺到,女帝欲使明洛接近崔璟的心思。
崔令安,的确太難掌控了……這個人,幾乎毫無弱點。
生來即在他人窮其一生也無法抵達的高處,人家投軍是為建功立業,往上爬,他不是,他是在往下走。
一個一身反骨,反向而行的人,富貴與權力注定無法令他昏頭麻痹,他時刻都保持着與周遭格格不入的清醒。
他也從不結黨,他不需要,也不屑為之。
既都不好使,思來想去,似乎便隻剩下美色這一條了,但以美人賞賜,此人卻也從不接納。
各處官員試圖塞人,也從無成功的先例。
不喜尋美色,那想來是喜歡有些腦子的?
于是便有了明洛,有參政之權的女官。
然而,也不好使……
别說女帝了,便是他魏叔易,在旁瞧着,也覺實在愁人。
總而言之,此人對待富貴錢權油鹽不進,對待美色情愛更是刀槍不入……當然,後者這一說法,在去年芙蓉花宴時,已經被推翻了。
此人終于孔雀開屏,衆人皆恍然,原來并非不愛美色,隻是從前那些美色,尚未美到令崔令安折腰的地步。
可惜啊,世事莫測,如今這「美人兒」,及她的阿爹,眼下也不被帝王信任。
面對這樣一個人,帝王有制衡之心,本無可厚非。
但今日女帝的态度,與其說是想制衡崔令安,更像是生出了真正的疑心與防備……
讓李獻為帥,率玄策軍前去洛陽,當真隻是為了「代朕親臨,威懾四方」嗎?
或者說,李獻此時回京,當真是偶然嗎?
魏叔易眉心鎖起。
或許,不管有沒有徐正業攻打洛陽之事,讓李獻插手玄策府軍務,都早在帝王的安排之内了……
值此動蕩關頭,帝
王欲将一切不安分的可能拔除,欲将一切握在自己手中。
但結果究竟會如何?
魏叔易自覺也無法預料。
他為天子近臣,居今日高位,是因得女帝信任與提拔。
而崔令安是他真正欣賞之人,是不被承認的朋友。
有些事情是他所不願見到的,卻也是他無法阻攔的。
魏叔易心思百轉間,拿起了轎中小幾上的一隻茶瓯。
白玉茶瓯玲珑剔透,底部有着淺藍花押。
這是他最喜歡的茶具,他幼時求了母親許久,使了諸多手段,母親才肯借與他用。
至此後,他不管去哪裡,都習慣帶上它們。
此時他拿起,本是無意識的舉動,但拿起的一瞬,魏叔易的眼神忽而彙聚。
他想到了一件他一直存疑之事……
當初在合州初遇,常歲甯将周家村的供證留了在他車内,他一直想不通,對方究竟是如何确認他身份的?
他微服前往合州,并未驚動任何人,出行用的馬車也很尋常,唯獨這副茶具……
莫非……她認得這副茶具?
可這副茶具出自崇月長公主府,從未流傳于人前,她因何會認得?
而細思之下,她與崇月長公主府之間,似總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他待她,之所以一直存有好奇與試探之心,正是因為他很早之前,便從她身上察覺到了說不清道不明的「特殊」之處。
按常理來說,随着人與人變得熟識,那些令他不解的特殊,皆會慢慢得到合理的解釋,但是……在她身上,卻恰恰相反。
越是走近她,他反而越看不清她。
看着手中的茶瓯,魏叔易腦海中閃過諸多畫面,一路而來的萬千不解,在這一刻被推至了頂峰。
時辰已晚,官轎未在鄭國公府外停落,而是由可供車轎通行的側門,直接擡進了府中内門處。
魏叔易下轎時,即有等候已久的仆從上前行禮:「夫人交待,待郎君歸府後,便請郎君去一趟皓風院。
」
魏叔易點頭。
正好,他也要去見一見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