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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380 我走到哪裡,你活到哪裡

長安好 非10 9005 2024-12-26 11:57

  重重砸在地上的男人口中嗆出一口鮮皿,剛試着爬坐起身,便被跟來的那名娘子軍拔劍指向了喉嚨。

  「……别,别殺我!
」男人面色如土,抖瑟着後退,趴在地上磕頭求饒。

  常歲甯在無絕身前蹲下身去,扶住他一隻手臂。

  但無絕依舊雙手撐地,隻是從方才的仰頭望天改為了靜默垂首,緊閉雙眼。
他消瘦的身形佝偻着跪撐在那裡,額頭上磕出的皿迹混着臉上的污泥,幾乎已叫他看不出原本的形容。

  他此刻唯一的動靜隻剩下通身無聲的戰栗。

  「無絕?
」常歲甯幹脆半跪下去,将頭探得更低,緊張地輕晃了晃他,一邊快速地探查着他身上有可能存在的傷勢。

  聽到這道聲音,無絕終于尋回了一絲神思,他怔然擡眼,看清了面前之人的一瞬,眼睛微顫了一下,即陡然湧現出大顆的淚水來。

  那隻握住他手臂的手,不大,卻有力,似替他隔絕驅離了那無盡惡意帶來的巨大沖擊。

  無絕不可置信般顫顫張口,想發出聲音,卻又幾度不能,隻能不停地流淚。

  但常歲甯知道他在喊「殿下」,她連連點頭:「是我,是我來了。

  「你哪裡不适?
除了外傷可還有其它傷勢?
」常歲甯問着,視線落在他撐地的雙手上,立時問:「扳指呢?

  是了,無絕此刻的情形與其說是身體上的疼痛不适,倒更像是精神上的受創與毀損……必是因為扳指!

  常歲甯回頭看向那跪地求饒的男人,目色與聲音俱冷冽:「交出來!

  「都……都在那兒了!
」男人連忙指向那隻掉落在地的包袱:「我什麼都沒動!

  對上那雙寒潭般的眸子,他又慌忙道:「對了……還有這個,這個!

  男人慌亂不已地把懷中的扳指掏了出來,顧不得疼痛的手臂,雙手捧起那扳指:「……給!
都給你們!

  那娘子軍一腳狠踢在他身上,男人立時會意,又連連求饒,一邊跪着往前挪動身體,把扳指捧到了常歲甯面前。

  那名娘子軍又一腳踢過去,把人拽起來,丢到一棵大樹下,繼續拿劍指着。

  常歲甯拿過扳指,便趕忙給無絕戴上。

  雨還在下,常歲甯依舊半跪着,她拿手替無絕擦去眼角遮擋視線的污泥和皿迹,邊和他道:「是我來遲了,我們這就回家。

  扳指回到身上,無絕也逐漸得以分清幻思和現實,他一時含淚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少女,片刻,他破了的幹涸嘴唇翕動着,在發出于這風雨中隻二人能夠聽清的哽咽低語之前,先勉強扯出一個笑容來:「殿下,您怎麼親自來了這窮鄉僻壤處……」

  他的笑容憨實讨好,是對着河水認真反複練過的。

  這個笑容出現這張狼狽至極的臉上,如一根長針,無聲刺入常歲甯的心口,也刺痛了她的眼睛。

  「誰教你這樣笑的……不像你,不許這樣笑了。
」常歲甯說話間,解下身上披風,先替他系好,又替他罩上兜帽,擋去打在他身上的風雨。

  無絕不可思議地看着她的動作,思緒回籠之下,含着淚問:「殿下……不覺得屬下令人見之生厭嗎?

  四目相視間,那半跪着,披着發,穿着青袍的少女向他認真搖頭:「不會。

  他給了她重生的機會,健全的體魄,又将這一切光鮮偉岸統統留給了她,而他自己卻滿身污泥,藏身泥濘角落裡,遭世人唾罵厭棄打殺……

  他是最忠心的下屬,最舍己為她的長輩,最值得欽佩的救世之局的開啟者,她怎麼會,怎麼能厭惡他呢?

  無絕卻不敢信,隻當她是顧及往日情面而壓制着情緒……他家殿下,向

  來是最念舊情的。

  「你忘了嗎。
」常歲甯向他輕聲解釋道:「我本不在這方天地之内,我隻是你拿命換回來的一縷世外遊魂,這天地秩序,并不能将我左右,自然影響不了我分毫。

  無絕聞言怔住,思索罷,竟覺……竟覺十分說得通!

  雨水中,少女漆黑的眉和濃密的眼睫都沾上了雨霧,但她眼底的堅定之色并不曾被模糊分毫——

  「我與尊師留下的這塊天外飛石一樣,皆為世外來物,今後我即是你的第二枚扳指。
」常歲甯允諾道:「往後隻管安心呆在我身邊,我來為你擋災,什麼困厄災禍,黴運惡鬼,自有我替你通通殺退。

  「至于你能活多久,那便看我能走到哪裡。
」她道:「今後,我走到哪裡,你活到哪裡。

  隻要她有一口氣,她便會握緊手中劍,繼續往前走。

  「殿下,您……」無絕聽到此處,已是震然:「您都知道了?

  「你早該告訴我的。
」常歲甯将他扶起來,邊道:「我若早些知道,你又何苦非得‘遊曆這一遭。

  「可是這對您不公……」無絕淚水潺潺而下:「屬下之前并不知師父的安排,若是屬下知道的話……」

  常歲甯将他一隻手搭在自己肩膀上,輕聲問:「怎麼?
若是知道,便不帶我回來了?

  無絕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那倒也不能,無論如何,他都是要救殿下回來的,隻是……

  「屬下知道,您一向不喜歡被人脅迫着做交易。
」無絕的聲音啞極,哽咽着慢慢說道:「屬下也不想見您再被任何人任何事困縛……」

  别人不能困縛殿下,他也不能,不該。

  「是不喜歡被人脅迫着做交易……」常歲甯扶着他來到一棵大樹下避雨,讓他坐下,替他查看腿上的傷,邊道:「但這可是和上天做交易,聽起來多威風啊,古往今來,幾人能有這般奇遇。

  「況且,這本就是我自己要去做的事,談不上脅迫。

  或許這就是「為什麼偏偏是她」的原因所在,一切冥冥之中早有注定了。

  「所以同上天做交易這種事,不過是順便而為之。

  她語氣格外風輕雲淡。

  「故而你不必心有歉疚負擔,真若談起歉疚,也是我虧欠你良多。

  無絕流着淚剛要搖頭說話,被常歲甯打斷:「好了,暫時不說這些。
幸而你腿上的傷無大礙,沒有傷到骨頭,現在我便帶你去醫治。

  無絕擡手抹了抹眼淚,聽話地點頭。

  真好,他又能聽殿下的話了。

  他至此時此刻才真正明白,殿下能帶給他的「一線生機」究竟是什麼,殿下不僅能以自身成就來為他續命,讓他活下去,且還能讓他像個正常人一樣活着。

  人活在世,若遭天地萬物厭棄,與行屍走肉無異。

  可殿下不曾厭棄他,故而他便還是真真正正的活着。

  無絕擦淚間,看了看手上的扳指,該說不說,師父總還算幹了點人事……

  常歲甯正要先将無絕扶上驢車時,忽而聽得隐有馬蹄聲和人聲在朝此處靠近。

  那馬蹄聲并不算急,常歲甯一手扶着無絕,一手無聲按住曜日,透着雨水和青黃相接的雜草,警惕地看向聲音的來源之處。

  她已做好了見勢不對便讓下屬先帶無絕從後面離開的準備,卻未想到,來人竟是……

  那輛馬車剛停下,便有一道身影跨步下來,他身穿寶藍色束袖圓領袍,玉冠束發,氣質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周身卻已有幾分為官者的氣态。

  來人正是雲回。

  他找了村中人打

  聽,才尋來此處,此刻視線捕捉到常歲甯,立即拿過車夫遞來的傘,邊撐開邊快步朝她奔來。

  常歲甯這才放心地扶着無絕起身。

  「常娘子,你沒事吧?
」雲回的視線有些擔憂着急,上來便連聲問着:「人找到了?
他可有大礙?

  沒有寒暄沒有行禮,是往日裡少在人前表露出的少年急躁神态。

  常歲甯也不與他多寒暄,搖了搖頭,問:「雲二郎怎會來此?

  「我來……」雲回本想說辦差經過,但轉念一想,他身為一州刺史怎麼個辦差也不可能經過這鄉間小道——

  他到底沒有撒謊:「我來尋你。

  「是南和縣令告訴我的……」他解釋道:「聽說你來和州尋人,便想着或許我能幫得上忙……去了南和縣才知你一早離開了,一路打聽着,便到了此地。

  常歲甯點頭罷,回頭看了眼被押着走來的男人:「剛好這裡有個企圖劫掠謀殺未遂之人,便交給雲刺史,由貴州府衙依律嚴懲。

  雲回擰眉看過去,心中大緻已有判斷,正色保證道:「你放心,我必會讓人嚴加查辦此事。

  在常歲甯的示意下,那名娘子軍把那個男人交到雲回的近随手中。

  見許多村民紛紛朝此處而來,那男人立即喊叫起來:「……我什麼都沒做,我隻當他是賊而已,我不過是在抓賊!

  「你們憑什麼抓我!

  「裡正,娘!
快救我!

  但他很快發現,縱然是裡正,也未能靠近此處,所有的村民都被攔下了。

  攔人的是雲回的近随,他們手中的刀未曾出鞘,但對于這些村民來說已經足夠具有威懾。

  為首的那名近随示出了和州刺史府的令牌。

  裡正大驚失色,撲通一下跪拜下去。
他身側的幾名青壯年村民不明情況,但見裡正跪下,也都驚惶地跟着照做。

  男人見狀更害怕了,裡正為什麼要跪?
是官嗎?
他們和州可沒有這麼年輕的官!
不對,除了……

  難道是雲刺史?

  男人看向雲回,一時間抖成了篩子,他也想要跪下,但被那名近随控制住,根本動彈不得,隻能嘴上顫着哭着求饒:「……大人饒命啊!

  他看向那群跟着家中大人去而複返的孩子,大聲道:「是他們!
是那群孩子告訴我有賊偷了東西!
我這才誤會了!

  人群中,一名手裡還抓着抹布的老婦人吓得手腳發顫地跪下去:「我兒……我兒可是好人呐!
他馬上就要去從軍了……各位貴人們可不能冤枉了他啊!

  老婦人又慌又怕地哭着拜下去,有些語無倫次地道:「這裡頭肯定有什麼誤會……求大人們發發慈悲吧!

  那群孩子們在大人的質問下都吓得哭起來,人群中亂作了一團,又有幾個同族的人跪下求情。

  「左右我也無事,不然就算了吧……」被常歲甯扶着的無絕,看着那些求着求情的村民,和那名老婦人,目光裡是茫然的悲憫,他的聲音很低,像是在自語:「衆生皆苦……」

  雲回帶人上前穩固局面,樹下此刻隻有他與常歲甯。

  「方才屬下于恍惚中悟道,想到了那些舍身的佛法……」

  「今日這一切亦是因我而起,若我不曾來過此地,這場惡念便不會發生……」

  耐心聽着無絕斷斷續續的低語,常歲甯此刻才道:「錯了。

  她道:「他的惡念縱然是你激起,卻非因你而生。
你縱為天地萬物所厭棄,卻也隻是厭棄,否則你也不可能活着來到此處。
可他方才,卻是要為取财而殺你,這不在你的過錯之内——」

  「他的惡在于他本身,縱今日

  無你,來日若有懷财弱者出現,同樣會激起他的殺念。

  無絕的眼神卻依舊有幾分茫然:「屬下這一路來,時常在想,或許這一切遭遇皆是考驗……」

  他自己也不确定怎樣是對的,他隻是擔心:「既然是一場救世大計,或許殿下所行的每一步都至關重要,也或許處處皆是考驗。

  「成佛的考驗麼?
」常歲甯微仰首,透過樹枝的縫隙看向陰沉的天穹:「但成佛救不了這世道,佛若在此時出現,也隻會被這世間的惡念貪念悉數吞食。

  「世人要救這世道,便要用世人的方法,而不是佛的方法。

  她成不了佛,她也無意成佛,為何要去做佛該做的事?

  她不知道是不是果真如無絕的感應所言,眼下這一切或許是天意的考驗,她隻知道一件事——

  「既然要我來救,那這世間該是什麼樣子,便該由我說了算。

  少女于香樟樹下仰首,似在與天地對話:「我要這世間作惡者務必得到懲戒,遭遇不公者務必要得到聲張。
以己身為蒼生謀生機者,決不可再使其溺斃于人心惡念之獄海。

  她要這世間是她自己覺得值得的世間。

  如若不然,要如何去救,又何必去救,救來又有何意趣可言?

  無絕有幾分怔然地看着少女仰起的側顔,他心中的迷霧似也随她湛亮的眸光逐漸散去。

  「這世間不止一條道,但我隻走我想守的道。
我認定它是對的,它便是對的。
」常歲甯轉頭看向他:「你不必為我擔心,你也不必去寬恕不該寬恕的罪惡,你給這世間的慈悲已經足夠多了。

  她說:「往後,你最該去悟的慈悲道,便是如何善待自身。

  無絕的眼眶無聲紅了。

  常歲甯最後與他道:「若說緣法,當初是你選了我,自薦到我麾下,那你便要信我。

  無絕眼中全是淚,卻終于露出釋然笑意:「是……屬下信殿下。

  常歲甯扶着他走出樹下。

  雲回快步走來,将手中的傘舉過常歲甯頭頂。

  因無絕身上有傷,雲回便提議讓常歲甯帶着無絕上了他的馬車。

  那個男人則被雲回的近随塞上了驢車,送往官衙審問處置。

  「……待查實之後,那些參與其中的孩子,我也會讓人妥善管束教化的。

  上了馬車後,雲回歉然的目光落在裹着披風、像個受驚的可憐蟲一樣縮在常歲甯身邊的無絕身上:「是我治下有失,才會輕易出現惡民傷人之舉。

  他當真很慚愧,尤其是這件事出現在常歲甯和她要找的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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